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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布舒城堡,19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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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疯子?是子虚国的女男爵、泡沫国的公主、忘海国的女王?纯属谎言。他们之所以把我关起来、之所以说我疯了,原因就在于谎言,如此而已,别无其他。因为,我,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就是谎言皇后,不过是那伟大的谎言、那真正的谎言、那只要一接触凝固的玫瑰——冯·比洛伯爵夫人的玫瑰——就会化作火焰的谎言的皇后。是那就像缠绕在烤炉中最圣洁的面包之上的、一遇到海(亚得里亚海)水那映出了彩旗随风招展的诺瓦拉号船的影像的蓝色皮肤(我的皮肤)就会改变颜色的谎言的皇后。是那产生于草坪(莱肯花园的草坪)然后升至半空像气泡(也就是我对你和对墨西哥的全部幻想)一样炸得粉碎的谎言的皇后。告诉我,马克西米利亚诺,告诉我:你可曾见过谎言、那用梦幻的外壳伪装起来或者赤身裸体温顺地平卧着炫耀虎皮纹并模仿虎啸的该死的谎言吗?这谎言就是孔塞普西昂·塞达诺和你对她的痴迷。你好好看看,马克西米利亚诺:那是一个散发着香味、朴实无华、肉眼看不见的谎言,就像是一本无字的书。那是一个长有翅膀的黑色谎言,就像是一只夜蛾。喂,马克西米利亚诺,你快到库埃纳瓦卡去,用你的捕蝶网逮住它,用木头钉将它钉在你的枕头上并揪去它的翅膀、那在不知不觉中永远掠走了你青春年华的翅膀。尽管它藏在玻璃柜里那一大堆假面之中,你还是可以从那干瘪的面颊和显眼的卵巢上将它辨认出来的。玻璃柜里的假面中,有一个是我戴过的,马克西米利亚诺,那天晚上在莱肯宫里和你跳舞的时候戴过,当时我头上戴着顶槲寄生花冠,上面插满了黄花和晶莹的粉红浆果,那浆果还不停地流出一种黏糊糊的汁液,你还记得吗,马克西米利亚诺?在跟你去维也纳之前,我曾两次到母亲墓前跪拜的那天也用过其中的一个假面。来吧,你要有勇气吞下谎言,吞下那被周遭的势利小人将其乌檀残肢舔得溜光锃亮的弥天大谎,吞下那坐在橘子皮轿子里的将香堇菜和狼蛛烩在一起的马桶上的谎言。那香堇菜长在杜伊勒里宫和枫丹白露,那香堇菜也生于罗马王那颗朽烂了的心里。来啊,你要是有胆量,就把那谎言接受下来。那谎言是披着白大褂的煤块,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幽灵。你要有办法,就揪着它身上的积雪将它逮住,并用那雪洗净你的脸、洗去你的谎言、洗掉你的狂傲,以便像我一样重新变成孩子并找出苹果心里的谎言。那苹果是在你出疹子期间,你妈妈索菲娅用筐送到你的房间里去的。那谎言,马克西米利亚,遇到了星星就会把眼睛换掉。那星星就是有一天夜里你站在太阳金字塔顶上见到过的。那些星星也在森波阿拉输水工程见到过你并用其谎言之光沐浴过你;在你永远离开望海的时候,那些星星也曾为你哭泣。然而,马克西米利亚诺,你也不可能用捕蝶网逮住星星,因为那所有的星星汇聚成一个大谎言:里面充满了黑气,犹如一轮新月悬挂在月亮的耳朵上,但是,无论是它的尖角还是它的银色光弧都不会接触到月亮。

信使说我一夜之间变成了个老太婆。在出生的时候,我睁着眼睛看见了母亲那被血污了的大腿。而后,我闭着眼睛看见了我自己的亡魂骑着马朝大马士革走去。是啊,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的头套掉进了面口袋,变成了白色的;皱纹趁着夜幕爬到了我的脸上并且留在了镜子里。不过,我有一面秘密的镜子、一面不会欺骗我的镜子、一面可以照到我的全身的镜子。那镜子就是一个空门洞:我穿过门洞,于是发现自己到了努埃施文施泰因宫通向你的表弟巴伐利亚的疯子国王路易1 卧室的走廊里。我知道是那儿,因为里面的钟乳石是谎言凝结而成的,因为那仿效岩洞建造的墙壁是谎言堆砌而成的。走廊的尽头有一扇门。我打开门,于是走进了莱茵河畔的老鼠塔。我知道那儿是老鼠塔,因为我看到了哈托2 主教那被老鼠啮噬过的躯体。我把自己的身体缩得很小很小钻进了老鼠出入的洞口:立即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世界上最美的庆典大厅贡比涅宫的亨利二世厅之中。于是我变成一只小鸟,冲出窗口,飞到那神圣的博马尔佐森林的上空并从烟囱里进入了奥尔西尼3 宫,虽然被烧成灰烬,但却能在烈火中复生。随即我冲上云霄,然后再俯冲下来,掠过希农城堡,我之所以知道那是希农城堡是因为我看见院子里有一百四十具遭到杀害的庙祝的尸体、因为埃莱奥诺·德·阿基坦4 被囚禁在那儿,接着又飞过已经听不到鸟鸣的路德维希·范·贝多芬曾在里边散步的黑勒嫩台尔森林,飞过摄政亲王5 正在里面的中国床上同其平民出身的妻子玛丽亚·菲茨赫伯特6 演练房中术的布赖顿的御楼,一直飞到布鲁塞尔并看到自己眼睛糊着黥墨、脚上沾满牛奶在布舒城堡、在特尔弗伦宫、在莱肯的一条满是灰尘的小路上边走边哭,而眼泪竟是圆圆的、光洁的、不住滚动的水银珠。我踩着自己的幽魂的脚印,边走边数着路上的石子。我数着冰雹并煺掉被冰雹砸死的鸟雀的羽毛。我看到自己被独自囚禁在一个房间里过了六十年,整天无事可做,只好把箔片穿到玫瑰的刺上,只好用红丝绒给苹果缝套子,只好用双氧水漂去阴毛的颜色和在空鸡蛋壳上描画你的眼睛,心里感到非常不是滋味儿;想到爸爸、妈妈、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和两个哥哥,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是那么伤心,于是又重新变成了小鸟并且张着翅膀垂直跌落在卢万的圣热尔特律德教堂那箭形顶尖上。

