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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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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到做到。”他严正说道。我们握了手。

车内再度陷入沉默,一阵子之后,我伸出手轻拍司机的肩膀。

“到这里就可以,”我说,口气可能超乎我本意的刺耳,“我在这里下车。”车子靠到人行道边,距贫民窟儿个街区。我开门要下车,哈桑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抓得很用力。瞬间,我脑海里估算着,如果是拉希姆抓住我的手,力道肯定比他大得多。

“请记住我的名字,哈桑·奥比克瓦。你可以在安德理的非洲区找到我,那里每个人都认得我。只要是我能帮卜忙的,来找我。我想还人情,林·福特,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从今以后,白天或晚上,任何时候,都可以打来找我。”

我接下名片,上头只有他的名字和号码,跟他握了手。跟拉希姆点了点头,我下车。“谢了,林,”哈桑隔着敞开的车窗大喊,“印沙阿拉,我们不久后会再见面。”车子驶离,我朝着贫民窟的方向,边走边瞧烫金字母的名片,就这样走了一个街区,才把名片放进口袋。几分钟后,我经过世贸中心,进入贫民窟。每次走进这个幸福又充满苦难的地方,我总会想起第一次进来的情景,这次也不例外。

经过库马尔的茶铺时,普拉巴克出来打招呼。他穿着黄色丝质衬衫、黑色裤子、红黑漆皮的木屐式船形高跟鞋,脖子上系着深红丝领巾。

“啊,林!”他大喊,穿着高跟鞋穿过不平的路面,一跋一跋走过来。他抱住我,既是友善的招呼,也为了稳住身子。“有个人,你认识的人,在等你,在你屋里。但等-下,你的脸怎么了?还有你的衬衫?跟哪个坏蛋打了架?arrey ! (嘿!)你被人打得满惨的,需要的话,我跟你去海扁那个家伙。”

“没什么,普拉布,没事,”我小声说,大步往我小屋走。“你知道那是谁吗?” “那……是谁?你是说打你脸的那个人是谁?”“不是,当然不是!我是说在我屋里等我的那个人,你知道那是谁吗?” “知道啊,林。”他说,踉跄地走在我身边,抓着我的袖子稳住身子。我们往前走,好几秒钟彼此无言。路两边的人向我们打招呼,大喊着要请我们喝茶、吃东西或抽烟。

“然后呢?”片刻之后我问。

“然后?什么然后?”

“然后,那是谁?谁在我屋里?”“呢!”他大笑,“抱歉,林,我以为你想要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我才没讲。”“这算哪门子惊喜,普拉布,你已经告诉我有人在我屋里等我了。”“才没有!”他坚称,“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你会有惊喜的,而且是件好事。我如果没告诉你有人在等你,你开门进屋,受到惊吓,那就是坏事。惊吓是在没有心理准备下发生的惊喜。”

“谢了,普拉布。”我答,讥讽之意在说出口时消失无踪。

他终究是一番好心,怕我被吓到。愈走近我的小屋,愈多人告知我有个外国人在等我。哈罗,林巴巴!你屋里有个白人在等你!

我们来到屋前,发现狄迪耶正坐在门荫里的凳子上,拿着杂志在扇凉。“是狄迪耶。”普拉巴克告诉我,开心地咧嘴而笑。

“谢谢你,普拉布。”彩瞩向狮鱼耶,狮鱼耶起身握手,“真是想不到,很高兴见到你。”“我也是,好兄弟。”狄迪耶答,虽然热得难受,仍面带微笑。“但,老实说,套句莉蒂常说的话,你看来有点不妙。”

“没事,误会一场,没什么。等我一下,我去洗干净。”

我脱下扯破且沽血的衬衫,把陶罐里的清水倒入水桶至三分之一满。站在小屋旁敲平的石堆上,洗洗脸、手臂和胸膛。邻居走过,与我四目相会,对我微笑。这样子洗澡得有点技术,才不会浪费一滴水,不把环境弄得太糟。我已经驾轻就熟,那是我在生活上效法他们的上百个小地方之一,由此可得知我已融入他们与命运之间相亲相爱、充满希望的角力之中。

“要不要喝个茶?”我在屋门日迅速套上干净的白衬衫,问狄迪耶,“可以去库马尔的店喝。”

“我刚喝过满满一杯,”狄迪耶还没能开口,普拉巴克就插话,“但为了朋友,我想,再喝一杯也行。”

