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死因(2/2)
阿菊点了点头,一直把他送到门外,看着即将远去的宁修,她跪了下来,郑重地谢过宁修。
宁修却说:“无需这样,我只是……”
他说到这又说不出来了。
阿菊见他茫然,即使不知道他过去都经历了什么事,也能看出宁修拥有糟糕的往事,因此说:“你只是心地好。”
她说完这句忽然笑了起来,露出的笑颜明媚,轻快的连带着宁修的心情也跟着好上了两分。
她柔声说:“我是不知道你过去都遭遇了什么,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可人的一辈子是很长的。若遇到了什么想不明白的事,你可以慢慢想,总有一日会想明白的。”
宁修带着阿菊的这句话,离开了。
而在宁修走后,许是考虑到宁修留下的钱财过多,向滕夫人还真的没有难为她们。
叶女难得闲下来,反而不知该做点什么,因此一直靠在窗前发呆。
阿菊见她心情不好,干脆拉着她到街上散心,两人走了片刻,忽见前方酒肆里走出一个随从环绕,排场阔绰的富家子弟。
那男子惯会装腔作势,走了没两步,见鞋脏了,啧了啧嘴。身后一人看到,连忙来到这人身旁,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跪在男子身侧,一脸讨好的给男子擦了擦鞋上浮灰。
男子见此大笑两声,夸了一句有眼力,然后扔下打赏对方的钱,大摇大摆地带着随从离去。
等男子走后,擦鞋的那人趴在地上,艰难地捡起男子扔下的钱,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道路两旁的摊贩见此呸了一声,十分瞧不起那人的谄媚嘴脸。
而阿菊和叶女则是对着那一瘸一拐的身影目怔口呆。
“这……”
最后还是阿菊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的骂了一句。
叶女沉默片刻,拉过阿菊的手,只说:“算了,为这种人气坏了身体不值。他如今这样……也算遭了报应。”
她说的洒脱,可情绪明显低落许多。
意外遇见良人,两人都没了继续逛下去的心思。等两人回到楼中,又惊觉楼中氛围不对。此刻喜女与其他女子正围着一旁,对着向滕夫人的房间指指点点。
叶女不知怎么回事,所以上前问了一句。
喜女见是她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没什么,不过是来了一个夫人的相好。”
她不欲与叶女交谈,最后还是一旁女子与叶女聊了起来。
“我的天!叶娘,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向滕夫人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过她家里落了难,她爹被人构陷,下了大狱定了罪,家中男丁尽数被斩,她与家中其他女子入了教坊,后来还是之前与向滕夫人定下亲事的男子帮向滕夫人一家翻了案。夫人是后来离京,来了这里,开了……”
这害人的地方。
女子说到这里,忽然没了声音。
接着楼里的姑娘只听向滕夫人气急败坏地咒骂,没有好气地说:“我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用你来管!我在这里自由自在,每日都很畅快,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去管管你自己!”
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也不避讳,似乎只要骂的难听,就能骂退对方,令对方不敢再来。
而待在向滕夫人房中,长脸长目的男子正是那日她在街上遇见的东洲刺史。
东州刺史见她固执,轻叹一声,只得抬脚离开了这里。向滕夫人在对方走后静了下来,一向冷心冷情的女人眼中难得有了泪光,只不过仅剩的骄傲却不许眼泪流下。
“看什么!都给我干活去!”
她见楼里的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凶神恶煞地喊了一嗓子。
喜女等人见状连忙缩起脖子,小心地避开她。
晚间叶女对镜梳妆,静心洗去脸上浓重的红妆,简单的描了眉,点上了红艳的口脂,梳了个高高的丛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戴上了珍珠耳铛。
等到收拾妥当,叶女拉开了妆奁,捡起珠花之中那把略显锋利的匕首。
那是一把老旧的匕首,上面的黑漆已经掉了不少,瞧着是经人时常放在手中摩擦导致。
面沉如水,叶女慢慢地拿起那把匕首,披上斗篷,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楼中。
夜里街道上人不多,宛如幽灵一般的叶女穿过大街小巷,来到那日看到良人的酒肆,敲了敲门扉,拎着裙摆,优雅地来到掌柜面前,放下了一些钱银,问起了那日意外遇到的良人如今的情况。
“你可知道,他如今住在哪儿?”
掌柜的收下钱,痛快地说:“他家在城角,就是那几家农舍里最破的一家。”
叶女听到这顿了顿,“不应该……他爱赌吗?”