我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我的胸中藏有一个美梦。那美梦是一个谎言。那谎言因为囊括了一切而化作了一条河,那谎言传得那么广以至于溶进了吹遍四处的风中和苔藓的空乏许诺里,那谎言无边无际以至于难容于它那声音的牢笼。那河就是亚马逊,咱们一起去罗马的时候,我曾经在四河泉里喝到过它的水。那牢笼是用玻璃做成的,里面装着你那贴满你带到墨西哥去的施泰尔马克的夜莺的羽毛的颅骨。那谎言是那么慵懒,一直在苦艾酒那黄色沉淀物中昏然酣睡,只有到了你的嘴里、而且是在你谈起你的帝国的时候,才会苏醒。那谎言活跃于最最绚丽的幻梦的深处;那谎言荒唐得完全离了谱,如同天上的涎水一般从云朵的缝隙之中点点滴滴地渗漏出来,于是犰狳笑着从阿库尔金戈山上滚下,独木舟悲伤地顺着乌苏马辛塔河流走:犰狳之所以要笑,是因为他们在六月十九日那天把你枪毙了;独木舟之所以会伤心,是为他们载来了香子兰,本打算让方济会教堂的地下墓室充满清香,但却未能如愿以偿。你听我说:你如果想知道谎言是个什么样子,我就告诉你,我就再对你重说一遍,它有着蝾螈皮的螺旋桨、有着不断放射闪电的黄铜上牙膛、有着假眼珠子的那种难以捉摸的惊恐神情。当你听说华雷斯不肯饶你性命的时候,你的上牙膛上感觉到了一种恶臭的味道。那眼珠不是你的眼珠,而是圣乌尔苏拉的眼珠。马克西米利亚诺,你如果想要知道谎言是个什么样子,你就把我的幻梦当作镜子照一照,那么你就能够从头到脚看个清楚。不过,在那面镜子里,你将见到的不是你,你将见到我,见到我由远及近、超越空间和年代、穿透如水的镜面伸出胳膊搂住你的脖子。你如果看到我穿着一身黑衣服,不必难过,也不必自作多情地以为我在为你戴孝。我是个寡妇,不假,然而,我是一场梦的未亡人、一个老死了的世纪的未亡人、一个失去了父亲的帝国的未亡人。你如果看到我穿着一身白衣服,也不必惊慌。我就是哈布斯堡家族的“白衣女人”。我就是那个坐在尤斯特7 的查理五世的床头向他通报死期的白衣女人。我就是那个在狩猎场上见到过临死之前的拉迪斯拉斯大公8 的女人。我就是那个坐在你的生父罗马王的床脚边眼看着他咽气的女人,当时他还说她的衣服和皮肤都要比美泉宫花园里那白瀑布还要白得多呢。不过,马克西米利亚诺,我要去到你的面前,不是报告你的死期,而是宣布你还活着,我要告诉你,我要告诉全世界:你的死讯纯系谎言,尽管最近人们没能有机会在索奇卡尔科金字塔和查普特佩克城堡的杉树坪见到过你,尽管昨天人们没能有机会在吉拉尔达塔9 见到过你,尽管上星期日在那不勒斯的罗思柴尔德男爵没能有机会从自己赶着的敞篷马车上向你问好,我要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真的希望我不要为你的死而伤心,他们就该对我说:你在克雷塔罗剃掉了胡子,装扮成共和军的上尉混上了萨斯奎哈纳号船,然后逃到新奥尔良并隐姓埋名装作阔佬在那儿住了下来,每天下午都坐在一棵干如象牙、叶似黄铜的棕榈树下的白色藤摇椅上欣赏在街头演奏爵士乐和跳舞的黑人乐队的演出,而在克雷塔罗被他们枪毙了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而是一个贴了假胡须的替死鬼。如果他们对我说:六十年来你一直被关在墨西哥城的一间牢房里,华雷斯每天都去看你,他身穿黑礼服、头戴高筒礼帽,他给你朗读墨西哥合众国宪法并用撕碎的法国旗擤鼻涕;如果他们对我说:没那么回事儿,你确实逃走了并且在奇瓦瓦的山涧里消失得无影踪,不论是波菲里奥·迪亚斯的士兵们的子弹还是阿帕切人那涂了毒药的箭头都未能伤害到你,只是在好多年以后你才再次在亚利桑那州出现并且自称是“野牛比尔”10 ;如果他们对我说:华雷斯以你永远不再回墨西哥为条件给了你一百万比索并让你带着孔塞普西昂·塞达诺、萨尔姆·萨尔姆公主以及你的四只哈瓦那狗一起乘船去到了巴西,在那儿的爬满螃蟹的红树和飘散着清香的咖啡树丛中,你脚穿原驼便鞋、头戴嵌有宝石的藤冠、由一大群黑奴簇拥着颐养天年,萨尔姆·萨尔姆公主光着身子在马背上为你跳舞,孔塞普西昂·塞达诺用鸵鸟羽毛的扇子为你轰赶着蚊蝇;如果他们对我说这些,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全都会相信的。

