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弗农的晚餐之约(2/2)
爸爸两手交叉在胸前,看着轨道上的火车。“好吧,”他心平气和地说,“我相信一定会很愉快。”
“太好了!”弗农又笑了。这是真的笑得很开心。“就这样,西里尔,这里没问题了。”
“好的。”普里查德走出房门,顺手关上门。
“听说你是送奶员,对吗?”弗农问爸爸。
“是的,我在绿茵牧场工作。”
“绿茵牧场是我爸爸开的。”弗农从我旁边走过去,绕到桌子另一头检查电线接头,“就在那里。”他抬起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指向模型上牧场的方向。“下个月联合镇一家新的百货店就要开张了,这件事你们知道吗?就在那座新的购物中心里。已经快完工了。他们说那家百货店以后叫做超级市场,里面有一整个区都是卖牛奶的,而且都是用塑料罐装的。塑料罐,很难想象吧?”
“塑料罐?”爸爸哼了一声,“这倒没想过。”
“以后不管什么东西都会变成是塑料做的。”弗农说。他伸手到模型上把一栋房子扶正。“这就是未来。塑料,什么都是塑料。”
“我……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你爸爸了,弗农。昨天我问过多拉尔先生,今天又跟帕里什医生和斯沃普镇长谈到这件事。我甚至还跑到银行去问了几个人。已经有两三年了,没有人见过你爸爸。银行的人说,普里查德先生会去那里收重要文件,等穆伍德签过名之后又送回去。”
“没错,就是这样。科里,你喜欢这个奇风镇的全景模型吗?那种感觉就很像在天空翱翔,你不觉得吗?”
“是啊,弗农先生。”刚刚我正好也有同样的感觉。
“噢,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弗农就好。”
“从小我们就教他要尊重长辈。”爸爸说。
弗农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长辈?我不是跟他一样大吗?”
爸爸忽然没吭声,好一会儿才嘀咕了一句:“噢。”他口气中流露着警觉。
“科里,来,我们来玩火车好不好?”他站在一只控制盒前面。那盒子上全是旋转钮和按键。“特快车要来了!嘟嘟!”
我走到控制盒旁边,发现上面的机件很复杂,比分数除法还让人头疼。“要怎么按?”
“随便按,”弗农说,“就是这样才好玩。”
我迟疑了一下,开始转动旋转钮,压按键。这时,有些火车开始越跑越快,而有些则是越来越慢。火车头的蒸汽引擎开始冒烟,开始发出汽笛声,而信号灯也开始闪烁。
“穆伍德还在这里吗,弗农?”爸爸又问。
“他在休息,在楼上休息。”弗农全神贯注盯着火车。
“我可以去看看他吗?”
“他休息的时候不见任何人。”弗农说。
“那他休息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整天都很累,根本没力气告诉我。”
“弗农,你转头看看我。”弗农转头面向爸爸,但眼睛还是看着火车,“穆伍德还活着吗?”
“活着啊,还活着啊。”弗农说,“活得好好的呀。”接着他皱起眉头,仿佛突然听懂了爸爸在问什么,“他当然还活着!不然你以为事业是谁在经营的?”
“说不定是普里查德先生在经营的。”
“我爸爸在楼上休息。”弗农特别强调休息那两个字,“你是送奶员还是警察?”
“我当然只是小小的送奶员。”爸爸说,“只不过有点好奇。”
“你也好奇过头了。科里!赶快加速。六号列车已经快误点了。”
我继续转动旋转钮。玩具列车飞快绕过弯道,在山岭间快速奔驰。
“你写的那篇湖的小说我很喜欢。”弗农说,“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把湖漆成黑色,因为湖底隐藏着一个黑暗的秘密,对不对?”
