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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斗士(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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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乡下去看父亲。父亲热情地泡茶给我喝。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其实我觉得多年的父子更像朋友。

父亲对我说方明德去世了。我有些吃惊因为上个月我回来这位曾经担任过我们村党支部书记的老人还来看过我。提起当年人民公社时期的盛事他神采飞扬说到眼下的种种弊端他痛心疾首。他曾经逼问我“大侄子你说是毛泽东伟大还是邓小平伟大”

我含含糊糊地说“这怎么说呢……应该……都伟大吧……”

父亲给我解围说“老方老方喝茶喝茶毛泽东伟大邓小平伟大你也很伟大。”

他说“老哥我知道你这是讽刺我但我就是不服气。”我父亲说“你也八十多岁的人了还生这些闲气干什么能吃就吃点能喝就喝点听说你的荣军补助金又长了每年一万多元了吧”

他说“钱是够花的但心里不舒坦。”

我父亲说“你每天吃喝玩耍国家还发给你那么多钱有什么不舒坦的”

“老哥你不懂”他转脸对我说“大侄子你懂你懂我的心思你爹一辈子不懂政治是个愚民。”

我父亲笑着说“不是愚民是顺民无论谁当官我也是种庄稼的。”

他说“悲剧啊但又有什么法子呢我是共产党员你不是你可以当顺民我不能我要战斗”

“好好好”我父亲说“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小车不倒只管推这些都是你当年挂在嘴边上的话儿。”

“虎老了不咬人了”他沮丧地说“秋后的蚂蚱蹦跃不了几天了”接着他有些神秘地对我父亲说“大哥我昨天夜里梦到毛主席了……”

我父亲笑道“毛主席请你吃饭了吧”

他说“毛主席对我说小方你要战斗”

我问父亲方明德是什么时候死的父亲说不太清楚。我有些纳闷。在我们这样一个小村里别说死一个人就是死条狗很快就会家喻户晓何况这方明德是当了几十年支书的头面人物。父亲说老方这个人干了不少坏事但性子还是比较直的。我们爷俩正说着话一个人像影子似的飘了进来。

来人是我的一位远房堂兄名叫武功。他的哥名叫文治。据说为他们兄弟俩命名的是我们家族中的一位饱读诗书的老人。

我站起来迎接这位老兄。许多年不见他已经白发苍苍俨然一个老者了。“大弟你回来了”他问候我声音扁扁的。还是当年那腔调听上去有些不男不女。我对这位堂兄没有好感多半是因为他这腔调。

“你也老了”他在一张方凳上落座呷了一口父亲为他倒的茶看了我一眼说“你也快六十岁了吧”

潜意识里我总觉得自己没有这么大但心里一算可不就是吗我回答他“五十六了。”

他提高了嗓门吵架似的说“不对你是属羊的正月二十五生日你已经五十八了”

“对对对”我有些不快地说“你说得对我五十八了一转眼就六十了。你呢快七十了吧”

他说“不是六十八就是六十九俺娘糊涂不记得我的生日也不记得我的岁数。”

父亲说“你是1944年7月生带虚岁六十九了。”

“六十九跟七十也差不多了”他说“我跟方明德这个王八蛋斗争了一辈子终于把他斗倒了”

父亲说“他也没怎么整你吧”

他说“大叔你不知道1970年8月二队里让人偷去了两个小推车轱辘他怀疑是我偷的就让他的侄子民兵连长方保山把我弄到大队部里吊到梁头上整整吊了一夜。”

父亲说“那时代搞阶级斗争人都变得不像人了。”

他说“他是借机报复我呢这个王八蛋知道我有一副象牙棋子儿非要我卖给他。我说我宁愿扔到河里也不卖给他。我是在河堤上与黄耗子下棋时说这话的。他激将我说武功你是条汉子你就把棋子扔到河里。我用那张塑料布棋盘兜着棋子就撇到河里了落下了一个蓝象我捡起来又扔到河里。那副象牙棋子赌里啪啦地落到河水里。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大叔您当时一定也听说了吧”

父亲点点头说“听说过几十年前的事儿。”

“这可是壮举啊大叔”武功激昂地说“当时那年头儿方明德一跺脚全村都哆嗦敢跟他叫板的也就是我了”

“你那副棋子要是留到现在值不少钱了。”我说。

“那是”他说“后来黄耗子他们下河洗澡扎着猛子摸上了十几个棋子。前些天电视台《鉴宝》栏目的人下来黄耗子的儿子拿着那些棋子去鉴定专家说那是皇宫里的东西如果一个子儿不缺能换一辆奔驰”

“真是可惜”我说“你为了一口闲气把一辆奔驰扔到河里。”

“话可不能这么说”他说“大弟人活一辈子争得就是一口气”

“你一点儿也不后悔吗”

“我后悔什么”他说“我一点儿也不后悔。我窝囊了一辈子就这件事儿干的还带着几分英雄气概。”

“我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我说“老方一定给你镇住了。”

“大弟”他说“你是写小说的应该把这件事儿写一写。当时在场的有十几个人方明德那张大饼子脸那是白了又黄黄了又青。他跺着脚说‘武功算你有种咱们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我说‘走着瞧就走着瞧老子犯法的事儿不做你能把我怎么着’但事实证明在那个暗无天日的时代里即便你遵纪守法照样会灾祸临头。”

“算了”我父亲见他说得激昂便劝他“方明德人都死了你还提这些事儿干什么呢”

“大叔”他说“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啊他让他侄子反绑着我的胳膊把我吊到房梁上——这些强盗私设公堂在房梁上安装了一个定滑轮轻轻一拉就让我离地三尺。他说‘武功你小子终于落到我手里了说吧你把车粘辘藏到什么地方啦’我说我不服我冤枉他说你是咱们村嘴巴最硬的不给你点颜色瞧瞧你不知道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大叔你不知道你们无法想象啊他让他侄子把我拉上去一松手我啪唧跌在地上再拉上去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再拉上去又一松手啪唧跌在地上……即便是这样我也不屈服我说方明德你不就是为了那副象棋吗你有种把我弄死但如果你让我活着我就跟你没完。后来他大概也怕弄出人命来就把我放了。”

回忆悲惨往事使他脸上表情悲愤交加。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递给他一支烟。

他说道“在遭受那次酷刑之前我是抽烟的。他们捉我的唯一证据就是在现场发现了一个烟荷包那个烟荷包确是我的。究竟是谁偷了我的烟荷包陷害我我当然清楚我已经让这个人付出了代价从那之后我就不抽烟了。”

“老方后来还是有反思的”父亲说“改革开放后让我给你带话要请你吃饭你还记得吧”

“大叔”武功道“那是他被上边把支书撤了之后的事。”

“不是撤”父亲说“他是退休。”

“反正是不当官了”武功说“他要是当官怎么会向我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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