他们怕的正是这个,所以才说我疯了:因为他们不理解我,因为谁都不愿意自己那阴暗的生活被一个如同太阳般光辉的谎言给揭破。马克西米利亚诺,谁也不想明白:我议论你的生活也就是议论我自己的生活、议论他们每个人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没人愿意弄懂这个道理。这些年来,他们一直把我关在这间屋子里,让我给霍夫堡的猎鹰编织嘴套、给我的侄子阿尔贝特要带去攀登阿登山的狗编织护蹄、给美泉宫的老鼠编织笼头。这些年来,他们只是要我悄悄地坐在那儿,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真烦人,烦死人了,可是打从小时候起人们就告诉我说凡是注定有一天要当国君的王子、公主都不该把心里的厌烦表露在脸上。我讨厌因为妈妈喜欢而经常在莱肯小教堂举行的那没完没了的唱经弥撒,不过嘴角上却像德于尔斯特伯爵夫人教的那样挂着微笑。我烦透了玛丽·亨丽埃塔每隔半个月都要举办一次的斯福尔兰科尼小姐的音乐会,但是,烦归烦,却得按照哥哥菲利普说的那样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同样是面带虚假的微笑,同样是圆睁着眼睛,年复一年,我都得装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强打精神地聆听表姐维多利亚为着同样的目的、为着让我学会当公主、为着让我在当上女王以后也能铭记在心而给我的忠告(其实只不过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她的导师、她所仰慕的肯德尔公爵、蓝土地骑士、我的父亲利奥波德那唠唠叨叨、千篇一律的说教罢了)。不过,维多利亚倒是当上了英国的女王,而我,尽管忍受了那么多的凄苦和烦恼,却没有当成任何人的女王。在把整个下午都用于弹奏和练唱舒曼的歌曲或者用油彩描绘维也纳圣乔治教堂或咱们乘着去马德拉岛、伊斯特拉半岛和达尔马提亚、马拉加的幻想号游艇之后,我重又从望海给父亲写起信来,告诉他那些爬满拉克罗马岛上房屋墙壁的葡萄叶铁线莲如今在望海教堂的四周繁衍起来,你是知道的,爸爸,我对他说,那个教堂的祭坛、讲经台、忏悔室、长凳、楹梁全都是雪松木的,全都是我亲爱的马克斯派人弄来的红色黎巴嫩雪松木的,我敢断定你会喜欢,因为望海很像温莎城堡,因为望海的塔楼很像辛特拉宫的塔楼,因为望海的窗户,你什么时候来看我们呀,爸爸?望海的窗户是阿尔罕布拉宫式的并连拱顶窗。每当他们让我背诵热马普斯战役11 及攻克布鲁塞尔、奥尔良公爵在阿钦库尔战役12 中惨败、征服者威廉13 的黑斯廷斯大捷等著名战役的过程的时候,每当他们让我熟悉德·劳伦蒂斯的意大利南方十二省的弗兰茨一世、热拉尔14 的法国查理十世在兰斯加冕、温特哈尔特的我的外祖父路易-菲利普和维多利亚及艾伯特访问法国、鲁本斯的天使向法国亨利四世15 展示玛丽·德·美第奇16 的画像等著名的欧洲王朝历史绘画以及所有提香和贝拉斯凯斯表现哈布斯堡家族成员的绘画的内容的时候,我都烦得很、都烦得要死。现在又是这样,马克西米利亚诺,他们又来烦我,要我整天做那些无聊而又无益的事情或者是在一只瓶子里建造一艘帆船,因为他们就希望我这样,而且不原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趁他们一时疏忽钻进瓶子登船逃走了,不原谅我在所有精神失常的君主王公们——葡萄牙的玛丽亚一世17 、忧郁国王扫罗18 (掌舵)、丹麦的埃里克、苏埃托尼乌斯皇帝(绑在主桅上)、唐·卡洛斯·德·奥斯特里亚(关在底舱里)、英国的乔治三世、法国的查理六世19 (坐在艉楼里的一根沾满粪便的原木上)、疯子胡安娜和美男子费利佩的敞着盖儿的棺材——陪伴下乘那艘船一去不再复返、乘那艘就像是丢进海中的瓶子一样的瓶子里的帆船由海豚和箭鱼及成群的海鸥和白石鸻护卫着去征服世界。

