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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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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散步途中,最让迈克尔叹为观止的是壮丽秀美的风景。他走过乡间的柑橘园,枝叶搭成阴凉深邃的洞穴,古老沟渠穿插其中,公元前的巨蛇石像从毒牙间吐出活水。房屋样式模仿古罗马的别墅,有宽阔的大理石门廊和同样宽敞的拱顶房间,如今已经破败成废墟,只有离群的野羊居住。地平线上,嶙峋的山丘闪闪发亮,犹如漂白的骨骼垒在一起。花园和田地绿意盎然,仿佛透亮的绿宝石项链般点缀荒原。他有时候会一直走到柯里昂镇,一万八千居民的住所连绵不断,占据了近处山岭的侧面,从山上开采的黑色岩石搭起了一座座简陋小屋。过去一年间,柯里昂镇有超过六十起杀人案,死神的阴影笼罩着小镇。再向前走,费库萨森林打断了单调的平原风景。

他的两名牧羊人保镖总是扛着狼枪陪迈克尔散步。这种凶恶的西西里霰弹枪是黑手党最喜欢的武器。墨索里尼派高级警官去西西里清除黑手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拆墙,全西西里的石墙都不得高于三英尺,不让使用狼枪的凶手把石墙当作刺杀的埋伏地点。可惜用处不大,警官大人的解决办法是逮捕一切有黑手党嫌疑的男性,驱逐去苦役殖民岛。

盟军解放西西里岛之后,美军政府官员认为法西斯政权囚禁的必然是民主斗士,任命大量黑手党成员为村镇官员和军管政府的翻译。好运让黑手党重振旗鼓,反而比战前更加恐怖。

长途散步,晚上一瓶烈性葡萄酒和结结实实一大盘面条配肉食,迈克尔总是睡得很香。塔扎医生的图书室有很多意大利文的书籍,尽管迈克尔会说意大利方言,在大学里也选修过意大利语,读这些书仍旧劳神费力。口语逐渐没了口音,尽管他永远也没法假扮当地人,但冒充来自北方与瑞士和德国交界处的外省人已经没问题了。

变形的左脸让他更加像本地人。由于缺少医药,这种破相在西西里很常见。仅仅因为缺钱,小伤口就没法及时得到修补。很多孩童和成年人都有破相的伤疤,要是在美国,早就通过小手术或先进的医学手段修整得看不见了。

迈克尔时常想起凯,想起她的笑容和身体,每次想到自己连再见都没说就突然离开,良心就感到阵阵刺痛。奇怪的是,杀死那两个人却没有让他良心不安,索洛佐试图刺杀他的父亲,麦克劳斯凯警长打得他终生破相。

塔扎医生总是催他动手术,矫正偏向一侧的面部,特别是迈克尔经常问他要镇痛药——随着时间过去,疼痛越来越厉害,发作也越来越频繁。塔扎解释说眼睛下方有一根面部神经,向周围辐射出一整套复杂的神经丛。说起来,这正是黑手党拷问人最喜欢的位置,拷问人会用冰锥的锋利尖端在受害者脸上找到这个位置。迈克尔脸上的这根神经受到了伤害,也许有一小块碎骨扎进了那里。去巴勒莫的医院做个小手术就能一劳永逸地驱除痛楚。

迈克尔拒绝了。医生问为什么,迈克尔咧嘴笑道:“那是老家留给我的纪念。”

他其实并不在乎疼痛,这种疼痛更接近隐痛,是颅骨内搏动的轻微刺痛,仿佛马达在液体里旋转,清洗设备。

过了快七个月悠闲的乡村生活,迈克尔终于厌烦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唐·托马西诺变得非常忙碌,难得来他寄居的别墅做客。他和巴勒莫蓬勃发展的“新黑手党”有了冲突。那些年轻人靠战后兴旺的建筑业大发横财,借着这笔钱,开始侵蚀老派黑手党首领的乡村地盘,他们轻蔑地称老派首领为“胡子彼得”。唐·托马西诺忙着保护他的地盘。迈克尔没了老头子的陪伴,只能听塔扎医生的故事打发时间,而有些故事已经说了好几遍。

一天早晨,迈克尔决定远足去柯里昂镇另一头的山区。当然,那两位牧羊人保镖还是陪着他——并不是为了防范柯里昂家族的敌人,而是因为外乡人在这里独自乱逛实在过于危险。这个地区遍地土匪,黑手党的不同派别常年仇杀,危及所有人的生命。他还有可能被误认为农具屋小偷。

农具屋是田间地头用茅草搭建的小屋,存放农具,为下地劳动的人遮风挡雨,免得他们扛着农具长途跋涉往来村庄。西西里的农夫不住在他们耕种的土地上。那太危险了,任何一块可耕种的土地——假如归农夫所有——都异常珍贵。不,农夫住在村里,太阳一出来,他就出发去遥远的田地里耕耘,全凭步行。农夫来到他的农具屋,发现被人洗劫一空,那他可就倒霉了。他这是被人断了生计。事实证明法律毫无用处,黑手党于是接手,将农夫的利益置于羽翼之下,用典型的手段解决问题。黑手党追杀屠戮所有的农具屋窃贼。有无辜百姓受伤也是在所难免。要是迈克尔凑巧走过某个刚被洗劫一空的农具屋,如果没有人肯为他担保,很可能会被判定有罪。

就这样,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他开始步行穿过乡野,两名忠诚的牧羊人跟着他,其中一个生性淳朴,甚至有点痴傻,比死人还沉默,比印第安人还要面无表情。他有着西西里人中年发福之前的精瘦身材,名叫卡洛。

另一个牧羊人更外向,比较年轻,稍微见过些世面,尽管大部分是海洋,因为他是意大利海军的水手,只来得及文了个身,所在的舰艇就被击沉,他成为英国人的俘虏。不过,文身让他在村里挺有名气。西西里人通常不文身,一是缺少机会,二是没这个爱好(这位牧羊人叫法布雷奇奥,文身主要是想遮住腹部的一块红色胎记)。不过,黑手党成员的集市推车倒是都绘着华丽的风景画,精心绘制,笔法纯朴但画面美丽。总而言之,法布雷奇奥回到老家,胸膛上的文身并没有让他有多骄傲,不过文身图案的主题很贴近西西里的所谓“荣誉”,在他毛茸茸的肚皮上一个丈夫刺死一对纠缠在一起的男女。法布雷奇奥和迈克尔说说笑笑,问他美国怎么样——他不可能向他们永远隐瞒他的真实国籍,但他们并不清楚他的身份,只知道他来这儿避难,他们不能乱说他的事情。法布雷奇奥有时会带给迈克尔一块还在渗奶珠的新鲜乳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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