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昨日今朝(2/2)
“宋坊主啊,你不要怪我说你,你还太嫩了,像兰之洛这样如日中天的作者,你把握得太松了啊!你知道清流书坊那几个知名的编修,嵇清持是怎么拿捏他们的么?一个个都签了卖身的长约,一辈子都只能给清流书坊干活。”周长天顿了顿,问道,“现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处理这件事的?”
“我……”宋凌霄叹了口气,“我放他走了。”
“哎呀!”周长天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我的傻孩子啊,你怎么能放他走呢,你应该抓紧他才对!就像你抓紧云澜这样,施恩啊,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啊,让他对你感恩戴德,他一定能回想起你的好的,毕竟你对他有知遇之恩,任何人都比不了啊!”
宋凌霄微微皱眉,并未立刻回答,他心中想,然而他对云澜也并没有施恩,只是做了一点该做的,这在其他人眼中看来,是一种驭人之术么?大概是他太天真了吧,不喜欢凡事都上升到“技术”层面。
“罢了,你这样做,或许也有好处,只是短期内看不出来。”周长天叹了口气,“可惜了你辛苦栽培的果子,却掉到了别人的口袋里。”
宋凌霄一愣,什么意思?
周长天看见他傻乎乎的表情,忍不住又是一阵拍腿:“你知道清流书坊的坊主嵇清持吗?”
宋凌霄当然知道。
“嵇清持的风评是很好的,他淡泊名利,一心钻研编书之事,曾经,我也想把《时文选》交托给他来做。可是,接触下来,我发现嵇清持这个人,并没有传闻中的那样光风霁月。在背后说人闲话非君子所为,唉,可是你啊,不给你点透,你又不明白什么意思。”周长天顿了顿,说道,“嵇清持是个心思很重的人。”
每一句话都有指向性,每一次见面都有目的,笑里藏刀,睚眦必报,并且乐此不疲。
这就是嵇清持。
“难道……”宋凌霄好像明白了,只是,他不明白周长天为什么这么帮他。
似乎看到了宋凌霄眼里的迷惑不解,周长天笑道:“你们胡博士买了一箱子《金樽雪》,叫我寄回去给江南书院的同僚看看,看看你们北方的小说本子,是不是就一定比我们南方的差?”
周长天没有点透,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胡博士喜欢、看重,所以他才会帮衬。
宋凌霄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沾了胡博士的光。
真是,人生处处有惊喜啊。
……
郑九畴坐在状元宅里,今天,闭门谢客。
偌大一个宅子,只有他一个人。
连咳嗽一声,都能听见回声。
这以前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如今成了真,可是他却觉得冷。
厚厚的棉袄子,依然抵不过京州雪冷。
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是个晴天,阳光直到下午三点还很灿烂,将窗格精巧的花纹绘制在东墙上,郑九畴就坐朝东的太师椅上,望着窗格的图案一点一点变幻角度。
好无聊啊……
“厌厌,你再到处乱跑,小心老娘抽死你!”
“姐姐是状元宅的大夫人,不可以自称老娘。”
“谁说我是大夫人?敢情还有个小的,嗯?”
“姐姐好没道理,说些大的小的,有的没的,厌厌还是个小孩子,根本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
“诶!”那身姿矫健的女子插着腰,从花丛里站起来,四面张望,显然是失去了小丫头的踪迹,额角反射着亮晶晶的水光,眉目间是灵动跳脱的光彩,她的目光在空里寻找了一圈,终于落在了郑九畴的脸上,紧接着,她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郎君你看着我干什么?妾身有那么好看吗?”
说完又开始矫揉造作地装羞,抛媚眼,一扭一扭地走过来,别提多可乐了。
眼前的景象一虚,郑九畴怔怔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庭院,草丛后面的荷塘结了一层薄冰,枯枝败叶像高高擎起的枯骨,下面是黑黢黢的污泥。
郑九畴想到了那一天晚上,他见到的那个人,赫赫有名的清流书坊坊主嵇清持。
他完全没想到,京州第一书坊的坊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嵇清持,会专程到状元宅来找他,还仔细听完了他一天的讲学,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自从他捧着《玉尾狐》去找宋凌霄,结果被宋凌霄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他的自信心完全崩溃了,提起笔来手都在抖,他一度觉得,宋凌霄说得全都对,他的那些理论都是个屁,他只是运气好,碰到了李釉娘,把李釉娘写下来,所以才获得了这么高的声誉,这都应该归功于李釉娘,而不是他。
讲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理论,给那些远道而来的崇拜者们,郑九畴心里特别虚,每天到了散场的时候,他望着那些自觉满载而归、准备回去尝试写作的人的背影,都感到非常惭愧。
直到嵇清持出现在他面前。
嵇清持从身份地位到谈吐修养,都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为他心折,愿意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嵇清持告诉郑九畴,你讲得很好,我听了一天,几乎感觉不到疲倦,还想再听下去,所以私底下来打扰你。
郑九畴一下子就被触击到了心灵深处,嵇清持的话,仿佛给他颓丧无力的内心,突然注入了饱满的生机和活力。
之后,两人促膝长谈,直到深夜,郑九畴有种……找到了第二个宋凌霄的感觉。
嵇清持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听郑九畴说,时不时给予鼓励的颔首,最让郑九畴雀跃的是,嵇清持注视着他的眼神,是那种带着由衷欣赏的和蔼眼神,是那种更高层次的思想者包容新锐的思想者的态度,不会因为他有小的纰漏或是毛躁的地方,就迫不及待地挑刺、攻击、甚至全盘否定。
说道后来,太晚了,嵇清持起身要走,并随意地捎带了一句。
“这样说可能有些唐突,不过,确实是嵇某人的心里话。”嵇清持叹道,“像是郑公子这样年轻又有才华的人中龙凤,为何不是先遇到我呢?”