他与我们在茶铺坐下。那茶铺搭得不牢靠,看起来随时会倒塌。为了搭这间大屋,拆了五间小屋。店里的柜台是用旧梳妆台改制而成,屋顶是用多块塑料板拼凑而成,给客人坐的长椅,则是用长木板放在叠起的砖块上,坐在上面还会摇摇晃晃。所有材料都偷自贫民窟旁边的建筑工地,店老板库马尔则和顾客上演长年游击战,因为所有的顾客都想偷他的砖块和木板给自己的屋子用。

库马尔亲自前来帮我们点餐。贫民窟生活有个通则,钱赚得愈多,就愈要显得寒伦,库马尔奉行这通则,一身穿着比最寒伦的顾客还更不整齐,更破烂。他拖来一只肮脏的条板箱充当我们的桌子,眯着怀疑的眼睛对着箱子打量了一番,然后拿起脏抹布拍掉箱子的灰尘,把布塞进汗衫里。

“狄迪耶,你看起来气色很差,”库马尔离开去泡茶时,我说,“一定是因为感情问题。”他对着我咧嘴而笑,.摇摇他黑卷发的头,举起双手。

“我很累,的确,”他勉强耸耸肩,一副自怜自艾的模样,“要让单纯的人腐化,得费多大的工夫,是一般人无法理解的。人愈单纯,腐化就愈费事。没有人知道,天生不具堕落因子的我,花了多大工夫,才让自己如此堕落。”

“你可能是在自讨苦吃。”我挖苦道。

“该来的总是会来。”他答,带着沉思的微笑。“但是你,老哥,你看来过得很惬意。只是有一点,该怎么说呢!孤单,断了外面的讯息。为此,狄迪耶特别来这里,替你带来所有最新的消息和八卦。你知道消息与八卦的不同吧?消息是告诉你别人做了什么,八卦是告诉你别人这么做有多大的乐子。”

我们俩大笑,普拉巴克跟着笑,笑得好大声,茶铺里每个人都转头看他。“哦,接着,”狄迪耶继续说,“该从哪里开始?对了,就从维克兰对莉蒂希亚的追求过程开始说,那带着某种古怪的必然性。她一开始是痛恨他,”“我想痛恨这个字眼稍嫌强烈了点。”我说。

“惺!对,你说得可能没错。如果她痛恨我,这朵可爱的英国玫瑰,而她的的确确痛恨我,那么她对维克兰的感觉就的确没这么强烈。是不是该用厌恶来形容?” “我想这会更贴切。”我同意。

” ethien (那好),她一开始厌恶他,但经过他不屈不挠的追求,他已在她心里激起我只能称之为亲切厌恶的感觉。”

我们再度大笑,普拉巴克再拍大腿,乐得哈哈大笑,引得每个人再度转头看他。狄迪耶和我带着不解的神情打量他,他回以调皮的微笑,但我注意到他眼神迅速往左边瞥了一眼。我顺着那一瞥望去,看见他的新爱人帕瓦蒂正在库马尔厨房里料理食物。她粗黑的发辫是男人爬上天堂的绳子。她身材娇小,甚至比普拉巴克矮,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身材。她侧着身子转头看我们时,黑色的眼睛燃着熊熊烈火。但她的母亲南蒂塔,视线也越过帕瓦蒂肩膀,盯着我们瞧。她身形庞大,宽度和体重比她两个娇小的女儿帕瓦蒂、席塔,加起来大了两倍。她瞪着我们,脸上既有渴望我们上门光顾的贪婪,又有一种对男人的鄙夷。我向她微笑,左右摇头。她回应的微笑,像极了毛利战士欲吓阻敌人时所摆出来的凶狠怪样。

“最后,”狄迪耶继续说,“这个维克兰宝贝蛋,从昭帕提海滩的驯养师那里租来一匹马,骑到临海大道上的莉蒂希亚公寓外,对着她的窗户唱小夜曲。”“有用吗?”“很遗憾,non (没有)。那匹马在屋前小径留下一蛇rde (屎)——毫无疑问的,就在他的小夜曲唱到特别动人的段落时,公寓大楼的许多住户,气得把腐烂的食物砸向可怜的维克兰。有人通知莉蒂希亚后,她丢出来的呕心东西比任何邻居都还更多、更准。”