我要向你透露一个秘密,马克西米利亚诺,不过你得答应我不告诉给别人:小时候有一次我在杜伊勒里宫里发现了一套城堡造型的镇纸,其中有安布拉斯城堡、伦敦塔、塞哥维亚王宫、昂布瓦斯城堡。我还发现:每当我拿起一个镇纸放在胸前坐在那儿敛气凝神地望着,城堡就会活起来,那些比我的玩具房屋里的小人儿还要小得多的城堡居民从各扇门里走进走出、吃饭、在大厅里跳舞、爬楼梯、在树林里猎野猪、骑着马在通向城堡的道路上行走。每座城堡都有一个圆的玻璃罩,透过玻璃罩可以看到城堡的夜色,人们或者酣睡或者做爱,窗口的灯光时明时灭。而白天则犹如蓝色的闪光,我可以看到太阳——那如同光灿的豆粒般的太阳——从我怀里的球体上的一端滑向另一端,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那状似银色粉末的星辰则紧贴着玻璃球面缓缓飘移。有时候也会下雪、起雾,有时候我又不得不吹散积云或者将其化作阵雨。一天下午,伦敦塔下起了雨,我看到安妮·博莱纳20 王后走出了暗门。在昂布瓦斯的一个秋日的午后,我看到人们在把成千具按照卡特琳·德·美第奇的命令被砍了头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尸体投进卢瓦尔河中。21 当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跪拜在天主教女王伊萨贝尔面前的时候,塞哥维亚王宫里正是大雪纷飞。22 费尔南多二世23 请我参观他珍藏在安布拉斯城堡的巨型甲胄和鸟类标本的那天上午到处都开着黄色的鲜花。我很快就能做到只要独自一个人把空着的手放在胸前坐着不动手里立即就会出现一个玻璃球,玻璃球里有着一座完整的城市,有教堂、有房屋、有青烟缭绕的烟囱、有街灯的灯柱。那些城市可以是根特和祭祀奥丁24 的山冈,可以是布吕赫及其桥梁和绿色河道,可以是由我的哈气形成的雾霭笼罩中的清晨的布鲁塞尔及其英烈广场、国家宫、清水泉和卵石街道,街道上有车马、行人、野狗,也有历史的脚印。我看到比利时国庆日那天布拉班特三色旗在市政厅的上空迎风招展。我看到加尔文派教徒们在列日教堂里放火焚烧圣徒像。我看到闹瘟疫那一年那些自行鞭笞以赎罪愆的人们赤裸着身体沿街走过,每抽下去一鞭子皮肤上就留下一道血痕。

现在我老了而且是孤身一人,整天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低着头,双手掌心向上地放在膝头。不只是现在,这么多年来,我的看守们一直以为不仅我的双手而且我的脑袋里面也是空的。要是他们能够用我的眼睛去看,马克西米利亚诺,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他们就会惊讶地发现我用以塑造出的那个由北极光、闪电、白夜或者我可以用手捉住、托起并跪着献给你作为皇冠的彩虹照耀着的世界的思想又是多么无比的伟大。可惜,我的看守当中没有一个人能够,甚至连你马克西米利亚诺也都不能,用我的耳朵听到我赋予宇宙的各种声音:星辰的歌唱,山涧的絮语,大海的轰鸣。可惜,就连你也不知道我的手心可以盛得下世界上最蓝也最喧嚣的亚得里亚海,就连你也不知道:只要我把双手举到唇边轻轻吹上一口气,那湛蓝的大海就会为你——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送去可以拂拭你的眼睛使之重放光明的清凉,那曾在你的海员制服上留下过白色印迹的海水就会用盐花抚平你的伤口使之很快愈合。

