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世界尽头(大校)(2/2)
“你是说心的消失?”
老人哑然不答。
“对不起,光是一个劲儿提问了。”我说,“可我对这镇子还一无所知,以至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镇子以怎样的机制运转,不知何以有那般高的围墙,不知为什么每天有独角兽出入,不知古梦是怎么回事,总之没有一样不令人费解,而能问的对象又惟有你一人。”
“我也并非对事物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老人沉默地说,“有些事情还无法言喻,有的则不便言喻。但你什么也不必担心。在某种意义上,镇子是公平的。关于你所需要你所应该知道的,镇子以后将一一在你面前提示出来。你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们一个个学到手。记住,这里是完全的镇子。所谓完全,就是说无所不有。但是,假如你不能充分理解,那么就一无所有,完全的无。这点要牢记在心。别人传授的东西即传即灭,而以自身努力学得的东西,则终生相随,并给你以帮助。你要睁大眼睛侧起耳朵开动脑筋来揣度镇子提示之物的含义,你要是有心,那么就趁有心之时让它发挥作用。我能教给你的只有这些。”
如果说女孩居住的职工区是往日的辉煌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的场所,那么镇子西南边的官舍区则是在干涩的光照中正在失去辉煌的地段。春天带来了生机,而夏天则将其分解,冬日的季风将其吹干。两层高的白色官舍,鳞次栉比地排列在被称为“西山”的徐缓而广阔的斜坡上。原本是按每栋住三户的标准设计的,惟独正中突出的门厅由各户共有。无论外墙上镶嵌的杉木板还是窗框,抑或狭窄的檐廊和窗上的栏杆,一律涂以白漆。放眼望去,白白的一片。西山坡上,大凡白色无所不有:刚刚涂得近乎不自然的闪闪耀眼的白,被太阳长期晒得发黄的白,仿佛在风吹雨淋中失去一切的虚无的白。凡此种种,无不沿着环山沙路无尽无休地绵延开去。官舍没有围墙,只在狭窄的檐廊下有一道1米来宽的细长花坛。花坛修剪得井然有序,春天开番红花、三色紫罗兰和金盏草,秋天开大波斯菊。花开时,建筑更加形同废墟。
往日,想必这一带堪称洒脱优雅的地段。在山坡悠然漫步之间,不难觅出其过去的光景。路两旁想必儿童嬉戏,琴声悠扬,荡漾着晚餐温馨的香味。我可以在肌肤上感受到这些记忆,犹如穿过几道透明的玻璃门。
所谓官舍亦非徒有其名,以往确实有官吏们住在这里。官吏的地位虽不很高,但也不是下级职员,而属中间阶层。他们力图在这里保持风平浪静的生活。
然而这些人已不复存在,一去杳然。
后来者都是退役军人。他们丢掉身影,如同附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的墙壁的蝉壳,在季风劲吹的西山坡各得其乐地打发时光。他们几乎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保卫。每栋楼里住着6~9名年老的昔日军人。
看守人指定我住的,便是这等官舍中的一室。我这栋官舍住有一名大校一名少校一名中尉,另有一名中士。中士做饭打杂,大校发号施令,一如军营生活。老人们往日一味忙于备战、作战、停战,忙于应付革命、反革命,以至失去了成家的机会。一群孤独者。
他们每天早早醒来,习惯性地三口两口吃罢早饭,便自动自觉地投入各自的工作。有的用小竹板样的东西刮建筑物的旧漆,有的拔前院的杂草,有的修理家具,有的拉车去山下取定量供应的口粮。老人们如此把早上的工作干完,之后便聚在朝阳的地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分配给我的是二楼朝东的房间。一山横前,视野不大开阔,但仍可望见边上的河流和钟塔。房间看样子经久未用,白灰墙壁到处是黑乎乎的霉斑,窗棂落了一层泛白的灰尘。里面有一张旧床、一张小餐桌和两把椅子。窗口垂着发出一股霉气味儿的厚窗帘。木地板已磨得相当厉害,每走一步都吱呀作响。
清晨,隔壁的大校进来,两人共进早餐。下午便在这拉合窗帘的昏暗房间里下国际象棋。晴朗的午后,除下棋外,别无消磨时间的办法。
“这么大好天气还拉着窗帘憋在黑房间里,对你这样的年轻人肯定难以忍受吧?”大校道。
“是啊。”
“对我来说,有人陪我下棋自是求之不得。这里的人几乎都对下棋兴味索然。如今还想下棋的,怕只有我这样的人。”
“你是为什么抛弃影子的呢?”
老人盯视自己被窗帘空隙射进的阳光照亮的手指,须臾离开窗口,往餐桌我这边走来。
“问得是啊!”他说,“大概是因为保卫这镇子时间太长的缘故吧?一旦离开这里出去,我觉得我的人生恐怕就要彻底失去意义。咳,事到如今,倒是怎么都无所谓了。”
“抛掉影子后,可感到后悔过?”
“不后悔。”老人摇了几下头,“一次也没后悔。因为没有什么可值得后悔。”
我用壁将猴压死,打开一条可供王活动的通路。
“妙手妙手!”老人道,“可以用壁防角,王也重获自由。不过与此同时,我的骑士也可大展身手喽!”
在老人慢慢思考下一步的时间里,我煮了壶开水,加进新的咖啡。我思忖,以后无数个
午后都将如此度过。在这四面围有高墙的镇上,没有什么可供我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