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1/2)
一年过去了。当菲利普来这所学校念书时,那些老教师仍然都待在各自的位子上;尽管他们顽固地抵制,学校里仍然出现了许多变化。实际上,他们那股抵制的劲头,一点也不因为表面上赞同新上司的想法就变得更好对付一些。如今,级任教师仍然教授低年级学生的法语课,但是学校里又来了一位教师,他既教高年级的法语课,又给那些不愿意学希腊语的学生开德语课。这位新教师曾在海德堡大学获得语言学博士的学位,并在法国的一所中学里执教过三年。学校还聘请了一位数学教师,让他比较系统地讲授数学,而以前一直认为这样毫无必要。这两位教师都没有被授予圣职。这真是一场重大的变革,因此这两位教师刚来的时候,老教师们都对他们存有戒心。学校设置了实验室,还开设了军训课。大家都说学校的性质正在改变。天晓得珀金斯先生那颗思想混乱的脑袋瓜里,还在琢磨什么新的计划。这所学校跟一般的公学一样,校舍狭小,最多只能收两百个寄宿生,而且学校紧挨着大教堂,很难再扩大了;教堂四周围的那片场地,除了有一幢教师宿舍外,都让大教堂的教士们占据了,再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扩建校舍的地方。可是,珀金斯先生精心设想出一个计划,实行起来,他就可以得到充足的空间,把学校现有的规模扩大一倍。他想吸引伦敦的孩子前来念书。他觉得让伦敦的孩子接触一下肯特郡的少年,会有一些好处,同时也可以使这儿乡间的孩子头脑变得敏锐。
“这可完全违背了我们的传统,”“常叹气”听了珀金斯先生的提议之后说,“我们总想方设法,防止伦敦的孩子败坏我们学校的风气。”
“哦,真是胡说八道!”
以前,还从来没有哪个人当着这位级任教师的面说他胡说八道,他想要尖刻地回敬一句,也许可以在话里含蓄地提一下袜子、内衣之类的事。但就在他寻思的当儿,珀金斯先生又相当急躁、猖狂无礼地对他发话了。
“教堂场地里的那幢房子——只要您一结婚,我就设法让牧师会在上面再加盖两三层,我们可以把那些房间用作宿舍和书房,而您太太还可以照顾您。”
这位上了岁数的牧师倒抽了一口凉气。为什么他要结婚呢?他已经五十七岁了。哪个人到了五十七岁还结婚的?他不能到了这把年纪再来照管一个家庭。他根本不想结婚。假如只有结婚与乡居这两者供他选择,那他宁可辞职引退。现在他只求平静悠闲地过日子。
“我可没打算结婚。”他说。
珀金斯先生用那双乌黑发亮的眼睛看着对方,即便他眼睛里闪现出一丝光芒,可怜的“常叹气”先生也根本没有察觉。
“真可惜!您就不能帮我一把,结婚成家吗?这样,我向教长和牧师会建议把你的房子翻造加高时,就更有理由了。”
然而,珀金斯先生最令人不满的一项革新,还是他采用的那套偶尔同别的教师换班上课的方法。他嘴上请对方行个方便,但实际上这个方便却是对方无法拒绝的。按照“柏油”先生,也就是特纳先生的说法,这使双方都有失尊严。珀金斯先生经常事先也不通知,刚做完晨祷,就突然对某个教师说:
“不知道您能不能今天上午十一点替我上一下六年级的课。咱们彼此对调一下,行吗?”
教师们不知道其他学校是否也经常如此,但在特坎伯雷无疑是前所未有的,而上课的效果也不同寻常。首先受害的是特纳先生,他事先把消息透露给班上的学生,说这天的拉丁文课将由校长先生来上,同时,借口学生们也许想要问校长一两个问题,便利用历史课下课前一刻钟的时间,把规定那天要学的李维[1]的一段文章给他们全部解释了一遍,免得他们到时候丢人现眼。但是,等他回到班上,看到珀金斯先生的打分记录,不由得感到意外:他班上的两名尖子学生似乎表现很糟,而另外几个素来成绩并不优异的学生却得了满分。他问自己班上最聪明的学生埃尔德里奇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孩子绷着脸回答说:
“珀金斯先生压根儿没要我们解释课文,他问我知道多少有关戈登将军[2]的情况。”
[1] 李维(公元前59—公元17),古罗马历史学家,其巨著《罗马史》(共142卷,现存35卷)记述自罗马建城到其本人生活时期的历史。
[2] 戈登将军(1833—1885),英国殖民军官,曾在中国及苏丹任职。1885年,在苏丹与穆罕默德·艾哈迈德领导的马赫迪武装作战时被捕杀身亡。
特纳先生惊讶地望着埃尔德里奇。孩子们显然都觉得受了委屈,他禁不住对孩子们没有明说的不满情绪产生共鸣。他也看不出戈登将军与李维有什么关系。后来他斗胆探问了一下。
“您问埃尔德里奇知道多少有关戈登将军的情况,这可真把他难倒啦。”他勉强地轻声笑着对校长说。
珀金斯先生放声大笑。