他们是不会原谅我的,因为他们理解不了我怎么能够手捧着一个世界而且只要我一撒手那个世界就会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理解不了我怎么能够只要愿意就可以走进那些世界并改变历史。你听说过法国的亨利三世是死在一个名叫雅克·克莱芒的教士的刀下的吧?那是胡说,而是昨天夜里我在同他做爱的时候把匕首扎进了他的胸膛,他的鲜血染红了我的匕首。你听说过是汉尼拔25 在特契诺河战役中打败西庇阿的吧?那是胡说,我的马刺上还留有阿尔卑斯和比利牛斯山的积雪呢。你听说过是路易十三下令杀了孔奇尼26 的吧?那是胡说,是我让人把他杀了的,我还要把他的脑袋作为礼物送给教皇。他们是永远都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可以一下子打碎我生命行程的所有组成部件然后再按照自己的意愿重新加以组合,我可以把村夫变成豪杰、把叛徒变成英雄、让失败者成为胜利者、让蒙受战败耻辱的人享受胜利的荣耀。早在很久以前我的生命就已经化为粉尘随风飘散了。他们说我疯了。因为我在城堡里到处爬来爬去,他们必须把我扛回床上用绳子捆住,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寻找什么。他们说我疯了,因为我用拳头砸碎了镜子,马克西米利亚诺,你瞧我手上留下的疤痕。他们说我疯了,还因为我每天夜里都到城堡走廊的犄角旮旯里去搜寻镜子的碎片。在其中的一块碎片上,我看到了身穿枪骑兵团制服的你,于是我就想把那碎片吞进肚子以便能够将你铭记在心,你瞧我嘴唇上留下的疤痕。在另一块碎片上,我看见你在美泉宫的蒂罗尔花园里。在第三块上,我看到了我自己在杜伊勒里的花园里。那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坐在一棵花满枝头的酸橙树下看书,后来你和我一起去到了乔卢拉金字塔的教堂,再后来咱们又参观了残老军人院、看到了在普埃布拉之围中缴获的墨西哥国旗,然后咱们到墨西哥中心去散步,银匠街上铺满了白色的鲜花,因为那天正好是圣体节。我本应该用那些镜子的碎片割断自己的血管,我本应该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你瞧,我手腕上没有留下疤痕。然而,你瞧,马克西米利亚诺,我的心里却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疤痕。乌斯马尔那躺着晒太阳的丑陋蜥蜴、停在诺瓦拉号船尾并一直陪伴咱们到了马提尼克的企鹅、那些我在圣赫罗尼莫医院嘉奖过的受伤比利时青年、那艘由意大利人和摩尔人驾驶的我曾在乌拉加将军——他一路上都在对我讲述着关于《奇拉姆·巴拉姆》27 和关于那位有一天终将复活以把侵略者赶进大海的伊察王28 的传说——的陪伴下前往西沙尔的塔斯科号船,这一切,马克西米利亚诺,也都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在布舒的一条小径上,我抓住你手拉到自己的胸前。咱们像平时那样乘船航行在莱茵河上,你用手抚摸着我的乳房。我本该把乳房割下来,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本应该把乳房割下来送给你,就像是两只杯子,让你尝一尝留给别的男人的儿子的奶汁是什么味道。他们说我疯了只是因为这个,因为我想把自己的全部经历收集起来,把它们像七巧板一样拼成一面一眼就可以从中看到我的整个生命历程的镜子。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就不知道为了能够重温在我活过的八十六年里每分每秒所发生过的事情需要再活八十六年吗?马克西米利亚诺,难道他们就不知道我已经记不得我的保姆德·博韦夫人的模样了吗?有一天早晨,我在衣柜的一个抽斗里找到了一双我在米兰时穿过的袜子,在袜子里发现了一块镜子的碎片,我曾经那么喜爱过的玛丽亚·奥尔斯佩格正从那块碎片里对我微笑。但是,我却怎么也想不起玛丽·奥古斯塔·德·博韦的容貌。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再听到表哥德欧伯爵的声音、再同他一起玩跳绳和升级棋、再同他一起去看望“假想病人”?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当我在维罗尼卡大街骑马散心的时候对我窃窃私语?我嫁给了你,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跟你在乔卢拉金字塔教堂里结婚?那教堂里面是暖房,酸橙树就在其中开花结果;那祭坛是活的,是用世界上最粗的图勒岛圣马利亚山上的树的树干雕凿而成;那神龛里供奉的不是圣像,而是带着光轮的绚丽鸟、装扮成圣母马利亚的草鹭和一只钉在十字架上、头和脖子耷拉在胸前的黑天鹅。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树枝上挂起天使的翅膀和随着鳄鱼的气息飘动的墨西哥国旗?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企鹅来拉着我的结婚礼服的纱摆、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让有人鱼簇拥着的多瑙河和温多博纳河雕像的霍夫堡喷泉作我们的新婚床铺?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嫁给那位在西班牙看到斗瞎公鸡时曾联想起死于克雷西战役29 里的波希米亚的约翰30 的王子呢?我找不到夏尔·德·布鲁凯尔31 市长的画像,也已经忘记了他的容貌。我希望他能为咱们重新主持婚礼,公证结婚的婚礼。我希望他能在阿约特拉为咱们主持婚礼。我想把我在米兰宫中的大总管安德雷亚·巴尔托洛梅奥伯爵带到墨西哥去,以便让他在索奇米尔科湖上继续为我高声朗读塔索32 的著作: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声音。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卡塞塔宫的幻想家马克西米利亚诺复活、为什么、为什么不愿意让那个在用一只瞎骆驼的皮制成的华盖的遮蔽下上床同我做爱的人是那位曾在马德拉岛欣赏过花骨朵儿如同象牙陀螺一般的埃塞俄比亚马蹄莲并有滋有味儿地品尝过甜香黑葡萄酒的王子呢?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在咬掉你的舌头的时候嘴巴变成鸡冠子、为什么不愿意让我把你的舌头变成甜香葡萄酒、变成你在钟山上流出的鲜血再吐出来呢?纯粹是因为妒忌。正是出于妒忌,那些该死的东西死后进了坟墓也不得安宁,正像他们自以为活着的时候他们的心也是出于妒忌而在胸膛里不得安宁一样。那天马林的大主教来了,想听取我的忏悔,他对我说,孩子,跪下,忏悔你的罪孽吧,我却笑了,当着他的面放声大笑,因为他也不明白我每天都在扯着嗓门向全世界忏悔我该忏悔的事情:每天夜里,我不只是一边想着男人一边自渎,我在那样做的时候,心里还想着墨西哥、想着它的树林、想着有白人教士散步和衣穿瓜达拉哈拉大翻领服装的乞丐唱着马拉加民歌献舞的梅尔塞德市场的小饭馆,我在那样做的时候,心里还想着皇后龙骑兵、想着查帕拉湖、想着你那镶着金饰带的宽檐白毡帽。如果说我这一辈子曾经偷过什么东西的话,我偷的是使我的言词生辉的墨西哥阳光、使我的生命芬芳的圣胡安市场上的梨香;如果说我曾经跟人偷情欺骗过你,那人不是范德施密森上校、不是你的剑柄,而是你本人,不过是死后的你。跪下,夏洛特,我母亲常这么对我说。跪到我主上帝面前,请您跪下吧,皇后陛下,这就是人们的共同期望:看到我跪在瓜达卢佩圣母面前恳求她用佩尼昂河的水让我怀孕,看到我跪在教皇的面前恳求他别让装扮成手摇风琴师的何塞·路易斯·勃拉希奥(我从那满是泥巴的脸上认出了他)毒死我,看到我跪在贝尼托·华雷斯面前恳求他不要杀你,看到我永远跪着恳求人家原谅并不是我犯的过错,看到我跪在欧仁妮和圣卡洛·博罗梅奥33 像前、跪在维齐洛波奇特利和拿破仑三世面前、跪在《启示录》四骑士面前,手上烙了疤,脚上穿了洞,他们就希望能够看到我成为这个样子,看到我成为殉教者中的殉教者,就像被活埋在沙丘里的圣达里娅、死于亲生父亲之手的圣巴尔巴拉34 、被砍掉脑袋的圣弗洛拉35 、活活被烧死的塔尔苏斯的圣佩拉吉娅,可是我不想也不会为任何人去死,永远都不会。马林的大主教气得要死,因为他也像她们——我的使女们、他们——我的医生们以及瞎了眼睛的你——马克西米利亚诺一样,他们全都瞎了眼睛,永远都不敢面对奇迹。所以,谁都没有看到我从枫丹白露的一个窗口向即将出发到厄尔巴岛去的拿破仑一世道别。谁都没有看到我在拉克森贝格城堡里替在同你侄子巴伐利亚的乔治结婚当天的半夜里就逃走了并且永远没再回去的伊莎贝尔·德·克鲁伊公主擦去脸上的泪水。谁都没有看到我变成一只鹰飞到霍夫堡的院子里向约瑟夫一世通报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36 中奥地利人打败了法国人的消息。他们也没有看到我爬到霍夫堡的阿梅莉配楼那圆月形屋顶用你的海军上将望远镜观察那让奥夫雷贡将军失去了一只胳膊的塞拉亚战役进行的情况。他们没有看到我打开我在布舒城堡里的房间的门钻进了费奈隆城堡:我之所以知道是那儿,因为滚热的果酱正从塔楼上的几口大锅里流向敌军士兵的头顶。我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于是发现自己身在卡卡瓦米尔帕岩洞里:我之所以知道是那儿,因为我见到了但丁的侧面像。我顺着一架闪着虹彩的玻璃楼梯走了下去并且又拉开了一扇门,于是我知道自己走进了路易十四的大弟弟在圣克卢宫里的中国式密室,因为她正在那儿跟一个宫廷卫士亲嘴儿。于是我从一个烟囱里钻出来飞到了阿马杜尔石头城37 的上空,我知道是那儿,因为我看到了玻璃棺材里的圣阿马杜尔那干瘪而又结满蜘蛛网的尸体,接着我就从窗户钻进了古堡,顺着楼梯走了下去,寻找(一向如此)着自己的生命和记忆的片断并在陈列霍夫堡微型绘画的房间里找到了你的眼珠、在玫瑰间里找到了你心脏的碎片、在那架再现玛丽-特雷莎和洛林的弗兰茨婚礼场面的镀金机械钟上找到了你的双手、在供奉着曾经使斐迪南二世38 免遭新教徒围困的神奇象牙十字架的神龛上找到了几缕你的头发,后来我又打开了另外一扇门并发现自己到了杜伊勒里宫,因为看到几个女人在朝地上和柱子上泼汽油准备把宫殿烧掉,那宫里成了一片火海,欧仁妮收藏的名人书信和手稿化作了烈焰,中央菜市场的版画和佐拉奶酪样品化作了烈焰,我发了疯似的跑过狄安娜长廊和白色大厅(在里面吃午饭的皇室军官们全都变成了焦炭)、从皇后楼梯下来、到了望海,我知道是望海,因为看见了侄女斯特凡妮、因为看见了你,马克西米利亚诺,还因为看见了吉莱克大夫罩到你的帝徽上面的荆棘花环。