掌柜的像是很了解良人,“哎”了一声,道:“娘子误会了,那条癞皮狗不好酒色,也不沾赌。”他兴致勃勃地与叶女说:“娘子为何问起这人?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娘子知不知道城里周家的三郎?那混账仗着家里有钱,表兄又是朝廷官员,平日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谁提起不是恨得牙痒痒!而那条癞皮狗倒好,为了点钱没脸没皮,惯会阿谀奉承,平日里可没少帮着那周郎作恶!”
叶女听到这里,皱起眉毛,心中觉得古怪,又问:“他跟着周郎多久了?”
“没多久,”掌柜给叶女倒了杯水,说:“他家里穷,为了钱财什么都肯做,三年前还接了背人上山的差事。娘子应该也懂吧,这活儿是得的多,可是山路陡峭,时有危险发生,这不有日不慎摔了下来,腿就这么瘸了,瘸了之后他找了很多地方,可哪还有人愿意用他,之后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知约在一年前,机遇巧合下,他遇见了周郎。周郎那时正在行恶,他却大声夸赞周郎,周郎被他夸得心花怒放,这才让他一个瘸子当了随从。”
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了酒肆。
掌柜的话在耳边一直回响。
叶女握着匕首,站在酒肆门前许久,像是丢了魂一样。
喜女最近走了好运,得了一个出手阔绰的新客,对方是东州刺史的佐官。因东州刺史没事时便来坐一坐,引得这位佐官也跟了过来,喜女这才有了拉人入房的机会。
这时雨势不减,望京还好,可附近的村庄却是有些隐患存在。
东州刺史自进了雨季便一直未曾好好休息,他一边防治水患,一边为了百姓的损伤暗暗苦恼。
佐官见他对着地貌图沉思,笑着给他送来了一杯茶,东州刺史接过茶,眉眼未动,只说了一句:“李尹啊。”
名叫李尹的佐官回头,又听东州刺史说:“最近朝中太子与三皇子各执己见,说的话过于高深,不是我们这些外臣管得了的,如今你我,治水为重。”
佐官李尹面色不变说:“那是自然,只不过……”
东州刺史抬起眼,想要听听他要说什么。
佐官李尹故作苦恼,说:“家中从京中传信过来,说是太子最近复宠,得了机会特意去了外家一次。而当年刺史您和您的老师帮着向家翻案,令太子舅舅被斩首。太子母族虽是自己选择了断尾自保,可若日后他们问这尾为何而断,我怕您讨不得好。”
他说得情深意切,像是真的在为东州刺史考虑,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在说服东州刺史加入三皇子的阵营。毕竟这次灾情结束,东州刺史怕是会借着这次的功绩往上提提。而眼下朝中正好有个位置空缺,圣人怕也是在等他。
若他立功,上头的人自然而然就会拉他一把。
若他不成,也只是指出他能力有限,上头的人也没什么亏损。
这是一次极好的机遇。
而自灾情出现起,东州刺史的布置从未出过错,凑报呈上,也没有任何隐瞒偏差。
佐官李尹与三皇子之间有些关系,这点也是东州刺史近日得知的。而东州刺史为人正直,只愿意做个纯臣,所以眼下听李尹如此说,不愿掺和皇位之争的他没有搭话。
三日后
叶女和阿菊坐在门前,听着门口路过的人议论纷纷。
向滕夫人耳尖,捕捉到刺史两字,立刻抬起头向门口瞧去,扯着嗓子问叶女:“他们说什么呢!?”
叶女被她吓了一跳,按着胸口道:“他们说方才在下州,刺史和佐官吵了起来。”
“噔噔噔”的声音响起。
向滕夫人从楼梯上小跑下来,绷着脸问:“他们吵什么?”
叶女学着那些人所说的话:“王刺史令人分了河路,引向下州,说望京地处特殊,不会有什么太大的灾情出现。倒是邗徐两地,需要疏散人群。可那佐官却说刺史如此行事不对,说刺史怎可因与村落里的百姓有分歧,便要罔顾人命。他质问刺史,明明看出下州有隐患存在,为何不让百姓撤走。”
向滕夫人一惊,“然后呢?”
