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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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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让我说什么好呢?”

“噢!说你会做个好孩子,说你不会忘了我们。”她笑看着他回答。

他耸耸肩。“你更可能忘掉我,而不是我忘记你,西比尔。”

她脸红了。“你什么意思啊,吉姆?”她问。

“我听说你新交了一位朋友。他是谁?你为什么不和我谈谈他?他对你没好处。”

“住口,吉姆!”她大喊起来,“你不许说他的任何坏话。我爱他。”

“凭什么,你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小伙子回答,“他是谁?我有权知道。”

“他叫迷人王子。难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啊,你这个傻瓜!你要永远记住这个名字。你只要见了他,你就会认为他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你某一天总会见到他——你从澳大利亚回来的时候吧。你会深深地喜欢上他。人人都喜欢他。而我……爱他。我希望你今晚能来剧院,他会去那儿的,我会出演朱丽叶。噢!我该怎么演呢!想想吧,吉姆,恋爱中的我要演朱丽叶!而他就坐在那儿!为取悦他而演!恐怕我会吓坏剧团的,吓坏他们,或者让他们倾倒。恋爱是超越自己。可怜又可怕的艾萨克斯先生会在酒吧里对那些游手好闲的人大呼‘天才’。他一直像传教一样宣传我;今晚他会宣布我是上帝的启示。我感觉到了。这一切全是他的功劳,只归功于他,我的迷人王子,我美妙无比的情人,我的福赐之神。而我在他身边只是个穷人。但贫穷?那又有什么关系?‘贫穷溜进门,爱情飞进窗’,我们的谚语要重写。[2]这句谚语是冬天写的,而现在是夏天;我想,对我来说是春天,是蓝天下的花舞蹁跹。”

“他是上流人士。”年轻人闷闷地说。

“他是一个王子!”她那悦耳的声音喊道,“你还要什么呢?”

“他会奴役你。”

“一想到自由我就会发抖。”

“我要你小心他。”

“见了他就会崇拜他,了解他就会信任他。”

“西比尔,你爱他爱疯了。”

她笑着挽住他的胳膊:“亲爱的吉姆老弟,你说话像已经活了一百岁。某一天你自己也会恋爱的。到时你就知道爱是什么了。别那么拉着脸。想想看,虽然你要走了,但留下的我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幸福,一想到这一点,你当然应当高兴。对我们俩而言,生活一直非常艰辛,苦不堪言,困难重重。但现在起就会不同了。你就要踏入一个新世界,而我已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这儿有两把椅子,我们坐下来,看看过往的时髦人们吧。”

他们坐了下来,周围是一群看风景的人。路对面的一片郁金香盛开得像一圈圈跳动的火。白色的尘雾——似乎是云彩般的鸢尾根在颤抖——悬挂在浮动的空气中。鲜艳的太阳伞舞起舞落,犹如巨形蝴蝶。

她让弟弟谈谈自己,谈谈他的希望和前景。他说话慢吞吞的,很费力。他们你说一句,我接一句,就像赌徒一来一往传着筹码。西比尔有点透不过气来。她无法传达出自己的喜悦。她所能赢得的回应,只不过是弟弟那闷闷不乐的嘴边若有若无的微笑而已。过了一会儿,她就默不作声了。突然,她瞥见金色的头发和大笑的嘴唇。一辆敞篷马车驰过,上面坐着的除了两位女士,正是道林·格雷。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是他!”她叫道。

“谁?”吉姆·文恩问。

“迷人王子呀。”她回答,目送着远去的敞篷马车。

他跳起来,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指给我看哪个是他!指出来。我一定得见他!”他喊着。但就在此刻,伯威克公爵的四驾马车冲到他们和那辆马车中间,当它驰过留出了空地,敞篷马车早已驶出了公园。

“他走了,”伤心的西比尔喃喃地说,“我真希望你看见他了。”

“我也希望我见到他了,老天有眼,他要是让你受了什么委屈,我就杀了他。”

她惊恐地看着他。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字字如匕首,刺向空中。周围的人顿时目瞪口呆,站在她近旁的一位女士窃笑起来。

“走吧,吉姆。走吧。”她悄声说。吉姆一脸倔强地随她穿过人群。他挺高兴他说了这些话。

当他们走到阿喀琉斯像前时,她转过头来。双眸流露出的怜惜之情,在她的唇边化作了笑声。她对着弟弟摇了摇头。“你真傻,吉姆,傻透了。真是个坏脾气的男孩,如此而已。你怎么会说出那样可怕的话呢?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就是妒忌、无情。啊!我真希望你也坠入爱河。爱情使人向善,你说的话是恶毒的。”

“我十六岁了,”他回答,“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妈妈帮不了你什么。她不懂怎么照顾你。现在我真希望自己根本不去什么澳大利亚了。我非常想放弃一切计划。要是我没有签过约,我就不去了。”

“噢,可别当真不去了,吉姆。你就像妈妈过去常常在愚蠢的情节剧中喜欢扮演的角色一样。我不准备和你争吵。我刚才已经看见他了。噢!能见到他就是完美的幸福。我们不吵了。我知道你从来不会伤害任何我爱的人,是不是?”