然而,却没有任何人看见过我。也没有人见到我风风火火地走下望海的楼梯并开了门走进库埃纳瓦卡的科尔特斯宫的花园,没人见到我采了一大把秋海棠、大丽花、康乃馨和雏菊,我要用这些花编织一条贞洁腰带,因为我不想让你轻易地就能接近我,当然也不是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我希望你用你那咱们一起在望海度过的漫长的下午的时候曾经弹过竖琴的白晳纤长的手指而不是那曾经摸过我的乳房的手——是用那手指而不是用那手——一边揪掉我身上的花叶、花瓣一边用你的嘴唇说你爱我、用你的牙齿说你非常爱我,因为,你是知道的,为了能够不把你忘记、为了能够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每一分每一秒钟都想着你,有时候我就大睁着眼睛一直站着,到你揪扯雏菊的时候,也许你会说你只是有点儿爱我,因为,在连续三天三夜不合眼之后,我会倒头大睡,到你揪扯秋海棠的时候,我不仅只是会梦见你,而且还会梦见我外公路易-菲利普在他的木工房里为我舅舅沙特尔亲王做了一把小小的摇椅,到你用牙齿撕扯最后几朵大丽花的最后几片花瓣的时候,也许你会说一点儿都不爱我,你根本不爱我是因为我有时候整年整年都想不起你,就好像你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就好像你从来都未曾在皮蒂宫39 里欣赏过那对倒霉的英国夫妇的画像,就好像永远都不会再有二百辆马车齐聚在阿拉贡的田野上欢迎咱们,就好像,马克西米利亚诺,你从未做过墨西哥的君主,然后你才能用你的舌头同我交合、用你的舌头和话语使我受孕,让我成为,马克西米利亚诺,圣子的母亲、接待大天使的造访。这一回当然是要跪着啦,不过,我不能给残害我的凶手和我的冤家对头、不能给任何神祇和圣母下跪,我只跪拜整个宇宙、我的宇宙;我不会跪倒在望海小教堂的祈祷室里、不会跪倒在我母亲在莱肯的坟头、不会跪倒在我从未去看过——请上帝宽恕——的我父亲利奥波德的墓前、不会跪倒在瓜达卢佩的庙堂、不会跪倒在维也纳方济会教堂里那你的石棺旁边,绝不,我独自一个人,独自一个人连同我的生命,独自一个人连同那些已经化作了血肉、化作了我喝的水、我呼吸的空气、黑丝绒般的夜幕、犹如皇冠般在我头顶盘旋的温馨小鸟的回忆,变成一部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无所谓开始也无所谓终止的历史记录长跪在天堂的蓝色中心。