“刺史说佐官胡说,意在扰乱民心,所以训斥了佐官,命令百姓留在原地。”
叶女见向滕夫人神情恍惚,不懂她忧心何事。接着没过多久,向滕夫人悄悄从后门走了。
事情也巧的很。向滕夫人前脚走,佐官后脚就来了。只不过今日的佐官心情不好,面色阴沉,一来先叫了几壶酒。
喜女盯着他的脸色小心行事,酒过三巡,两人有说有笑,佐官喝的酩酊大醉,见天色暗了下来,点着手指说:“什么时辰了?”
喜女轻声回了一句,佐官听后点了点头,期待地说:“快到了。”
“什么到了?”
喜女又给他倒了杯酒,佐官拥着她,说:“那王刺史总是仗着自己官职高于我,对我指手画脚,我岂能忍他?”
他这话一出,喜女立刻知道这事自己最好不要听下去,所以她移开了眼睛,正想岔开这个话题,哪成想佐官不许,掐着她的脸,逼她听了下去。
李尹红着脸,吐字不清,话说得虽是含糊,但是意思清楚。
他说:“我心里有气啊,所以啊,我啊,找了两个人去扮下州刁民,故意找事,说上京告状,说他东州刺史失职!”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其实我知道,下州根本不可能有灾情,除非有人毁了徐城防线。但我还是这么说了,因为我清楚,我这般说,那群村民必然心有不安。他们如今老实,是怕刺史,故而不敢随意走动。可这时若我的人去村里,带走他们,他们会为了稳妥,立刻与我的人离开村庄。到时,等他们走到吊桥那儿……我的人就会割断绳子,把他们扔下山崖,让人们误会这是王刺史做的。到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多好啊……多好啊…………”
他说完这句,突然身体僵直,向后倒去,醉到不省人事。
而忽闻惊天秘密的喜女则是呆愣地坐在一旁,许久之后才猛地跑向自己的妆奁。
动作急躁,喜女拉出了最底下的隔层,数了数里面的钱,眼神有些飘忽,只念了一句与我无关。
不知为何,今夜叶女心烦气躁。她抱着阿菊坐在床上,阿菊睁着眼睛望向窗口,因为几日没见过宁修,有些不敢确定。
“阿姐,你说,宁大哥会回来吗?”
叶女张开嘴,话还没说,先是听到了砸门的声音。叶女和阿菊对视一眼,打开门一看是脸色惨白的喜女。
“有事吗?”叶女见她脸色难看,轻声问了一句。
喜女赤脚散发,疯疯癫癫地抱着妆奁站在叶女的门前,先是愣了许久,之后像是哪根筋搭错了,惊慌失措地说:“我就差二钱了!我就差二钱了!”
叶女不知她在说什么。
喜女像是在与叶女说,也像是在与自己说话。她说:“我是嘉禾十四年进来的。我进来多久了?我还记得,我进来的前日,我的夫郎说今日不打我了。我还记得他说,我们明日再去个好地方……”
她思绪混乱,说出的话上句不接下句:“所以不关我的事!我得好好活着,我只差二钱了,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出去身无分文也不要紧,死在外边总比死在这里强!我不想留在这里,我没你那么好命,我没有人来赎,我只能自己救自己。这么多年来,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自然也不用管别人对不对?”
喜女说到这里,认同了自己的观点,猛地点了点头,上一秒才露出一个解脱笑脸,下一秒又突然哭喊着:“对啊!我为何要去救人?这些年谁又来救过我?他们明知道青楼里苦命的人多,可又有谁怜惜我们?想着这地方不该留啊!他们谁来救我了,我又能管谁啊!”
她一边说,一边蜷缩着身体,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我就差二钱了,就差二钱了……”
“你这是怎么了?客人打你了?”
叶女见她情绪激动,像是受了惊吓的兔子,心生不忍,很快明白过来她的二钱在指什么。
了解喜女的痛楚,叶女痛快地转过身,打开木盒子,拿出了一把钱塞进了喜女的怀中。喜女愣了一下,似乎无法承受手上的重量,直接身子一软往后倒去。
她坐在叶女的门前,失魂落魄地说:“我该怎么办啊……”她囔囔着,无助的将佐官的话全部说了出去。
叶女和阿菊听到这里脸色骤变。来不及多想,叶女拉着喜女的手臂,问:“他什么时候派人去的?”
“似乎是刚走。”
叶女算了一下时间,连忙道:“阿菊,向滕夫人去找王刺史了,你赶紧去找他们,把这事告诉给他们。”
“喜女,我记得你老家在下州?”
