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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 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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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西西里五个月,迈克尔·柯里昂终于理解了父亲的个性和自己的命运。他理解了卢卡·布拉齐和冷酷的首领克莱门扎,理解了母亲为何听天由命,安然接受自己的角色。这是因为他在西西里看到了如果不和命运抗争,他们将落得什么结果。他理解了唐为什么总说“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运”。他理解了人们为何蔑视权威和合法政府,为何触犯缄默规则的人都会遭到仇视。

迈克尔穿戴旧衣服和鸭舌帽,在巴勒莫的码头下船,辗转到西西里岛的内陆,黑手党控制的一个行省的心脏地带,当地的黑手党头目曾经得到过他父亲的帮助,因此欠他父亲很大一笔人情债。柯里昂镇就在这个行省,多年前唐迁居美国后拿镇名充当了姓氏。镇上已经没有唐的亲戚在世,女人年老逝世,男人不是死于仇杀就是也搬走了,有的去了美国或巴西,有的去了大陆的其他行省。他后来发现,这个贫穷小镇发生凶杀的频率在全世界也首屈一指。

迈克尔被安排以客人身份住进黑帮头目的单身叔叔家。这位叔叔年已七旬,是附近地区的医生。黑手党头目五十多岁,名叫唐·托马西诺,公开身份是管家,为西西里的一户望族管理一个大庄园。管家是豪门庄园的看管人,确保穷人不会强占无人开垦的土地,不会以任何方式暗自侵占,包括偷猎和未经许可的耕种。简而言之,管家就是富人以一定金额雇用的黑帮首领,保护富人的地产,防止穷人以合法或非法的手段对土地提出要求。假如有贫穷农户试图通过法律途径购买无人开垦的土地,管家就要用人身伤害或死亡威胁他。就这么简单。

唐·托马西诺还控制附近地区的用水权,拒绝罗马政府在当地建水坝。他的生财之道就是从他控制的自流井向居民卖水,这种水坝会摧毁他的生意,让水价变得过于便宜,摧毁几百年来辛苦建立起的整个水资源经济。不过,唐·托马西诺是个老派的黑手党首领,绝对不碰贩毒和卖淫。巴勒莫这种大城市涌现出的新一代黑手党首领与唐·托马西诺在这方面意见相左,受驱逐返回意大利的美国帮派分子影响了新一代首领,他们没有类似的顾虑。

这位黑手党首领格外肥壮,名副其实的“大肚汉”,是个能在同伴中激起恐惧的角色。有他庇护,迈克尔什么也不用害怕,不过作为流亡者隐匿身份还是有必要的。因此,迈克尔的活动范围仅限于唐的叔叔、塔扎医生家的围墙之内。

塔扎医生身高近六英尺,在西西里人来说算是很高了,面颊红润,头发雪白,尽管年已七旬,每周还是要去巴勒莫光顾比他年轻得多的妓女,而且越年轻越好。塔扎医生的另一个癖好是读书。他什么书都读,喜欢找文盲镇民、农夫患者和庄园的牧羊人讨论他正在读的书,这让他在当地有了傻瓜的名声——书和他们能有什么关系呢?

每天傍晚,塔扎医生、唐·托马西诺和迈克尔坐在满是大理石雕像的大花园里,在西西里岛上,大理石雕像和黑红色的醉人葡萄一样,都像是变魔术似的从地里长出来的。塔扎医生喜欢讲述黑手党几百年来的丰功伟绩,迈克尔·柯里昂听得入迷。有时候连唐·托马西诺也会被芬芳的晚风、果香浓郁的醉人葡萄酒和花园里清雅宁静的氛围迷得忘乎所以,讲述起他的亲身经历。医生说的是传奇,唐是现实。

就在这个古老的花园里,迈克尔·柯里昂知道了长出父亲这颗果实的藤蔓之根。“黑手党”一词的原意是避难场所。一个突然出现的秘密组织后来以此为名,他们抵抗已经欺压了这个国家和人民几百年的统治者。西西里这片土地在历史上经受过绝无仅有的残酷蹂躏。宗教法庭不分贫富,对西西里人一律严酷拷问。罗马教廷册封的王爵占有土地,以绝对权力统治牧羊人和农夫。警察是权力的工具,和这些人难分彼此,因此西西里人嘴里的“警察”是骂人时最难听的脏话。

面对残暴的绝对权力,苦难中的人民害怕被击垮,学会了决不泄露怒火和恨意,决不空口威胁而让自己受到伤害,因为那就等于提醒对手,会迅速遭到报复。他们学会了社会就是敌人,于是在受到冤屈而寻找救济的时候,转而求助于叛逆的地下王国——黑手党。黑手党通过缄默规则巩固权力。在西西里乡村,陌生人连问怎么去最近的村镇都得不到礼遇和回答。黑手党成员能犯下的最大罪错莫过于告诉警察,他吃了谁的枪子或者被谁以任何方式伤害了。缄默规则成了人们的宗教。一个女人就算丈夫被杀、儿子被杀、女儿被强奸,也不能向警方透露罪犯的姓名。

政府无法实践正义,人们于是向罗宾汉般的黑手党求助。黑手党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政府的角色。人们不管有什么急事,都会去找当地的黑手党头目。他是他们的社工,是随时能拿出一篮子食物和一份工作的地方长官,是他们的保护者。

可是,有一点塔扎医生没有说清楚,是迈克尔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内自己了解到的:西西里的黑手党已经成了富人的非法武装,甚至是法律和政治体系的辅助警察,已经沦落成了堕落的资本主义体系,反共产主义,反自由主义,对任何形态的商业活动——无论规模有多小——都要强征一份税收。

迈克尔·柯里昂第一次明白了,他父亲这样的人为何选择当盗贼和杀人犯,而不是合法社会的普通成员。对于一个有灵魂的人来说,贫穷、恐惧和落魄实在可怕得难以承受。西西里人移民到了美国,只会想当然地认为政府也同样残忍。

塔扎医生周末照例去巴勒莫逛妓院,问迈克尔要不要同去,但迈克尔拒绝了。逃亡西西里使得他骨折的下巴无法得到像样的医治,左脸如今带上了麦克劳斯凯警长留给他的纪念品。骨头愈合得不太好,扯得侧脸有些歪斜,从左边看显得很邪恶。他对相貌一直颇为自负,破相比想象中更让他心烦意乱。疼痛来来去去,他倒是并不在意,塔扎医生给他开了些镇痛药。塔扎提出帮他治疗,迈克尔婉言谢绝。他来这儿已经够久,知道塔扎医生恐怕是西西里数一数二的差劲大夫。塔扎医生什么都读,唯有医学文献除外,他承认自己看不懂。他能通过医师考试,完全是有西西里最重要的黑手党首领从中斡旋,首领特地去了一趟巴勒莫,和塔扎的教授们讨论应该给他什么分数。这也说明了黑手党在意大利对社会是多么可怕的癌症。专长毫无价值,天赋毫无价值,努力毫无价值。黑手党教父把职业当礼物送给个人。

迈克尔有许多时间思前想后。白天,他在乡野散步,附庸于唐·托马西诺庄园的两名牧羊人不离左右。在西西里岛,黑手党时常招募牧羊人充当雇用杀手,牧羊人杀人也只是为了讨生活。迈克尔思考着父亲的组织。柯里昂帝国若是继续蓬勃发展,结果会和西西里岛的情况相同,像癌症一样毁掉整个国家。西西里已经成了鬼魂的岛屿,居民移民去了世界各国,只为了混口饭吃,或者是逃离因为追求政治和经济自由而遭到杀害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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