“是的,弗农先——”说到一半我就停住了。我得赶快习惯直呼大人的名字。
“我在报上看过那篇新闻。”弗农弯腰凑近模型,伸手拉直山腰上一棵弯曲的树,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低头打量着整座模型。“凶手一定知道萨克森湖很深,所以,他一定是当地人,说不定就住在我们奇风镇的某一栋房子里。另外,据我所知,死者的身份一直查不出来,而且自从3月以来我们奇风镇也没有人失踪,这样看来,死者一定不是当地人。所以,一个是奇风镇的人,一个是外地来的人,那么,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警长想查清楚的。”
“艾默里警长是个好人。”弗农说,“可惜,他不适合干警察。他自己一定很乐于承认。他没有那种猎狗的本能。就算线索摊开在他眼前,他还是一样看不到。”说着弗农忽然伸手搔搔肚脐下面的某个地方,然后歪着头。接着,他忽然走到一片黄铜墙板前面,关掉两个电灯开关。房间的灯忽然灭了,只剩下几间模型房子里露出微弱的灯光,还有玩具火车头的灯光照着前方的轨道。“那天一大早大概就像这样。”他的口气有点像开玩笑,“不过,要是我打算杀人,我一定会挑半夜或凌晨下手,这样才有时间把尸体丢进湖里,而且,那个时间十号公路上一定不会有车。那么,凶手为什么等到快天亮了才动手?”
“这我就想不通了。”爸爸说。
我继续压着控制盒上的按键,转盘上的灯光照亮了我的脸。
“那个人一定没有跟绿茵牧场订牛奶。”弗农推测,“因为他根本没有考虑到送奶员的工作时间,对吧?你知道我有什么看法吗?”爸爸没吭声。“我认为那凶手一定是个夜猫子。我认为他一直等到睡觉时间快到了才把尸体丢进湖里,然后才回家睡觉。所以我认为,如果你查得出我们镇上谁是夜猫子,而且不喝牛奶,那么,你就逮到凶手了。”
“不喝牛奶?你的推论是根据什么?”
“因为牛奶有催眠的效果,”弗农说,“而那个凶手不喜欢睡觉。要是他白天必须工作,他一定会喝很浓的咖啡。”
爸爸没反应,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看不出来他是同意弗农的看法,还是觉得弗农傻得可怜。
这时普里查德先生又回到黑黢黢的房间。他告诉我们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弗农关掉玩具火车的电源,然后说:“来吧,科里,跟我来。”于是我乖乖跟在他身后,而爸爸则是跟在普里查德先生后面。过了一会儿,我们走进一个房间,里头摆了好几个铁甲武士,还有一张很长的餐桌,而餐桌两头各摆着一份餐具。弗农叫我自己选个座位,于是我就挑了那个面向铁甲武士的座位坐下。过了一会儿,关朵琳进来了,手上端着一只银托盘。于是,我们开始用餐了。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奇特的一顿晚餐。
第一道菜是草莓汁,上面撒着香草松饼的碎屑。接着是意大利水饺和巧克力蛋糕。这两道菜装在同一只盘子里,另外还有一杯碳酸饮料锭泡成的柠檬汽水。弗农把整片的碳酸饮料锭放进嘴里,结果嘴里开始冒出绿色的泡泡。我看了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我们还吃了汉堡肉饼和奶油爆米花。最后的点心是一碗恶魔蛋糕糊,必须用汤匙舀起来吃。我吃这些东西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偷偷做坏事的兴奋感。妈妈要是知道我吃这种东西,一定会当场昏倒,因为整餐饭没有一样蔬菜,没有胡萝卜,没有甘蓝菜。我闻到厨房那边传来炖牛肉的香味,所以我猜爸爸吃的一定是大人的东西。我想,他可能不知道我是在怎么摧残自己的肠胃。弗农吃得很开心,边吃边笑。我们因为甜的东西吃太多,有点兴奋过度,于是就把碗里的恶魔蛋糕糊用舌头舔得干干净净。
弗农很想多了解我,问个不停。他问我喜欢做什么,有什么朋友,喜欢看什么书,喜欢看什么电影。他说他也看过《火星人入侵》。那是我们两个之间的默契。他说他曾经有一整箱的超级英雄漫画,可是他爸爸逼他拿去扔掉。他说他曾经有好几个书架的《哈迪男孩》冒险小说,后来他爸爸很不高兴,全部拿去扔在壁炉里一把火烧了。他说他曾经有很多漫画杂志,像是《野蛮医生》《泰山》《火星上的约翰·卡特》《影子侠》《怪谭》《少年世界》等等,可是他爸爸说弗农长大了,不能再看这种东西了,所以又是一把火全部烧成灰,或是埋到地底下。他说,要是有机会能够把那些东西全部找回来,他愿意付一百万。他说,要是我也有那些东西,一定要好好珍惜,一辈子留着,因为那些东西具有魔法般的神秘力量。
弗农说,那些具有神奇力量的东西一旦被火烧了,或是丢进垃圾桶,那么,那种神秘力量就永远失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得不卷起裤管。”弗农说。
“什么?”我愣住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的典故来自艾略特一首很有名的诗《普鲁佛洛克的情歌》,表达岁月流逝的无奈。
“我写过一本书。”他告诉我。
“我知道。我妈妈看过。”
“你长大以后想当作家吗?”
