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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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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阵我的妻子桃薇一声不吭地走了,我去医院找她,同事说她请了长假,我想既然请了长假,必然还是会回来的吧。

我从幼年一直对人的出走有着莫名的情结,人在不同阶段出走之后,定会以一个新面目面对周遭,无论他的生活是多么沦落,沮丧,都会有所改变。我怀疑她出轨,是因为去医院询问她的去向时,感觉背后有她同事们隐隐地耻笑,这更验证了我之前的怀疑。而我早已过了敏感的年纪,我知道若是有了可以察觉到的耻笑,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两天以后她回到家,给我做了早餐,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也佯装什么都没发生,我说我的工资从五千涨到了六千。她说,恭喜。

听到恭喜之后,我断定她一定是出轨。我们没有孩子,是我的原因,结婚前我们总是争吵,婚后她带我找熟人看病,我们有个一居室,终日飘着中草药的气味,整个房间都好像枯黄色,当在厨房里塑胶篮子里的草药变质发臭也没人管的时候,我们都放弃了。我偶尔去她父母家,她父亲患了老年痴呆,但还记得桃薇比我大两岁的事。这个老爷子常对我说,桃薇从小就很漂亮。我知道桃薇从小就很漂亮。桃薇出走后我去过她父母家一次,老爷子还是絮叨这句话,我当时喝了些酒,心中抑郁,我说:“这不算什么。”桃薇母亲没有说话。我想她会在下一通电话里告诉桃薇吧。我只是心中愤懑,没有想到那么多。

二〇〇八年奥运会,人好像下水道里杂交泛滥的老鼠满溢了一般,在各处浩浩荡荡,城市上空堆积着各色人种呼吸的废气,不论地铁、公厕、咖啡馆,全是陌生的颜色和脸谱。所以有一天回家,我对桃薇说我们去西藏一次。桃薇说好。

我们没有计划自驾,每个人带了很小的一个背包。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觉得在驾驶和副驾驶上待久了会非常尴尬。但我没想过的是,这种尴尬本身也是稳定的,如果选择自驾,就不会导致那样一个结果。

我们从贵州省到了云南,当地的省道因为雨季的泥石流被冲毁了不少,路上随处可见挖掘机,艳阳高照的时候尘土腾起久久不散去。或者阴雨时云雾蔓延,视线很少清澈过,永远混混沌沌,我以为进了藏区会好些。在崎岖山路上,还可见路旁堆积了五颜六色的大油桶,堆积得像是以前海边轮渡上满载的石油。这些油桶上有黑色溢出来,像窗帘一样,整个排列起来有着触目惊心的污浊感,跟周围的草木丛生极其不搭。

中途有一次车停下来,有东西刮了保险杠,司机去搬前方石头的时候,桃薇问我:“这些桶里装的什么?”

我说:“石油。”

桃薇说:“可能不是。”

我笑着,说:“地沟油。”

桃薇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好像还用手指抹了抹。她回来时,我问:“是什么?”她没有回答我。

我们每天要坐十个小时车,车在山路攀爬时十分缓慢。

桃薇很注意养生,她随身带很多瓶瓶罐罐的营养药,可以看到她在车上吃药时,药丸会从她手心里颠簸出去,然后她就又取出一片,如果又从手掌里弹出,她会再取一片,直到可以填到她嘴里,执拗得让人觉得可怕。

滇藏线的车窗外,每天都是浑浊一片,我们有了疲惫感,景色都是一样的,绿色的线条划过去,过一会儿,再几条绿色线条划过去,山的形状让我感觉像是每天周而复始地睡觉。

大约在第五天夜里,我们已经过了德钦和芒康,傍晚的时候到达左贡,当地的旅馆只有两家,有个从拉萨来的规划团队住满两家旅馆,没有位置了。我们站在路边,想着可以去哪过夜。

我说:“不行可以找当地的藏民家过夜。”

桃薇说:“太脏了,赶路吧。”

我说:“旅馆也是当地人开的,能有什么区别?”

桃薇站在马路边上,她已经扎起了围巾,围巾包着她的下巴。我说:“从这里开始没有可讲究的,比北京干净多了。”

桃薇看着路灯,说:“哪干净?”

正好一辆车过去,车灯打亮了她的脸,我盯着她的鱼尾纹看。其实我说不上来哪干净。

车多是从林芝往东开,很少有这个时间去八宿镇的,往八宿的车程要六个小时,到达就会是后半夜。我靠着路灯后面的一个石柱子,桃薇把包搁在脚边,搓着双手。

之后有一辆开往八宿的车,只是上面人满了,这辆塞满人的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从车窗里探出一个四川的脑袋,他说:“赶夜路?”

桃薇说:“是啊。”

四川脑袋竖起大拇指。

四川人说:“可我们车里坐满了,不然可以拉你们,你们去哪?”