郑九畴心中一动。
他亲身护送嵇清持离开,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也许,他并不是宋凌霄说得那样不可救药?
也许,他可以把《玉尾狐》给嵇先生看一看?毕竟,嵇先生才是真正的编修,而宋凌霄再怎么厉害,终究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孩儿,统共才编过一本书。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郑九畴在第二天迎来嵇清持登门造访时,将《玉尾狐》拿了出来。
嵇清持似乎很高兴,因为郑九畴愿意相信,不过嵇清持现在已经不做实际的编修工作了,所以他大致看了一下,夸赞了郑九畴几句,问他能不能让他带回去,交给手下的编修去仔细看。
“这……”郑九畴犹豫了,毕竟,他的第一合作方,还是凌霄书坊。
嵇清持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问郑九畴,这本书这么好,为什么不在凌霄书坊出。
郑九畴抵不过倾诉的欲望,将宋凌霄给他的评语,一股脑告诉给嵇清持,他真的很想让客观的第三方来评价一下,到底是他有问题,还是宋凌霄对他有偏见。
嵇清持又重新看了一遍《玉尾狐》,很认真地对他说,他觉得这个开头很不错,甚至比《金樽雪》还要符合市场的喜好,体现出了郑九畴由新手创作者转变为成熟创作者的飞跃式进步。
郑九畴心里有底了,他让嵇清持拿回去看。
在第三天,嵇清持登门拜访时,郑九畴不知怎么的,就跟他聊到了……新书付梓。
郑九畴想把《玉尾狐》签给清流书坊,清流书坊的口碑更好,影响力更大,对于郑九畴将来的发展也更好,这是毋庸置疑的。
反正宋凌霄也不要。
嵇清持似乎有些犯难,他思考了一阵,郑重其事地告诉郑九畴,根据他们书坊的规矩,从来不签版权交割不清的作品,所以,如果郑九畴看得起他,打算和他合作,那就请郑九畴写一封声明信,发给凌霄书坊。
郑九畴觉得既然是人家的规矩,人家又是有口碑的书坊,按照他说的做也无妨。
直到嵇清持把信的内容念给郑九畴听,郑九畴才感觉有点不对:“嵇先生,这信,为什么听起来像是要和凌霄书坊划清界限一样?”
“郑公子,你有所不知,为了将来不产生纠纷,一开始一定要把话说明白,何况是这种落在纸上的正式函件,听起来确实是有些无情的,但是,为了彼此的利益考量,这其实是最不伤和气的一种方式,比起将来撕破脸打官司来得好,你说是吗?”
郑九畴无话可说,他实在是不懂这中间的门道,不过,宋凌霄之前跟他签契书的时候,里面的语气也是很生硬的,也没跟他商量。
这样想着,郑九畴就按照嵇清持的意思,把声明信誊抄一遍,折好放进信函,叫门子递到凌霄书坊去。
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门子跑回来,举着一封新的信函,说是凌霄书坊给的回信,叫郑九畴看了没问题,就按个手印,送一份回去。
郑九畴当着嵇清持的面把信函打开,发现是一封正式文书,里面压根没提《玉尾狐》和郑九畴以后的作品归属权的问题,只提到了《金樽雪》。
郑九畴看着这封文书,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冻成了冰。
即刻停止销售。
所有库存,就地销毁。
这些字眼,为什么看起来那么陌生,又那么残酷。
嵇清持从旁看到了郑九畴手里的文书,默然片刻,道:“郑公子,宋坊主可能是没有这方面的权利交割经验,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要不然我改天去凌霄书坊走一趟,当面跟他说清楚?”
郑九畴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听不进去嵇清持的话,宋凌霄会不懂文书怎么写吗?他年纪虽然不大,可比郑九畴懂得多多了!至少,他发过来的这封文书,绝对不会错误传达宋凌霄的本意。
宋凌霄,你真的以为我除了你,就没有别的退路了吗?你以为我没有别人欣赏了吗?
我就要让你知道,你错了!
你大错特错,欣赏我郑九畴的人多了去了!
郑九畴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他的脸都涨红了,耳廓更是红得发亮。
“不必了,嵇先生,我们还是来商讨《玉尾狐》的出版细节吧?”郑九畴说。
嵇清持有些担忧地望着他:“你真的没事么?你情绪太激动了,没法静下来谈细节的,不如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到清流书坊来谈?”