“c&039;est l&039;aour (这就是爱啊)。”我叹口气。

“说得好,rcle 和搜水,c&039;est l&039;aour 。”狄迪耶立即附和道,“我不认为我该卷入这桩爱情——如果会成功的话。可怜的维克兰,他是个爱情傻子,而莉蒂特别瞧不起傻子。另外,毛里齐欧的生活,现在顺禾lj 多了。他和乌拉的情夫莫德纳搞起有风险的事业,就像我们的莉蒂小姐说的,他现在很有钱。他现在是科拉巴区的大商人。”我强自压抑,不露出任何表情,心里则对英俊而事业得意的毛里齐欧,生起不快的嫉妒。雨又开始下,我瞥向外面,看见人们提起长裤和纱丽在奔跑,躲避水坑。“就在昨天,”狄迪耶接着说,小心翼翼将茶杯里的茶倒进茶碟里,像大部分贫民窟居民那样就着茶碟吸饮,“莫德纳搭着私人司机驾驶的车子来到利奥波德。现在,毛里齐欧戴着价值一万美元的劳力士手表,但是……”

“但是?”他停下来喝茶,我急切地问道。

“唉,他们的事业风险很大。毛里齐欧做生意……有时不……老实。他如果惹错了人,就会很惨。”

“你呢?”我改变话题,因为不想让狄迪耶在谈起毛里齐欧遇上的麻烦时,会看到我心中浮现的怨恨。”你是把危险当一回事的人吗?你的新……同志……几乎和傀儡没两样,有人这样对我说。莉蒂说,那人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发火。”“呢,他呀?”他轻蔑地说,富有表情的嘴,两边嘴角往下撇。“没那回事,他不危险。但他叫人恼火,那比危险更箱,n&039;est 一ce pas (不是吗)?比起跟叫人恼火的人同住,跟危险的人同住还更容易一点。”

普拉巴克去库马尔茶铺柜台,买了三根手工线扎小烟卷,用一根火柴点燃。点烟时,他一只手拿着只根烟卷,另一只手拿火柴烧烟的末端。他各递上一根烟给狄迪耶和我,再度坐下,满足地抽起烟。

“啊!对了,还有一个消息。卡维塔已经在《正午》 杂志找到新差事,当特约撰稿员。我知道那是很令人羡慕的工作,是迅速当上副总编辑的跳板。能从众多才华洋溢的候选人中选,她很高兴。”

“我喜欢卡维塔。”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你知道吗,”狄迪耶主动说道,盯着燃烧的烟卷末端,然后抬头看我,一脸发自内』 心的惊讶,“我也是。”

我们再度大笑,我刻意让普拉巴克听到这笑话。帕瓦蒂压抑着情感,斜眼瞄我们。“嘿!”我问,抓住我们交谈中的短暂空档,“哈桑·奥比克瓦这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吗?”狄迪耶提起毛里齐欧那只一万美元的新劳力士,让我想起那个尼日利亚人。我从衬衫口袋摸出金白色的名片,递给他。

“这还用说!”狄迪耶答,“这是个著名的博尔萨利诺帽,非洲聚居区里的人叫他掘墓盗尸人。

“哦,这还真是个好开头。”我喃喃说道,歪起嘴苦笑。普拉巴克拍打大腿,笑弯了腰,笑得几乎歇斯底里。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要他安静。

“听说哈桑·奥比克瓦偷走尸体后,藏得连魔鬼都找不到,再也没有人看过那些尸体。jaais ! (从来没有!)你怎么认识他的?从哪里弄来他的名片?” “今天稍早的时候,算是偶然遇上。”我答,收回名片,塞进口袋。

“哦!小心点,老哥。”狄迪耶轻蔑地说。我没有详细交代与哈桑相遇的事,明显让他不高兴。“这位叫奥比克瓦的人,犹如他王国里的黑国王。而你知道吗,有句占谚说,国王是恶敌,是损友,是会带来恶运的亲戚。”

就在这时,一群年轻男子走近我们。他们是建筑工地的工人,其中大部分住在贫民窟合法的一边。过去一年他们都来过我的小诊所,大部分是要我包扎他们工作时意外受的伤。今天是工地发薪日,厚厚一叠钞票,让年轻、卖力工作的他们一脸兴奋得意。他们一一与我握手,逗留在我们桌边,直到他们请我们吃的茶和甜点送来,才离开。他们离开时,我开心地笑着,就像他们一样。

“这项社会工作似乎很适合你,”狄迪耶带着调皮的笑容评论道,“你看起来这么好,这么健康——撇开表面的癖伤和擦伤不说。林,我想,你的内心深处,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只有坏人才会从善行得到这么多好处。相反的,好人只会失去耐心,脾气暴躁。

“你说得很对,狄迪耶,”我说,仍然咧嘴而笑,“就像卡拉说的,你谈到你在人身上所发现的邪恶面时,通常说得都没错。

“拜托,老哥!”他抗议道,“不要灌我迷汤!