喜女点了点头。
叶女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什么近路?”
喜女还真的知道。
叶女听完立刻穿上披风,因为不信任其他人,这件事她们没敢声张。之后三人分开行动,喜女躲在了叶女的床下,叶女跑去了下州,阿菊去了刺史府上。
其实跑出去救人的时候,叶女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得,宁修救了她与阿菊,于她与阿菊而言,宁修是一生中难得遇见的转机。而将心比心,她虽是不是极为善良的人,但也不能冷眼瞧着如此多的人死在陷害好官的路上。
她想,既然宁修给了她和阿菊一个机会,那她也可以成为其他人的机会。
老实说,夜里的路很黑,可穿过林间小路的叶女在此刻却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
许是心中的勇气驱走了黑暗带来的压力。叶女来到下州,挨家挨户地拍打着窗户,告诉村民无论发生何事都别出来。她知道有些事不能直说,就找了个借口,说见下州贫苦,东州刺史心中不忍,给他们带了一些吃穿之物,很快就要到了。
人性贪婪,有了利益在前方牵扯,许是能拖延一阵子。而怕会碰上佐官派来的人,怕村民暴露自己的位置,叶女说完便走了,并没有一直留在村中。
她来去匆忙,只觉得一来一回累到乏力,也清楚她从未有跑得如此快的时候。
她往回走着,回到楼中时阿菊她们还没有回来。她疑惑地弯下腰,正欲叫声喜女,随后却瞧见一把刀横了过来,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夜里,叶女没等到刺史过来,先是听到城里有人在喊发大水了。
下州之上,河道防线被人毁掉。
正逢今夜大雨,加重了下州的灾情。
坐在喜女的房中,佐官李尹面色如常,眼神清明,并无一点醉意,平静地接过一旁随从递来的清水,听着对方奉承的声音。
“我们的人确实带出了几个百姓,而那些百姓也见到了叶女。”
佐官李尹闻言点了点头,随从不免好奇,问道:“可主子怎会猜到喜女会把这件事告诉叶女?”
李尹笑道:“她只能告诉叶女。”
李尹狡诈,“我在入楼起初便发现了,喜女唯利是图,却又胆小如鼠。她瞧着蛮横,其实心肠不硬。此事告诉喜女,出生在下州的她必然会上心,但她没有主见,遇事不知该如何决断,故而会去寻找一个能帮她做主替她决定的人。而这个人不会是帮着向滕夫人压迫她们的龟公,也不会是楼里那些娇弱的小女子,只有性子泼辣正直的叶女合适。”
“而这事叶女来做也适合。毕竟喜女与我有关,若是让喜女去,事后少不得有人提我两句。若去的人是叶女,一来她与喜女关系不睦,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二来她又是向滕身边的红人,向藤又与王猛议过亲,三人之间自然是牵扯不清。”
随从却有些担忧:“可此局也有不好之处。”
李尹胆大,“是,这事有纰漏。可是愤怒的百姓、遥远的朝廷、下来核查的官员、官员到来所用的时日,足以让我们找到很多个漂亮的借口。到时只要递上奏折,不让王猛活着上京,怎么说就都是我们的事了。”
“可那些百姓会信吗?”
“百姓都是听热闹的人。听热闹的人其实并不在意真相如何,他们只是在找乐子。而热闹听多了,就成真的了。”李尹说到这里站了起来,趾高气扬道:“行了,我们也该走了,往前的富贵路还长着,一步步来吧。”
随从应了一声。等到李尹离去,李尹留在楼里的人将其他人控制住。被按在房中的叶女望着被人杀了的喜女面上血色全无。
喜女怀里还抱着她的钱盒子。
可她却没了离开这里的机会。
叶女不忍的闭上眼睛,接着受人逼迫,不得不换上一身红衣,将名贵的金步摇戴在头上,做出了不符合青楼女子的富贵装扮。而后,望京闹了一夜,不止下州的村庄,连带着附近的村庄都被大水冲走了。
清晨,李尹将水报送走,没过多久,望京开始了一出被人精心安排过的戏。
与东州刺史谈了许久,又因雨势清晨才回的向滕夫人一入楼便被打昏过去。等她醒来之后,四周早已都是谩骂的声音。
混乱间,头昏脑涨的向滕夫人瞧见了叶女被人推拉着带上了囚车。城里的流民,不知情的百姓,和失去家人的村民都聚在城中,指着这家青楼叫骂不休。
“娼妇就是娼妇!脏心脏身子也配活着!”
