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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路(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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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驾驶说:“感觉不好吧。”

桃薇笑笑。副驾驶说:“来这里感觉怎么样?”

桃薇把头靠在窗户上。

我说:“身体不太适应。”

桃薇说:“很干净,景色特别好。”

我低下了头。我脑海里不断回放着桃薇的话,没有人逼她说很干净,我回头看她,觉得她身上好像带了股腥气。一股陌生的腥气。

我对桃薇说:“你说什么?”

桃薇看着我,她说:“你听见了。”

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藏民偶尔问一两句,我都敷衍过去。

我和桃薇各贴在车壁上,我想她应该跟我一样,在最陌生的环境里,也只想远离对方,我们一直不知道对对方隐藏着这么强烈的反感。我突然想起每次带朋友来,她总是在细小的也许无关紧要的问题上站在我相反的立场,她一定要让人感觉到她的独立和自我。我还想起,她从来不吃鱿鱼,软而腥的口感,好像活物在嘴里,她说:“是啊,真想把肠子都吐出来。”而在一次聚餐里,我的一个朋友点了鱿鱼,她兴高采烈,她咀嚼的动作好像刻意让我看她是一个多么独立的女性,而在双人关系中的互相依附完全瓦解掉。大概所有人在人群中,都是如此感觉到强烈的孤独,任何亲密都被防御性的独立破坏掉,剩下互相站立着的人,彼此直直矗立,仿佛远古洪荒。

我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撒谎?”

桃薇说:“我养过。”

我说:“我说的不是牛蛙。”

桃薇看起来很气愤。她又朝车壁靠过去,看起来想躲到车外面。

这时车熄火了。司机和纱布下了车。纱布敲了敲窗户。我下了车。

司机开着驾驶室的门,我和纱布在后面推车,但前面是一个上坡,鞋在路面上搓动着,形成一顿一顿的节奏。膝盖也承受着一下一下的撞击。司机压了下手闸。我和纱布松了口气。

我说:“不行了吗?”

纱布说:“要换个电瓶。”

我说:“哪能换?”

纱布笑了笑。司机从驾驶室出来,对我们说:“你们,先上车,太冷。”

我和桃薇上了车。车灯在前方照亮一个三角形,越远,光被吞噬得越厉害。我们停在半山腰的一片黑暗中。有雾气从车灯前飘过,可以清晰地看到流动的形状的变换,只是它让我们感觉无比寒冷,而且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个体的存在,被寒冷和担忧挤压着。我看到桃薇已经蜷缩在座位上,抱着自己的腿。

我透过驾驶室的玻璃朝后看,司机和纱布在外面用藏语交流着。而我第一次在藏区有了恐惧感,我的生活经验还没能让我想清楚他们是谁,以及我们还可以到哪去。

桃薇气若游丝地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很可怜。”

我说:“什么时候。”

桃薇:“想着要伟大点,不这么可怜。”

我说:“我怀疑他们故意把车停下的。”

桃薇看着我,说:“你一直都这么自以为是。”

我说:“我就是觉得不对劲。”

桃薇说:“你谁也看不见,就像现在。”

桃薇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也确定不了是否只是在跟一个声音对话。

桃薇说:“牛蛙跑了让我很伤心。”

我说:“你想让我怎样呢?”

在黑暗中我们一动未动,桃薇说:“我想让我们更可怜点,可怜兮兮地继续活着,睡觉,打炮,吃饭。”

我说:“你还想怎么样?”

桃薇说:“我还想着你工资又涨了一千。”

我说:“那我们在这儿住下来。”

桃薇在黑暗中注视着我。她瑟瑟发抖,又努力紧绷着身体,可身体抖得更厉害。

她说:“你真可笑。”桃薇停了会,说:“我想打游戏了。”

车门突然被推开了。

我只看到一个黑影,接着胳膊被抓住。我心中腾起恐慌。

我被拉下了车。

我分不清司机和纱布。他们其中一人说:“你先在外面,等会。”

我说:“干吗?”