“也许吧。”我说,“我是说……要是我有能力的话。”
“你那篇故事写得很棒。我也写过小说。我爸爸说那是一种不错的嗜好,不过他也提醒我,别忘了有一天我必须承担起一切责任。”
“一切?什么一切?”我问他。
“我也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哦。”我大概懂他的意思,“你为什么没有再写下一本书?”
弗农开口好像想说什么,但嘴巴忽然又闭上,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我注意到他手指上沾满了蛋糕糊,眼睛忽然亮起来。“因为我脑海中只有那本书。”他终于说,“我努力在寻找下一本,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也想不出下一本书要写什么。从前想不出来,现在也还是想不出来……我想,以后恐怕也永远想不出来了。”
“怎么会呢?”我问他,“你想不出别的故事吗?”
“我要说个故事给你听。”他说。
于是我等着他说故事。
弗农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吁出来。他眼神有点涣散,仿佛挣扎着想保持清醒,可是却又昏昏沉沉地醒不过来。“从前有一个小男孩,”他开始说,“他写了一本书,书里描写的是一个小镇。是的,一个很像奇风镇的小镇。为了写那本书,那个男孩花了四年的时间一改再改,最后终于满意了。而在他写那本书的过程中,他爸爸……”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他爸爸……”弗农皱起眉头,仿佛拼命想理清思绪。“对了,”他说,“他爸爸说他根本就是个笨蛋。他爸爸从早骂到晚,骂他是笨蛋,骂他是白痴,不好好学学经营事业,却浪费时间写什么书。他爸爸说,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要让你继承家业,不是要让你浪费时间糟蹋自己的人生。你真是令我失望透顶。还有你妈妈,她在地下有知一定伤透了心,因为你辜负了她的期望。没错,当年你被大学退学的时候,她就已经伤透了心,所以她才会吞安眠药自杀。她就是你害死的。就是你。浪费了那么多钱,结果你竟然被退学了。早知道,那些钱还不如撒到窗户外面,让那些黑鬼和白种人渣去捡。”说到这里弗农猛眨了几下眼睛,表情显得很疲惫。“‘黑鬼’,那孩子说我们应该要有教养,不可以用这种羞辱人的字眼。你懂吗,科里?”
“我……我不太……”
“第二章。”弗农说,“四年,那孩子忍受了四年。他写了一本书,书中描写的是一个小镇,还有小镇上的人。因为有那些人,小镇才有了生命。说起来,那本书里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情节,没有令人喘不过气的悬疑,也没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悚。然而,那本书描写的是生命,是人生。那些你曾经有过的欢乐与悲伤,你曾经听过和说过的话,还有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一切组成了你的记忆,构成你的人生。人生就像河流一样蜿蜒,缓缓奔流,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将流向何方,直到最后那一天。然而,那段旅程却是甜蜜而深沉的,你会希望人生可以绵延无尽,直到永远。从某个角度来看,少年岁月终究会有结束的一天,但你的人生旅程却还是会继续走下去。”他那茫然的双眼仿佛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我注意到他那沾满巧克力糊的手指忽然紧紧掐住桌缘。“后来,那孩子终于找到一家出版公司。”弗农又继续说,“那可是真正的出版公司。在纽约。你知道吗,那里就是书的世界的中心。他们在那里出版成百上千的书,每本书都像一个孩子,而每个孩子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有的孩子一帆风顺,平步青云,而也有些孩子却是历尽坎坷。但无论如何,它们都是从那里出发,走向世界。后来,那孩子接到一通从纽约打来的电话,他们说他们想出版他的书,不过,他们考虑要变更那本书的部分内容,让那本书变得更好。那男孩很开心,很骄傲,所以他答应了。他希望那本书能够尽可能十全十美。”弗农的眼神还是那么呆滞,仿佛在虚无缥缈的空中搜寻什么画面。
“所以,”弗农忽然越说越小声,“那男孩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而他爸爸一直骂他是笨蛋,说他最后的下场一定是爬着回家,到时候他就会后悔当初没听爸爸的话。那天,男孩的态度忽然变得很激烈,他告诉他爸爸他宁愿死在外面也不会回家,说下次再见的时候一定是在地狱。于是,他从奇风镇出发,搭巴士到伯明翰,然后再从伯明翰搭火车到纽约。后来,他走进纽约一栋大楼,走进一间办公室。他渴望知道自己的孩子未来的命运是什么。”