就在茶铺外面,突然传来许多鼓声,然后有笛声、喇叭声加入。喧闹、狂野的音乐开始。这音乐和那些乐师,我很熟悉。每当碰上节日或庆典,贫民窟乐师就会演奏这种嘈杂刺耳的流行乐。此时,我们全走到茶铺的店前空地。普拉巴克站在我们旁边的长椅上,隔着围观群众居高临下观看。

“干什么?游行?”一大团乐师慢慢走过店前时,狄迪耶问。

“是约瑟夫!”普拉巴克大叫,指向小巷另一头。“约瑟夫和玛丽亚!他们来了!”我们看到约瑟夫和他妻子,在一段距离外,由亲友簇拥着,踩着庄重缓慢的步伐,渐渐靠近。他们前面有一群蹦蹦跳跳的小孩,毫不扭捏、近乎歇斯底里地尽情狂舞。其中有些小孩摆出他们最爱的电影舞蹈场面里的姿势,模仿明星走路;其他小孩像杂技演员般跳来跳去,或者纵情跳着他们自己编的痉孪舞步。

听乐团演奏,看小孩表演,想着塔里克那个令我怀念的男孩,我想起狱中的一件事。那时,在那个与世隔离的地方,我搬进一间新牢房,在那里发现一只小老鼠。小老鼠从通风孔裂缝进来,每晚都溜进我的牢房。在孤独的囚房里,耐心与专注是人开采到的宝石。我利用这两项宝物,还有食物的碎屑,贿赂小老鼠。几星期后,我把它训练成敢吃我手边的食物。后来,按照例行的换房规定,搬进别的牢房后,我向原牢房的新房客(一个我自认很了解的狱友),讲到那只受过训练的老鼠。后来有天早上,他邀我去看那只老鼠。他抓住那只相信人的小动物,将它面朝下,钉在用破尺制成的十字架_!二。他边大笑边跟我说他用棉线把老鼠脖子绑在十字架上时,老鼠如何的挣扎。他很惊讶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能将图钉钉进它不断扭动的脚掌。

我们的所作所为,有哪次是出于正当理由?看了饱受折磨的小老鼠,这问题叫我久久无法成眠。我们干预外界时,我们有所作为时,即使抱持最良善的动机,永远都可能带来新灾难。那灾难或许不是我们直接促成的,但没有我们的作为,那灾难不可能会发生。卡拉曾经说过,世上最不可原谅的错事,有些是由有心改变现状的人造成的。我看着贫民窟小孩像电影歌舞队那样跳舞,像神庙猴子那样蹦蹦跳跳。其中有些小孩正跟着我学说、读、写英语;之中又有一些小孩靠着跟我学了三个月的儿句英语,开始从外国游客身上赚钱。我在想那些小孩是不是我用手喂食的老鼠?他们毫无心机的信赖,会不会让他们落入一个若没有我出现、若没有我干预他们的生活,就不会落入、也不可能落入的命运?只因为与我结交,受过我的教导,塔里克将会受到什么创伤和折磨?

“约瑟夫打过他老婆,”这对夫妻走近时,普拉巴克解释道,“如今大家大肆庆祝。”“如果有人打老婆后,大家这样游行庆祝,那有人被杀了,该举行什么样的庆祝会!”狄迪耶评论道,眉毛惊讶得弓起。

“他喝醉,毒打老婆,”我大声说,压过喧闹声,“她家人和整个小区惩罚了他。”“我用自己的棍子狠狠打了他好几下!”普拉巴克补充说,脸上洋溢得意兴奋的光采。

“过去几个月,他努力工作,不碰酒,在小区里接了几份工作,”我接着说,“那是惩罚的一部分,藉此恢复邻居对他的尊敬。他太太在两个月前原谅了她。他们卖力工作,一起存钱。如今他们存够了钱,今天要出去度长假。”

“哎!还有更糟的事值得人庆祝。”狄迪耶断言道,跟着鼓声和蛇笛声的节奏微微转动肩部和臀部。“惺!我差点忘了。有个迷信,有个著名的迷信,是跟哈桑·奥比克瓦有关,该让你知道。”

“我不迷信,狄迪耶。”我回头大喊,盖过喧嚣的乐声。

“别鬼扯了!”他嘲笑道,“世上每个人都迷信。”

“那是卡拉说的话。”我反驳道。

他皱眉,撅嘴,竭力回想。

“是吗?”