“我想,只要你爱他,我就不会。”他阴沉地回答。

“我会永远爱他!”她叫道。

“那么他呢?”

“也会永远爱我!”

“他最好如此。”

她身子一缩,从他旁边闪开。随后又笑起来,把手搭在他胳膊上。他只是个孩子。

在大理石拱门处,他们搭乘了一辆公共马车,在尤斯顿路寒酸的家附近下了车。已经五点多了,西比尔得在演出前躺下休息两小时。吉姆坚持让她这样做。他说待会儿与她告别时宁愿母亲不在场。母亲肯定会弄出一幕戏剧场景,而他厌恶任何戏剧化的场景。

他们在西比尔自己的房间里分别了。年轻人的心怀嫉妒,他对仿佛夹在他们中间的那个陌生人厌恶至极。然而,当她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手指摩挲着他的头发时,他的心软下来了,真心实意地吻了她。下楼时,他已热泪盈眶。

母亲正在楼下等他。他一来她就嘟嘟囔囔抱怨他不守时。他一言不发,坐下吃贫乏的晚饭。苍蝇绕在桌子周围嗡嗡乱飞,在脏兮兮的桌布上爬动。穿过公共马车驶过时的隆隆声和出租马车的嗒嗒声,他仍能听见那嗡嗡的唠叨声正在吞噬着留给他的每一分钟。

过了一会儿,他把盘子推开,把头埋进双手。他觉得自己有权知道。如果事情真像他所怀疑的那样,那她早就该告诉他。他母亲充满恐惧地注视着他,话儿机械地从她嘴里掉出来,手指摆弄着一块镶着花边的破手帕。钟敲六点时,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随后,他又转过身来,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急于乞求怜悯的神情。这激怒了他。

“妈妈,我要问你件事。”他说。她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房间,没有回答。“告诉我实情,我有权知道。你和父亲结婚了吗?”

她深深地、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这个可怕的时刻,她曾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时刻终于到来了,而她并没有感到害怕。说实话,在某种程度上,她倒有点儿失望。这个粗鲁的直接的问题需要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这情境不是逐渐引导至此的,它粗糙生硬,让她想到一场糟糕的排练。

“没有。”她回答,困惑于生活的粗糙和简单。

“那我父亲是个无赖!”年轻人喊起来,攥紧了拳头。

她摇摇头:“我知道他身不由己。我们彼此深深相爱。要是他还活着,他一定会供养我们。儿子啊,可别说他的坏话。他是你父亲,一位绅士。实际上,他门第高贵。”

他脱口而出一句咒骂的话。“我自己无所谓,”他大喊起来,“但别让西比尔……这又是一位绅士爱上了她,是不是?或者自称爱上了她?我想他门第也很高啊。”

一阵可怕的羞辱感袭来,妇人低下了头。她双手哆嗦着擦了擦眼睛。“西比尔有母亲,”她轻声说,“但我没有。”

年轻人感动了。他走到她身边,弯下腰吻她。“如果我问起父亲的事让你伤心了,对不起,”他说,“但我情不自禁要问。现在我必须走了。再见。别忘了,你现在只有一个孩子需要照看。相信我,如果那个人欺负了我姐姐,我一定会搞清楚他是谁,找到他,像杀狗一样把他宰了。我发誓。”

他那愚蠢的夸张的威胁,伴以情绪激烈的手势,再加上疯癫闹剧式的言语,对她而言,似乎把生活变得更加生动了。她熟悉这种氛围。她的呼吸更自由自在了,数月来,她第一次真正欣赏儿子。她很想将这场情感戏继续按原样演下去,但儿子打断了她。箱子得拿下去了,围巾也要找出来,公寓的差役跑进跑出,还得与马车夫讲价。她所期待的戏剧时刻,在庸俗的细节中荡然无存了。儿子的车离开了,她在窗口挥着破烂的花边手帕,内心重又升起一种失望感。她意识到一个大好的戏剧时机被浪费掉了。作为自我安慰,她告诉西比尔,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会变得孤寂凄凉,因为她“只有一个孩子需要照看”了。她记住了这句话,这让她很高兴。而对儿子的威胁,她只字未提。她把话说得鲜活生动,戏剧性十足。她觉得,将来某一天他们回忆起来会大笑的。

[1]吉姆:詹姆斯的简称。

[2]原英国谚语为:“贫穷溜进门,爱情飞出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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