说到这里弗农又停住了。他捧起桌上的碗,努力想把碗里的东西舔干净。“然后呢?”我忍不住追问。
“他们告诉他,”他淡淡笑了一下,笑得十分苦涩,“他们告诉他,出版也是一种生意,跟别的生意没什么两样。他们也是要看报表,看曲线图,墙上一样贴满了数据。根据研究,今年读者想看谋杀推理小说,而你们小镇是一个很不错的背景。他们说,谋杀推理小说读起来惊心动魄,比较能够吸引读者。他们说,现在的书还得面对电视的竞争。从前大家比较有时间读书,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报表和曲线图已经充分证明大家喜欢看谋杀推理故事。他们说如果男孩能够在那本书里添加谋杀推理的素材,那么,他们出版的时候就会把男孩的名字印在封面上。他们说,添加谋杀素材并不难,一点都不难。另外,他们不喜欢《月亮镇》这个书名。他们说那个书名没有吸引力。他们问男孩会不会写冷硬派推理,他们说今年他们出版社需要一位冷硬派推理作家。”
“结果他真的答应了吗?”我问。
“噢,答应了。”弗农点点头,“他答应了。不管他们叫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答应了。因为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可以尝到成功的滋味。而且他知道爸爸正等着看好戏。所以他答应了。”弗农又笑了一下,笑得悲哀而苦涩。“只不过,他们错了。他们说改编故事一点都不难,真是大错特错。因为那真的好难,好难好难。那男孩在旅馆租了一个房间,开始改编小说。旅馆……他身上带的钱只住得起旅馆。他租了一台打字机,在那个破破烂烂的小房间里开始工作。那间旅馆,还有那个城市,仿佛散发出某种无形的力量渗透进他的脑海中,然后透过他的指尖,透过打字机,渗透到那本书里。后来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他迷路了,可是却看不到任何路标可以为他指引方向。在那间旅馆里,他听到有人在哭,看到有人受伤害,渐渐地,他感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到后来,他只想赶快把那本书写完,赶快逃得远远的。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仿佛听得到爸爸在嘲笑他,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小白痴,当初你根本就不应该答应改编这个故事。谁叫你一开始不坚守自己的原则?其实,爸爸一直躲在他脑海中。当初离开奇风镇到纽约来的时候,爸爸一直都阴魂不散,潜伏在他的脑海中。”
弗农忽然用力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但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已经红了。“那小男孩,那个傻瓜小男孩,他拿了出版公司给他的钱,然后就跑了,跑回小镇,跑回那静谧安详、山岭环抱的故乡。回到那里,他才有办法静下来思考。后来,那本书出版了,上面真的印着小男孩的名字。然而,当他看到那本书的封面时,他忽然明白他出卖了自己的孩子,他忽然明白他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像妓女,结果,只剩下那些渴望丑恶的人才会找上他的孩子。他们只想玩弄她,纵情之后就把她丢到一边,因为世上像她这样的妓女太多了,而她的灵魂早已残破不堪。而那个小男孩……这一切都是那小男孩一手造成的。那个贪心邪恶的小男孩。”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嘶哑,最后一句仿佛是哀号出来的,吓了我一跳。
弗农忽然伸手掩住嘴巴,过了一会儿,他手放下来的时候,我看到一丝唾液沿着他的下唇往下淌。“那小男孩……”他说得好小声,“那小男孩很快就发现……那本书失败了。他很快就发现了。他打电话给出版公司,他说,只要能够挽救那本书,不管做什么他都愿意。结果出版公司说,我们手上有报表和曲线图,墙上有统计数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们说,大家已经厌倦谋杀推理小说。他们说,现在大家想看不一样的东西。不过,他们也说,他们还是想出版他的下一本书。他们说,只要他能够写出不一样的东西,他还是很有前途的。他们说,你还年轻,你还可以写出很多书。”他抬起手,用手背擦擦嘴,动作好慢,仿佛很吃力。“他爸爸等的就是这一天。他一直冷笑,一直冷笑,一直冷笑。他感觉爸爸的脸仿佛突然变得像太阳一样又大又热,每当他抬起头来看爸爸就觉得好刺眼,几乎快张不开眼睛。他爸爸对他说,你没资格穿我的鞋子,鞋子是我买的。没错。你的衣服也是我买的,裤子也是我买的。你不够资格穿我花钱买的任何东西。你根本就是个失败者,下半辈子永远都是失败者。他爸爸说,要是今天晚上我睡着以后没有再醒过来,那就是你害的。要是我死了,那完全是因为你失败了。那小男孩站在一楼的楼梯口。他一直哭,一直哭。他对他爸爸说,你去死吧。我会祈求上帝让你赶快死掉。你这个……卑鄙下流的王八蛋。”