“我看到他们已学到盖约·格拉古[3]的土地法,所以很想知道他们对爱尔兰的土地纠纷是否有所了解。可是他们对爱尔兰的了解,却只限于都柏林[4]位于利菲河畔这一点。因此我想知道他们是否听说过戈登将军。”
[3] 盖约·格拉古(公元前158—前122),古罗马政治家,连续当选保民官,推行其兄提比略·格拉古提出的土地法,并提出多项制约元老院的改革法案,引起与贵族派的武装冲突,自杀身亡。
[4] 都柏林,爱尔兰东部海港城市,也是爱尔兰的首都。
于是,大家都看到了这个可怕的事实:这位新来的上司原来是个“常识迷”。他对眼下学科考试的用处深为怀疑,学生们都死记硬背来应付这些考试。他注重的是常识。
每过一个月,“常叹气”就增添一分忧虑。他无法消除这样的念头:珀金斯先生肯定会要他确定结婚的日期。他也不喜欢这位上司对古典文学所采取的态度。毫无疑问,珀金斯先生是位杰出的学者,如今正埋头撰写一篇完全合乎传统的文章——一篇有关拉丁文学谱系的论文,但是他谈到古典文学时,口气相当轻率,好像是在谈论某种无关紧要的类似台球的游戏,似乎那只是供他消闲的玩意儿,不必认真对待。至于三年级中班的教师“水枪”先生,脾气也变得一天比一天暴躁。
菲利普进校之后,就被安排在他的班上。这位bb戈登牧师大人生性似乎并不适合当教师,他缺乏耐心,动不动就发火。外加无人过问他的教学,面对的又都是一些年幼的学生,他早就失去了所有自我控制的能力。他上课往往以勃然恼怒开始,以暴跳如雷结束。他个子中等,体形肥胖,长着一头如今已经渐渐灰白的浅棕色短发,嘴唇上蓄着又短又硬的八字须。他五官不够鲜明,大脸盘上长着两只蓝色的小眼睛,脸色天生红润,但一发起脾气来马上转变成猪肝色,而他这个人又是经常动怒的。他手上的指甲给咬得露出了下面的活肉:因为当某个学生战战兢兢地解释课文时,他总坐在讲台旁边,充满怒火地浑身发抖,同时狠咬自己的手指。学校里流传着一些关于他虐待学生的传闻,也许其中有夸大其词的地方。听说两年前有位学生的家长威胁要向法院提出起诉,在学校里引起一阵骚动。因为他拿起一本书,狠命击打一个名叫沃尔特斯的孩子的耳光,结果那孩子的听觉受到影响,只好中途辍学。那孩子的父亲就住在特坎伯雷,城里好些人都感到愤愤不平,当地报纸也报道了这件事。可是,沃尔特斯先生只是一个酿造啤酒的商人,因此别人对他的同情也就出现了分歧。至于班上其余的孩子,虽然也讨厌这位教师,但出于唯有他们自己清楚的原因,在这件事情上仍然站在教师一边,而且为了对外界干预校内事务表示愤慨,他们对继续留在学校念书的沃尔特斯的弟弟多方刁难。不过,戈登先生差点儿被赶到乡下去过日子,此后他再也不揍学生了。教师们原来拥有的打学生手心的权利也随之取消,“水枪”再也不能用教鞭抽打讲台来特别显示心头的怒火了。如今他最多不过抓住学生的肩膀使劲摇摇。但是对于调皮捣蛋,或是桀骜不驯的孩子,他仍旧罚他们把一只胳膊悬空伸着,在那儿站上十分钟到半个小时,而他骂起学生来,也像以前一样凶狠刻毒。
对于一个像菲利普这样生性羞怯的学生来说,再没有比“水枪”更不合格的教师了。菲利普这次进皇家公学,并不像他头一次进沃森先生的学校时那样满怀恐惧。他认识好多过去跟他一起在预备学校念书的同学。他觉得自己长大了,他本能地意识到,周围同学的人数越多,他的残疾就越不那么引人注目。可是从进校的头一天起,戈登先生就把他吓坏了;这位老师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学生怕他,似乎也由于这个缘故而特别讨厌菲利普。过去,菲利普听老师讲课觉得很有乐趣,但现在却对在学校上课的那几个小时不寒而栗。教师提问时,他宁可呆头呆脑地坐在那儿,闷声不响,也不愿冒险做出可能错误的回答,引来老师的一阵痛骂;每逢要轮到他站起来解释课文时,他总是提心吊胆,脸色煞白,仿佛害了什么病似的。只有珀金斯先生前来代课,才是他感到快乐的时候。对于这位热衷于普通常识的校长,菲利普颇能投其所好,他看过各种供成年人阅读的离奇古怪的书籍。珀金斯先生在课上提出的问题往往在学生中转了一圈,谁也答不上来,这时珀金斯先生总在菲利普身旁站住脚,脸上挂着使那孩子欣喜若狂的笑容,然后说:
“好,凯里,你来讲给他们听吧。”
菲利普在这种场合取得的好分数,更加深了戈登先生的愤恨。有一天,轮到菲利普做翻译练习,戈登先生坐在那儿,一面恶狠狠地瞪着菲利普,一面气冲冲地咬着大拇指。他正在发火。菲利普开始低声解释。
“别嘴里嘟嘟囔囔的!”老师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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