然而,我已经很累很累了,甚至都不再有气力继续扮演奇迹的角色啦。我想躺下睡觉,和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一起睡觉,忘掉自己曾在未来生活过。马克斯,还有一件事情,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最最喜欢的事情之一就是跟妈妈一起睡觉。我还喜欢想象着有那么一间圆形大厅,所有的人——妈妈和爸爸利奥皮赫、外公路易-菲利普和外婆玛丽·阿梅莉、舅舅讷穆尔、儒安维尔、奥马尔——全都睡在里面,每人一张床。床头贴着墙摆成一圈儿,大家相互之间都能看得见。大家也都同时上床。那天夜里有点儿冷,不过大厅中间生了火,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床厚厚的野鸭绒被子。做完晚祷之后,奥马尔舅舅就讲起了他是如何在一个灰蒙蒙、又阴又湿的早晨在昂吉安树林里打到那些野鸭子的。舅妈蒙庞西耶公爵夫人对我讲了她是怎么给那些野鸭子煺毛的,还说她宁愿煺鸭毛也不愿意每天晚饭之后在杜伊勒里或克莱尔蒙特宫中一边绣花一边听人们议论西班牙的伊莎贝尔如何不懂用餐规矩和如何能放屁。外婆玛丽·阿梅莉对我讲了她是怎么把鸭毛絮成被子的,还说她曾经对其父母扬言如果不让她嫁给外公路易-菲利普就出家去当尼姑。外婆戴了顶有阿朗松花边的睡帽。外公的睡帽上带着金穗。舅妈奥尔良公爵夫人对我们讲了她是怎么用金线编成那帽穗的。外公一边读着《纪事早报》一边对我们讲他在流亡费城期间如何挽着塔莱朗亲王的胳膊在树林里散步,他还向我们追述了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瓦内特带他去洗礼的情景,打了个哈欠以后,他又讲起了和兄弟们一起被囚禁在哈瓦那的那些日子,紧接着,伴随着眼角的泪花和那乍起的轻微鼾声,他又回忆起了他那个在二十八岁那年酗酒而死的儿子、我的舅舅博若莱亲王。儒安维尔舅舅在自己的床上对我们说他的回忆录不是用文字写成的而是画出来的。于是他给我们看了他在亨利四世学校和朋友们一起玩耍、他五岁那年到杜伊勒里宫去看望查理十世时在楼梯上遇到几个用小孩棺材状的盒子给国王送饭的仆役的画儿。舅舅把一个大枕头放到了自己的腿上,枕头上放了一个本子,开始在本子上画起躺在床上的我们来:妈妈在害背疼,几乎整个人全都蜷缩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了那尖尖的鼻子;克莱门蒂娜姑妈还在编织自己的床单花边,说什么不织完就不睡觉,还答应第二天给妈妈拔拔罐子;哥哥利奥波德赌咒说自己知道佛兰德民兵在库特赖战役中打败法国骑兵之后散失的那些金马镫藏在什么地方。当时我并不在乎人们谈论战争和死亡、不在乎人们说莫萨河里的水全都被无畏的查理和路易十六杀死的无辜百姓的鲜血给染红了,对我来说死人是不存在的,因为所有我爱的人全都活着。他们还将永远活下去,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希望他们每天晚上都能在那儿聚齐。每个人都待在自己那蓬松温暖的床上,戴着睡帽和露指手套,穿着睡衣和羊毛袜子,搂着热水瓶。我在那儿保护着他们,我睁着眼睛等着他们全都入睡,然后轻轻地走到母亲的床边亲亲她的脑门、帮她掖好被子、再去为父亲划个十字、替外公摘下眼镜、给克莱门蒂娜姑妈收好睡着之后还拿在手里的毛线针、摸摸胖哥哥菲利普的脑袋、唱支歌哄小表弟漂亮的加斯东入睡、把花铃塞到小沙特尔女公爵手里、给一向温柔的小吉斯公爵一个祝福、把奶嘴儿擩进骄横的小孔代亲王的嘴里、捡起儒安维尔舅舅合上眼睛并开始梦见自己在画梦境的时候扔到地上的铅笔。这之后,我回到自己的床上,强忍着不让那腹鸣、梦呓和呼吸的哨音大合唱把自己逗笑。于是,我就祷告上帝,求他保佑所有我爱的人永远都是这个样子:宁静地沉睡,即使做梦,梦见的也都是好事,做宁馨的梦。这时候,大厅里将会升起星辰,墙壁化作树木,而我则待在一片空荡荡的森林中间的白色圆形空地里,面对着天空、圆睁着眼睛,向上帝倾诉满腹的感激之情。

我们全都在这儿。你也在。此外还有一些我从未邀请过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并上了自己的床铺睡着了。那间大厅比我想象的要宽敞得多,人们全都睡得很沉,一片寂静。听不到任何呼吸的声响。没人通过梦呓发泄不平。全都一动不动地平躺着,紧闭着眼睛,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们一定是就这样躺了许多许多年啦,马克西米利亚诺,因为他们身上都积有厚厚的一层灰尘,那灰尘都已硬结,仿佛下面的人都已经变成了石头。冯·比洛伯爵夫人给你送到方济会教堂里的花和茜茜送到林德霍夫岩洞让人放到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手里的素馨也都化作了石头。还有我的侄女维姬放在普鲁士的腓特烈·威廉胸前的那业已凋萎了的月桂花环——就是在打败法国的战争之后送给他的那个花环——和凯瑟琳·施拉特放在你哥哥弗兰茨·约瑟夫胸前的那两朵白玫瑰也都化作了石头。我们全都在这儿,我在照看着所有的人,因为,马克西米利亚诺,我是唯一没有睡觉的人。