最后那句咒骂听起来真是惊心动魄。我注意到他的泪水夺眶而出,呻吟了一声,脸上因痛苦而扭曲,仿佛有一把锐利的矛刺进他心头。他的模样很像我在《国家地理杂志》上看到的一幅裸体圣人画像。一滴泪水沿着他的脸往下滑,挂在他的下巴。接着,又有一滴泪水滑落到他的嘴角,被巧克力蛋糕的碎屑缠住。
“噢……”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而微弱,“噢……噢……上帝啊!”
“弗农少爷?”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那声音很轻柔,可是口气很坚定。普里查德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进了餐厅。弗农没有转头看他。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但普里查德先生忽然说:“科里少爷?先不要起来。”于是我又乖乖坐下。普里查德先生从门口走过来,站到弗农背后,伸手轻轻拍拍弗农的肩头。“弗农少爷,该准备下餐桌了。”他说。
全身赤裸的弗农毫无反应,一动也不动。他眼神茫然呆滞,毫无生气,只剩满眶泪水。
“少爷,该去睡觉了。”普里查德先生说。
弗农的声音忽然变得好遥远,好空洞,“我还会醒过来吗?”
“当然会,少爷。”普里查德继续拍着弗农的肩头,那姿态仿佛有一种父亲的慈祥,“该跟客人说声晚安了。”
弗农转头看看我,那眼神仿佛从来没见过我,仿佛我是一个闯进他家里的陌生人。但过了一会儿,他眼中忽然又露出生气。他吸吸鼻子,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轨道上有灰尘,”他说,“要是灰尘积得太厚,火车可能会脱轨。”这时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影,但很快又消失了。“科里。”他又对我笑起来,“谢谢你今天晚上过来陪我吃晚餐。”
“哪里,先——”
他立刻举起一根手指制止我。“叫我弗农。”
“弗农。”我说。
接着他站起来,我也跟着站起来。普里查德先生对我说:“你爸爸在门口等你。等一下从餐厅出去之后向右转,沿着走廊一直走就会走到门口。你们先到车子旁边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去开车送你们回家。”普里查德先生搀住弗农的手肘,扶着他走向门口。弗农走路的模样感觉好苍老。
“这顿饭吃得真开心!真好吃!”我对他说。
弗农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但很快又消失了,仿佛一闪而逝的霓虹灯。“科里,你一定要继续写。祝你有光明的前途。”
“谢谢你,弗农。”
他点点头,露出满意的表情,仿佛很高兴可以跟我见面。走到餐厅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停下脚步,“你知道吗,科里,有时候我会做一个很奇怪的梦。我梦见自己大白天在街上到处走来走去,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他忽然笑起来,“一丝不挂哎!你想象得到吗?”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笑出来。
然后弗农就乖乖让普里查德先生扶他走出去。我转头看看杯盘狼藉的餐桌,忽然觉得胃有点怪怪的。
我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前门,爸爸正在那里等我。他对我笑了一下。看他的表情,他一定不知道我刚刚听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聊得开心吗?”我敷衍了他几句,而他也没有再继续追问。“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我点点头。爸爸显得很愉快,因为他吃了一肚子的炖牛肉,而且发现弗农没有伤害到我。我们一步步走向那辆长长的黑礼车,他边走边问我:“这房子挺漂亮的,对吧?像这样的房子……不用想也知道一定贵得难以想象。”
我确实想象不出来,不过我知道,那种沉重的代价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我们站在车子旁边等。过了一会儿,普里查德先生走出来了,开车送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