“若不是你们与那刺史,我怎会失去双亲!”
“呸!下贱的东西!”
“就是这女子去村里骗了我们!”
“把她扔到河中,让她也体会体会被害之人的苦楚。”
“把这脏地方一把火烧了!”
“好!”
身处囚车的叶女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而前方的向滕夫人则魂不附体的到处求饶。
见此叶女小声说不是她。可在场的人如此多,信她的人却一个都没有。
四周的人都在叫骂,囚车中的叶女则是狼狈异常。
头上的金步摇此刻已经歪斜,红色的衣摆像是即将燃起的火苗。
叶女环视四周,这才知道,原来望京有这么多人。
原来人的眼神可以如此的可怕。
叶女心一沉,低下头,只觉得四周人愤恨的目光和指责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她惶恐地说:“不是我。”
而路旁的老妇却朝她吐了口口水,目光犀利到叶女恨不得立刻消失在人前。叶女也是第一次知道,被人注视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情……
无助的挡住脸,慌张的叶女想要找到可以躲藏的地方。这时有人一瘸一拐地跟了上来。汗水打湿了来人额前的碎发,衬得他的脸色瞧着比叶女还要糟糕。
手中拿着一个木盒子,一瘸一拐地跟着囚车,良人艰难地从最后方追了上来。
没有每次相见时的精心打扮,两个重逢的人以最狼狈的模样相见了。
良人显然是听到了叶女的事情,为此匆匆赶了过来。他来得很急,因此没有时间换下那身脏衣服。
叶女在这一刻冷静下来,她望着良人的身影,用那双眼睛细细描绘良人的面容,像是想将良人的脸深深印入脑海中。
良人见她看来,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苦涩道:“你是不是不想见我。”
他的声音有点不同,许是三年的时间改变的事情有些太多了。
叶女的眼前有些模糊。即使身边吵得要命,在这一刻她也能无视周围,只听到良人的声音。
“你别恨我,我不是想占你的钱,我只是觉得、觉得,你那时脸色不好,我怕你寻死,也知你心善放不下阿菊,所以才故意拿走了那些钱。我想,你在意阿菊,若是能把我从心上挖掉,也就不会觉得难堪,不会觉得日子难熬过不下去了。我只是……只是想要你活着……”
良人颠三倒四地说着:“我这些年在一直在存钱,我想,等钱够了,我就去接你和阿菊。我买了一处宅子,给你和阿菊做了两床被子。被褥被晒过,有种暖洋洋的味道。我还在院中埋了一壶酒,只可惜酒不是什么好酒,只是想在你们回家这时乐上一乐。等来年赚些钱,我们再买些好东西,到时万兆节到,我就带你们出门。那时你不用躲躲藏藏,想看哪儿,我们就看哪儿,谁敢说你,我就帮你打回去。”
良人像是想把自己所有的幻想期许都说给叶女听,许是也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说了。
他难受地说:“叶女,你见过夏日的农田吗?
夏日闷热,等到晚上,蚊虫多,我想,你躺在一侧,我便拿着扇子帮你驱虫解暑。等天冷的时候你就与阿菊坐在炕上,我会把屋子里烧的暖洋洋的,不像是青楼,四处都是寒风……”
他说到这里忽然再也承受不住的哭了出来。曾经想好的期许,在今日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时囚车来到拐角,出了城,眼看来就要到城外河。良人急了,连忙去拉车架。旁边人见此推搡了良人一把,良人不肯松手,便被打了一拳。
这拳又重又狠,良人腿脚不好,躲避不及,被打之后站立不稳地向一旁倒去,头部正巧撞到了一旁的石块。
砰砰两声。
摔倒的良人脸色一白。
手中的木盒落地,里面的钱银洒了一地。
一旁吵闹的人瞬间收了声音,不自觉地扭过头去看那些落在泥地里的钱银。
雨后的泥土有股淡淡的清香。
那清香混合着金钱,格外的迷人。
不知是谁先咽了口口水。
接着,人群里有人喊道:“这人要阻止我们把这贱人淹死,肯定是她的同伙!”