我醒着,平躺着,光着身子,没盖任何东西,圆睁着的眼睛注视着那不知是教堂的穹窿还是天空,身上也没有积下灰尘。我光着身子,觉得很冷,那彻骨的寒气整整侵扰了我六十年。我已经不再指望你会来,不再指望你看到我变得这么老,不再指望你想到原先你比我大十岁而如今我比你大半个世纪的时候会把伤心的泪水滴洒在我的身上。我已不再指望你会来如饥似渴地吻遍我的躯体并惊异地发现我重又变成了少女、变成了莱肯宫里那个夜里打开窗户让夏风进屋同她温存的少女。一天夜里,我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直到这会儿才醒过来,你肯定想象不到,浑身都刺痒极了,因为我曾召唤过苍蝇,苍蝇也都应召而来。蓝苍蝇、紫苍蝇、闪色苍蝇全都聚集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却不能挥手轰赶,因为动弹不了。我甚至连眼皮都眨不了,只好任由苍蝇在我的眼圈、在我的鼻孔爬来爬去。该死的苍蝇舔舐着我的嘴唇、吮吸着我阴部的蜜汁。马克西米利亚诺,你还记得咱们在去墨西拿途中在帕拉戈尼亚宫里见到的爬在一尊女人塑像上的蝎子和蜈蚣、蚯蚓和毛虫吗?现在我的身上就像那塑像似的爬满了蛆:苍蝇在飞走之前在我全身上下都排满了卵,蝇卵又在我的阴部、嘴里、腹部、肚脐、脑门、脚趾缝、腋窝、手掌、眼睛里孵化成了蛆。有一次,我梦见自己(无所谓醒着还是睡着)就这样一丝不挂地平躺着,那是夜里,我叉着双腿躺在博尔达花园里,结果一大群萤火虫飞来同我交合,我将孕育萤光,萤火虫将把我的肚皮当作天空,摆布下点点星辰。我还梦见,如果我就那么一丝不挂地叉着双腿平躺在河面上顺流漂下,就是那条河,你一定还记得诗人是怎么描绘的来着,像塞纳河一样弯弯曲曲,像索姆河一样清澈碧透,像尼罗河一样神秘莫测,像台伯河一样历史久远,像多瑙河一样雄伟壮阔,就是那条河,我曾在它那倒映着七座大山的水面上照过自己的容颜并终于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一个初次受到抚爱、温存和亲吻、其肌肤被一个男人——也就是你,马克西米利亚诺——的唾液、汗水及热吻烧灼而变得红润的女人的脸,我在说,我梦见,是睡着还是醒着或者是像奥菲利娅40 一样已经死了全都无关紧要,结婚时头上戴的花环上的橙花缠绕在我的手指上,清冷的月光在我的头发上闪烁,我梦见,如果就这样同一条因为情急而变成紫红色的鲑鱼交合并让其将卵排入我的腹中,我就将孕育成千上万的子女,一旦我漂到大海,他们就会像一股银色刀片的涌泉从我的两腿之间奔突而出到那咸味的涡流中消解心中的燥渴。然而,梦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梦罢了。今天我身上没穿布满星辰的长衫,甚至也没有沾染特拉斯卡拉田野上的尘土和安东-利萨尔多荒原的白沙。我没有以拉克罗马岛上的玫瑰花粉或伊斯塔克西瓦特尔胸前的积雪为衣装。苏瓦尼森林里的金色枯叶和特哈庄园里的燕子的翅膀也没有将我的躯体遮蔽。糊在我的身上成了我的衣着的是蛆虫,是用结网的银丝为我织过婚纱的蛆虫,是钻进我的嘴巴、鼻孔、耳朵和眼睛里的蛆虫。这些蛆虫,犹如滚满温热黏液的长龙,在钻进我的肚子的同时,吞食着我私处的那甘美至极的浆汁,然后结茧安眠,梦想着——就像我曾经梦想过的那样——会长出翅膀。再过几个月或者几年,也许就是明天或今天,马克西米利亚诺,我就将分娩,生出一大群黑色的蝴蝶。

1 路易(1845—1886),即巴伐利亚国王路易二世,1886年6月10日被一医务小组宣布患有精神错乱症,三日后投湖自尽。

2 哈托(约850—913),德意志美因茨大主教,德意志国王阿努尔夫的顾问。

3 奥尔西尼是罗马古老的显赫家族之一,998年首见记载,从十二世纪末以后,家族中共有二人当选为教皇、四人当选为枢机主教。

4 埃莱奥诺·德·阿基坦(约1122—1204),法国阿基坦公爵的女儿和继承人。她于1137年嫁给法国王储,即不久后继承王位的路易七世;1152年同路易离婚,两个月后改嫁英国的安茹伯爵和诺曼底公爵亨利,即两年后继承王位的亨利二世。她的子女中,理查和约翰先后当过英国国王。

5 指威尔士亲王,即日后的英国国王乔治四世(1762—1830)。

6 玛丽亚·菲茨赫伯特(1756—1837),威尔士亲王的秘密妻子。

7 指西班牙卡塞雷斯省著名的尤斯特修道院,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即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曾在那里度过生命的最后两年(1557—1558)。

8 拉迪斯拉斯大公(1377—1414),那不勒斯国王、匈牙利王位的要求者、塔兰托大公。

9 即西班牙由阿拉伯人始建于十二世纪末的塞维利亚大教堂的尖塔。

10 美国陆军侦察员威廉·弗雷德里克·科迪(1846—1917)的绰号,以善捕野牛得名,曾给骑兵队当侦察兵和向导去镇压密西西比河以西的印第安人。

11 热马普斯是比利时埃诺省的城镇,1792年法国军队在此打败奥地利军队。

12 阿钦库尔是法国加来海峡省的小村子,百年战争期间,1415年英、法两国军队在此交战,法军惨败。

13 威廉(约1028—1087),法国诺曼底公爵,1066年在黑斯廷斯大败英格兰国王哈罗德,随即成为英格兰第一位诺曼人国王。

14 热拉尔(1770—1837),法国新古典派画家,以人物肖像——特别是法兰西第一帝国和王政复辟时期的要人肖像——著称。

15 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波旁王朝第一代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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