桃薇看起来有点生气,她很可能认为我们在此站了一个小时,等到一辆人满又暖烘烘的车,还要被人竖大拇指夸奖是件很窝火的事。

桃薇说:“新西兰。”

我对司机喊:“去八宿,需要几个小时啊师傅?”

四川人收回手,说:“六七个点。”然后摇上窗走了。

车走后,桃薇朝身后的小山坡上走去。

我说:“你做什么?”

桃薇说:“去厕所。”

我走过去拎起她的包,跟在她身后上了山坡。

在一块路标牌下的阴影里,我听到桃薇穿过植物的声音,衣服摩擦树叶的声音。周围一片黑暗,路灯的光漫不过来,镇子里的灯火渺小如水滴一样撒在远处。我顿时感觉到一种久违的亲近感。我想起两年前她买那条围巾时的情形,她在一个柜台前试戴一个帽子,在镜子前摆弄了半天,发觉不合适,就随手扯过一条围巾绕在脖子上。这条围巾是粗硕的毛线,卡在她的下巴和嘴唇之间,她说:“这个很好。”说话时,她下巴轻微晃动,那条粗硕毛线的围巾滑下去一点,我顿时觉得心里极其地喜欢她,特别想拥抱她,我朝她走过去,她视线里的镜子出现了我的身影,然后她走向柜台。而我极其地沮丧。

可以看到坡下路灯旁雾的形状,染上一层黄色。那种久违的亲近感让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我说:“你是不是出轨了?”

桃薇说:“包你拿过来了吗?”

我说:“拿过来了。”

桃薇站起身,说:“我好了。”

我们又回到路边等车。我吹起了口哨。由于天气冷,大部分都是口水喷出嘴唇的声音。

桃薇说:“你觉得很好听?”

我停下,说:“特别好听。”

又继续吹起来。

桃薇说:“你不信任别人,就一文不值。”

我继续吹口哨,吹得气流越来越大,反而吹不出声响,我气急败坏地活动嘴唇,不小心牙齿夹出一个口子,血从裂缝里流出,很干燥。像舔了一口凤梨皮。

我说:“信任谁?”

桃薇说:“所有人,都不会信任你,因为你一文不值。”

我直起了背,不再依靠石柱,我说:“你病了?脑子进屎了?”

桃薇转过头来,她的下巴从围巾里完全伸出来。她说:“不用气急败坏。”

我说:“我没有。我们从来不吵架,你他妈有病了。”

桃薇说:“是吗?”

桃薇双手环住自己,似乎非常寒冷。

这时一辆车停下来,直到它停在身边时我才发现。

车没摇窗户。车玻璃不是透明的,贴了膜,从外面看不进去。我看了眼桃薇,她朝车窗走过去,我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桃薇拉开车门上了车。

上了车,我们没说话。车上的空气并没有暖和多少。前面坐的是两个藏民,头发乱糟糟,大约三十岁的样子。副驾驶的藏民耳朵上有纱布,我仔细看有没有渗出的血,看到他在反光镜里看着我。

他操着模糊的汉语说:“哪里来?”

我说:“北京。”

桃薇说:“谢谢啊。”

司机说:“你们,是去八宿吗?”

我说:“这里旅馆住满了。八宿有过夜的地儿么?”

副驾驶说:“有,有,这里,拉萨来的,很多人。”

他们之间互相说了几句,发出笑声。笑声很嘶哑,好像连着两天没喝过水的样子。

桃薇说:“耳朵怎么了?”

副驾驶回过头,指着自己包着纱布的耳朵,说:“这个?”

桃薇点点头。纱布说:“虫子。”

我说:“虫子咬的?”

司机忙说:“不是,不是,是里面,有虫子。”

我又盯着他的耳朵看了会,忙说:“取出来了吧?”

桃薇说:“滴食用油就可以了。”

副驾驶说:“什么?”

桃薇:“食用油,花生油,豆油啊。”

副驾驶点点头:“我知道,花生油,我们吃牛油,肥肉榨的。”

桃薇说:“包纱布也不好。容易感染。”

司机从后视镜里笑笑,他说:“我们想,憋死它。”

他说的最后一个字眼极其清楚,又尖锐。

纱布说:“你是,看病的?”

我说:“是啊,她在医院工作。”

纱布说:“嗯,所以你懂。我这里也有些不舒服。”

我没看到他指着哪。

桃薇:“其实虫子挺好。小时候我养过一只牛蛙。”

副驾驶说:“牛蛙?”

桃薇说:“比青蛙大一些,藏区也该有的吧。”

副驾驶不置可否。桃薇继续说:“养了好多年,放在鱼缸里,它跑出去过两次,都抓回来了。后来因为夏天换水太勤,就很少喂它。不管几年,它都不认识你。”

我说:“我耳朵里也进过虫子。”

桃薇:“小学毕业的冬天它从鱼缸里跑了,我再也没见过。因为不喂,它肚子一直都是瘪的,凹进去,就看得到脊柱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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