话音落下,给自己找好行恶理由的人们都没有犹豫太久,纷纷上前哄抢落在地上的钱银。像是东西掉在了地上的,就是理应由他们来收的意外之财。
那些叶女和良人幸幸苦苦才攒下的钱财,被看不清脸的人们抢走,造成了第二次的疯狂画面。
叶女发现血从良人身下流出,并没有看一眼那些钱,只是心急如焚地吼着:“来人!来人救命啊!来人……谁来救救他……谁来……”
……谁来救救我们?
为什么呢?
只是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今日无雨,阴沉的天际始终不见放晴。
喉咙喊到沙哑,仍逃不出囚笼。
叶女眼睁睁地看着良人慢慢合上眼,心里的念想随着对方的沉静而碎成了数块。事到如今她不再去说无用的话,只跪坐在囚车里,用那双上挑的美目怒视着周围人群。
眼前的情绪从凄楚变得疯狂。
“我且看着,看着,你们能得什么好下场。”
“我且看着,看这世道是否真的恶比善佳。”
一字一泪的叶女声音沉重,用一双不在明亮的眼眸,似癫狂,又似冷静,愤恨的注视着人世。
直至被扔入河中,她都在用这一双眼睛,看着来这里的每一个人。
杀了叶女,抢了钱财的人心中并无不适,他们拖着良人的尸体回到万来香,将良人扔到井中,点了一把火。
白色的靴子停在竹林,脚旁是已经没了气的少女。
阿菊死在夜里,雨水冲刷着她的尸体,洗去了少女明艳的笑颜。
没能顺利去刺史府的人如今躺在泥地中,宛如被雨打落蹂躏过的野菊花。
“……”穿着一身干净的衣物,手中拿着钱袋子。面容沉稳平静地宁修注视着阿菊的尸体,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从被好友欺骗,到为了保下性命散了一身修为;从周围旧人环绕,到如今形单影只所用的时间不多。
过去的一切就像是昨日一般。
而过去的他本以为,他还能重新看看晨曦暮色,结果到来,事情并无变化。
手中的钱没了存在的意义。
钱袋子被扔掉,宁修坐在阿菊的身边,像是他们还在楼中之时闲谈一样。他与阿菊说:“你也太过贪玩了,睡觉也不找个好地方。”“你之前问我,我都想干什么来着。我在取钱这一路都在想,可我想不出来,只记得很久以前我就想回到沈河,带着我的镜子……回得去?回不去……”他自说自话,自问自答,等着天彻底大亮,他又点了一下头,确认了一下心中想法,说:“怕是回不去了。”
这话说完,“噌”的一声。
宁修侧过脸,表情淡漠,眼神凶狠的像狼。
他拔出灵剑的动作潇洒,指着阿菊的身影,等灵剑唤来阿菊的鬼魂,没费多大的力气就从阿菊口中问到了佐官李尹的名字,随后拎着剑直奔李尹府上。
李尹尚不知即将发生什么,拿起官帽的他只听院中嘈杂不休,不多时,见一位穿着白衣,满身是血的少年走了进来。
俊俏的少年郎冷着一张脸,表情如同凶恶的鬼神,拎着头颅出现在门前。
等瞧见李尹,他把手中的头往旁边扔去,无视房中其他的人,只盯着李尹一人。
来人是个修士。
世家出身的李尹身边自是有本领不凡的修士跟随,只不过与少年一比,他手下的修士显然不够看。
“你是何人?”
李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慌不忙地戴上了一旁的玉带。
几个修士挡在李尹的面前,拦住了宁修的去路。
宁修身边还跟着阿菊的鬼魂,李尹瞧见,大脑飞速运转,忽地笑了:“不必拦他,且让他过来。”
李尹泰然自若地指着宁修,说:“你若要杀我,怕是我府中这些人拦不住你,而你要杀我的原因,八成就是因为这个女人。那你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而死吗?”
他说到这里刻意顿了顿,一字一顿道:“因为我骗了她。”
宁修听到这里眯起眼睛,咬了咬牙。
李尹又道:“我知她是无辜,但那又如何?你知她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吗?”他朗声道:“我叫李尹,李家,乃是四大世家之一,我的族姐是今上最宠爱的贵妃,父亲是两朝元老,门生无数。而她——不过是娼肆里的一个贱民,别说是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富户打死她,都不能算作是什么大事。”
“我看你一脸英气,想来是个喜好打抱不平的修士。可天底下不平事这般多,你管的完吗?人心若是向恶,怎么都会有不平事。别说旁的,我杀她是恶,可你杀我,难道你就对吗?”李尹看似不在意,其实一直都在观察宁修的表情。他甩了一下衣袖,一字一顿道:“我离京前曾留了话,若我死,便要我死的地方不能好过。”
“如今水灾失控,周官本就会问责,加上东州刺史下狱,赞替他职权的就是我。这时我若死了,当地官员必然会被治罪。
你杀了我算不算是为民除害?