一条胳膊拦住我,我打开挡在胸前的胳膊,要上车。两人钻进车里。车门迅速关上,咚的一声,整个车都震动了一下。我的衣角被夹住,如果晚一点,手指就被挤断。

车外寒风刺骨,潮湿冰冷,鼻腔被冲得酸痛。我大脑一下子蒙掉了,我敲打着车玻璃,朝里面看,只是一片黑暗,玻璃也不是透明的。车里人喊:“没有事,等一会儿。”

声音闷闷的。

车灯前是一片平整的路面,我想找一块石头。此外,我双手颤抖,需要握一样武器。

我沿着马路走,掏出手机,没有信号,借着一丝幽光,我半蹲在地上照着道路和山壁形成的夹角,我想找一根棍子,一块石头。

当我分不清哪边是悬崖哪边是山壁的时候,我的身体都融入到黑暗中,如果没有那冰冷的刺痛感,几乎只留存下一个可以飘动的意识。我触摸着地面,每次触碰到都像被尖刀扎了一下。当我感觉到雾气再一次包裹而来的时候,从来没有如此孤独过。我紧贴着山壁,好像除此之外都是悬崖,在恐惧而麻木的惶恐中,我好像感觉到有一丝光擦过我身旁,它好像浮在空中飘了过去。

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好像所有人已经把我杀死,而我离得远远的,只是不想面对自己的无力。我沿着道路走,不知走了多久。嘴唇上滚下来液体,我知道流了鼻血。我用手背擦一下,血迹带来穿透筋骨的冰冷。我把头垂下来,鼻血一滴滴地钉在路面上,可以听到那种脆弱的声音。

等我找到一块石头的时候,我就朝反方向跑,跑了几步就开始气喘,虚弱感从肺开始,好像身体被按到深水中,那是跟活着相反的一种存在感。

我走到车旁,把石头藏在口袋里。我敲打着车玻璃,副驾驶摇开窗。

车灯已经调到最低档,他的脸映衬在一种比烛火更灰暗的光中。

我朝车里面看去,是空的。

司机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他说:“她看到你不在,就走了。”

我说:“嗯。”

司机说:“我弟弟,跟她上车,走了。”

我想他弟弟一定还趴在车后座上,只是车门挡住了我。

司机笑着说:“你去哪了?”

我说:“我不知道去哪了。”

我看着远处,视线已经上了高空,我和我的光如此渺小。

司机探出头,说:“车,刚走不久。”

我想着对方怎么还能说出谎话。我说:“我没有看到有车经过。”

司机说:“有的,我们的车,走不了了。”

我握紧了石头,朝着他的脑袋,砸了下去,右手震动了一下。我双手握着石头,用尖锐的一端,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脑袋,用可以把石头塞到颅腔的力量。

车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直到周围都静止了,司机的头静静卡在摇下的车窗上,遮了一半下巴。像桃薇的围巾一样,遮了一半下巴,只是它毫无美感,车门上流下数条血迹。我拉开车门进了车,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在想桃薇去了哪,也许已经被推下了悬崖。这时才感觉到双手爆裂开的刺痛感,石头割裂了手掌的皮肤,有伤口也有洞眼,是各种形状的痛觉。

我从车座上撕了布条,在手上缠了几圈。

我把司机从车里拖出来,拖到悬崖边上。在路栏上的第二格,我把司机推了下去。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在车里,我抽着摆在方向盘上的烟,抽完半包烟,天已经快亮了,凄冷的蓝色漂染了黑色,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即将死了。

天快亮时,我拦下了一辆车,司机对我略有怀疑,不相信车是我的。我撒谎说在藏区教书,借了朋友的车。

到了八宿,我找了家旅馆住下,在旅馆里昏睡了两天,期间吃了一碗面。

再次清醒的时候,我开始梳理自己的思绪,应该有人要来抓我了,我想着外面一定有人在搜查外来人员,才意识到出去吃饭有多危险。同时我还向旅馆老板打听最近周围发生的事。

周围没有任何事,一切都静悄悄并且安逸着,藏区中部有着直接暴躁的阳光,雾色全退了。

在八宿的第三天,我突然很想打游戏,就跑去了网吧,在网吧里过了一夜,我发现身旁坐着桃薇。

她已经摘掉了围巾。

我说:“你在做什么?”

她说:“在等你。”

我说:“我去找武器了,我没有办法,在地上找了很久。”

桃薇笑笑,说:“是吗,你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说:“你发生了什么?”

我看到桃薇盯着显示器,她眼眶里开始滚出泪水,她表情悲伤得好像一头死去的大象。

我说:“我杀了其中一人,为了给你报仇。”

桃薇继续打着游戏,网吧的隔壁挡着我的视线,我不知道她计算机里开着什么。然后她转过头,那是我看过最悲伤的表情,其中混杂着嘲讽,凄凉,无助,像某个地方脆弱的转瞬即逝的季节。

她看着我,又好像我从来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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