“绝对是,那是卡拉说的,狄迪耶。”

“真离奇,”他以别人听不清楚的小声说,“我以为那是我说的。你确定?” “我确定。”

“好,不管。关于他的那则迷信是,凡是见过哈桑·奥比克瓦,跟他寒暄时互报过姓名的人,最后都会成为他的客户,不是活客户,就是死客户。为避开这下场,第·次见到他时,不要报上自己名字。从来没有人这么做。你没告诉他你的名字吧?” 我们身边的群众大叫。约瑟夫和玛丽亚离我们很近。他们走近时,我看见她脸上绽放着开,白、乐观、勇敢的笑容,他则是带着羞愧与决心的矛盾表情。她很美,将浓密的头发剪短了,与她最体面的现代款式连身裙很配。他变瘦了,看来健壮、英俊,身穿蓝衬衫和新长裤。这对夫妻每走一步,身体都紧挨在一块,四只手也紧紧握在一起。亲人走在他们后面,捧着一面蓝披巾,承接群众丢进来的纸钞和硬币。普拉巴克禁不住跳舞者叫唤,跟着下场。他从长椅上猛地跳起,加入密密麻麻、走在约瑟夫与玛丽亚前面,抽筋般扭动身体的人群。但因为他穿着高跟鞋,便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跳到舞群中央。他伸长双臂以平衡身体,好似正踩着浅河中的成排石头要过河。他在跳舞中转身,突然把身子往旁边一斜,大笑,黄色衬衫随着他身子舞动,闪现于人群里。狂欢队伍在长长的巷子里移动,朝街道走去,狄迪耶也被拉进队伍中。我看着他优雅地摇摆身体,轻快地步入队伍,跟着队伍移动,跟着节奏舞动,最后只见他的双手在黑卷发海上头舞弄着。

女孩们抛出菊花花瓣,亮白的花瓣成簇爆开,如天雨般落下,落在不断涌来的群众身上。就在这对爱侣经过我的前一刻,约瑟夫转头与我互望。他脸上的表情介于微笑与皱眉,热情的眼睛,在紧盛的眉头底下闪闪发亮,嘴角则带着开心的笑容。他点了两次头,然后望向别处。

他当然不可能知道,那简单的点头动作,己回答了自入狱以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那隐隐作痛的疑惑。约瑟夫得救了。他点头时,眼神里隐隐表露的就是那种表情,那是得到救赎的激烈感动。那表情,那皱着眉头的微笑,既羞愧又狂喜,因为这两种感觉都是基本必要的东西——羞愧让狂喜有了目的,狂喜让羞愧有了回报。我们以同享他的狂喜,拯救了他,同样也以目睹他的羞愧,拯救了他。而这全有赖于我们的行动,有赖于我们对他生命的干预,因为人要得到拯救,必然要用到爱。卡拉曾问我,残酷,或是因残酷感到羞愧的能力,哪个才是人类主要的特征?我第一次听到时,觉得那是高明的大问题,但现在我更孤单、更懂得世事,我知道人类的特色不在残酷,也不在羞愧。人类之所以是人类,关键在宽容。没有宽容,人类大概早在无尽的报复中灭绝。没有宽容,就不会有历史.没有那份希望,就不会有艺术,因为在某方面来说,每件艺术作品都是宽容的表现。没有梦想,就不会有爱,因为在某方面来说,每一份爱的表现都是对宽容的承诺。人类生生不息,因为人类能爱;人类爱人,因为人类能宽容。

打得不甚协调的鼓声,朝遥远的街头渐渐远去。离我们愈来愈远的舞者,彼此嬉闹,随着节奏摆动身体,左右摇摆的头就像迎风摆动的大片野花。随着乐声渐弱,成为我们心中的回声,小巷子慢慢回复贫民窟原本的平静生活。我们埋头于例行作息,埋头于满足需求,埋头于策划无害而乐观的计划。有那么小小的片刻,我们的世界是较美好的世界,因为主宰我们世界的情意和微笑,儿乎和从我们头发上飘落、像白色泪水般附着在我们脸上的花瓣一样纯洁、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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