算!
可要是我死了,只会连累到无辜之人。
这些人我本没想杀,又岂能算是我杀的?因此,你若杀我,我死后无辜之人枉死,这笔账应该落在你的头上。此刻你动手就是想害他们家破人亡。想来你应该也知道,以暴制暴,只会留下无数隐患,你的快意恩仇,不过是建立在自我满足之上。”
“当然,你也可以告我,不过我把话放在这里,我可以与你直说,你告不赢我的。
利弊权衡就是如此。
我害了东州刺史这事难以察觉吗?
不难。
可难的是有心人。
什么叫做冤假错案?
就是朝中党羽互斗,需要扯出来的,能够当做武器的才叫做错案。若不是下定决心,冤案就算扯出来,圣人也会权衡利弊,去算一个已经废掉的棋子,和一个尚可使用的棋子,到底应该留谁舍谁。
因此认清自己,才是你们这些只能随风而定的让人最后的选择。
大人物之间的博弈,本就会有小人物丧命。古往今来,一向如此。”
李尹说完,张开了双臂,嚣张的等着宁修上前。
宁修拎着剑,望着剑上落下的血滴,忽然觉得对方说的确实都是真的。因此在府兵冲来的那一刻,宁修离开了李尹府上。
李尹在宁修走后松了一口气,脚下一软跪坐在地。
而离开李府的宁修走了许久,他来到了良人死的地方,来到了叶女死的地方,等到城中火光亮起,他又跑了过去。
青楼里面的人被活生生烧死了,可周围的人却鼓着掌,不知在笑什么。
宁修的目光在周围人的脸上移动,最后也笑了。
“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人心到底还能恶到什么地步?”
“这人世间到底都是什么人活得安顺?”
囔囔自语片刻,宁修忽地笑了出来。他许久没有笑过,难得去笑笑中又充满了讥讽的凉意。
望着眼前的人群,像是永远除不尽的魔心。累极困极的宁修闭上眼睛,向后张开了手臂,迎着火光走了进去。他的身影很快被烈火吞噬,缥缈的如同火烛旁的飞蛾一般,奔向了自己的死亡。
他在死前曾留下一句话,话穿过了火海,却传不到每个人的心底。
“若是要与你们这些人共处一片天地,我宁可就此死去,来得干净!”
而后,青楼的火光烧了一日。
留下经常讲起这件事,不断辱骂叶女刺史的百姓。
而那作为罪魁祸首的李尹,却官运亨通,借此一路高升。
陈生看到这里,脸色阴沉的吓人。他心中堵着一口气,尚未发泄,先闻身旁传来吸鼻涕的声音。
陈生无语,许久之后才问:“你哭什么?”
跟他坐在一个被窝里,眼睛红红的薛离说:“叶女太惨了。”他说完,拉着陈生的衣袖,擦了擦脸。
一旁同样生气的京彦找到了发泄的出口,瞬间跳上床,一脚踹了过去。
“你又哭什么?”陈生见薛离和京彦扭打在一起,心里这点愤恨世俗的火气还散去,又弯着腰看向床下,与那早就躲在床底,哭花了脸的越河县主说了一句。
越河县主委屈道:“这李尹也太恶心了,一想到我还与李家子孙玩过,我就觉得我脏了。”
陈生顿时哑然,还没安排好越河县主的去处,又见单纯的小天孙被这乱七八糟的往事弄得心气不顺,引得屋外雷落下。
陈生头皮发麻,急忙喊着:“这事我会处理,你给我消停点!”
话刚说完,陈生又听见抽泣的声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们还有完没完?!
陈生拍了一下床板,顺着声音看去,却意外瞧见了乾渊尊哭泣的表情。
乾渊尊按着鼻梁,对着宁修生前的最后一幕泣不成声,万般悔恨道:“早知道会发生这等事,当初宁修来找我,我就不该放他一个人走。”
话到这里,陈生心中那点火气彻底是发不出去了。
他头疼,喊着陈六:“去打盆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