“我没事,我很高兴。”郑九畴恨恨地说,“能够重新开始,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嵇清持笑意微妙:“那就好。”
……
郑九畴又辗转反侧了一晚上,他想到了很多事,都是关于宋凌霄的。
那天,张良之过来告诉他,说有个叫凌霄书坊的地方,讲故事可以挣钱,问他去不去。
当时,他刚吃完入秋以来第一顿饱饭,不大好意思推辞,正在迟疑间,张良之说凌霄书坊的老板给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讲述者准备了一顶席帽,可以把人从头到脚遮住。
郑九畴心思微动,他有点好奇,这个书坊主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如此体贴入微。
后来,他讲完了故事,感到有些窘迫,拿了一锭银子,赶快离开书坊大堂,刚走到桥边,就有一个少年扑了上来,抱住他的胳膊,恳求他留下来。
再后来,少年为了追他,掉进了冰冷的河水里,差点没命,上岸之后却丝毫没有责怪他,还对人说:“他是我新交的朋友,郑九畴。”
“你要回答我三个问题。”少年站在他面前,皱着眉头,似乎被什么事困扰着,“如果……你会心软吗?”
不想让他困扰,不想让他难做,郑九畴便回答说:“不会。我不会心软。我会按照约定写完。”
少年果然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们一起蹲在墙根下定计划,在雪天演戏,又在桥上桥下暗通消息。
郑九畴一气呵成《金樽雪》,少年双手接过,如获至宝。
……这是他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郑九畴想,那个时候,他和宋凌霄是心意相通的,就算隔着高高的围墙,他们也能感知到彼此的存在。
他们一起做成了一件事,成就了兰之洛的名声。
然后……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第二天早晨,郑九畴洗漱完毕,换上新买的羊皮滚边披风,穿上马靴,对着镜子照了照,眼睛下面的青痕有些明显,他拿出李釉娘剩下的粉扑子往脸上遮了遮,没什么不好,唯独有一股香梨味儿,闻着心慌。
郑九畴叫了一辆马车,拉着他来到撰书人心中的圣地——清流书坊。
清流书坊果然和凌霄书坊简陋的铺面不一样,一进去就有一种高大上的感觉,两排通顶大书架,深奥幽暗的大堂,许多书生静坐读书,暗金色的熏笼里点着雅致的沉水香。
郑九畴给自己鼓气,他不必自惭形秽,是嵇清持邀请他来的,他是写出《金樽雪》的当红作者,不必觉得配不上这样高贵的地方。
郑九畴主动向一个伙计亮明身份,伙计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一个面上带着微髭的中年白面文士手上夹着两卷《稗史》出来,面无表情地同郑九畴打招呼,引他到里面会客室去聊。
郑九畴心下惴惴,想来进去就可以见到春风般和蔼的嵇先生了吧?结果走进狭小的会客室,就一张桌子,两把椅子,面对面坐,只有他和那白面文士。
白面文士自我介绍,说是清流书坊的外史类编修,也即是俗称的野史,已经收到上面的消息,让他来接待郑九畴,就《玉尾狐》签约细节进行磋商。
郑九畴暗想,或许是嵇先生今天没空吧,不过也是,这种细节上的事,嵇先生肯定不会亲力亲为的。
白面文士推过来一封早已拟好的契书,让郑九畴看一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按个手印,就算成契。
郑九畴拿过契书看了一眼,想来清流书坊的各项制度应该都是很完善的,他也不必细看,只有一个问题,他想问问明白:
“请问,我能拿到多少分成呢?”
白面文士抬头瞥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烦地用手指敲了敲契书:“上面都写着呢,自己不会看吗?”
郑九畴心里一抖,那蘸了红泥的手指便觉滚烫。
他定睛看去,在一列一列繁复修饰的文字之中,找到一段看起来像是在说作者分成的:
“一成?”郑九畴诧异,“这里说的一成……是说给我的稿酬吗?”
“怎么,你有意见?”白面文士又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见多了,哼,好高骛远,以为自己有几斤几两,就敢对分成指手画脚,要我看,你要么就把手印按下去,要么就请起。”
“不,我不是对分成有意见,我只是……感到惊奇,难道市面上约定俗成的分成,不是五五吗?”郑九畴感觉十分荒谬,甚至气不起来。
“谁跟你说市面上约定俗成是五五了?我看是你亲爹开的书坊给你五五分成吧!简直可笑,你知道一个书坊要花费多少力气,承受多少风险,砸钱培养你们这样养不熟的新作者嘛?!”白面文士忽然发起脾气来,他站起来,将契书合起来,插进随身携带的书卷之中,冷冰冰地对郑九畴说,“年轻人,就你写的那点下九流的玩意儿,想在清流书坊出书,本就是痴心妄想,若不是咱们嵇坊主怜你有几分才气,给你个机会,你以为你今天有可能在我面前对我们沿用了十几年的契书指手画脚吗?”
郑九畴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他好像是干笑了一下,白面文士比他还生气的样子,夹著书卷扬长而去,临走还将门“砰”地一声摔上!
契书没签成。
郑九畴迷茫地走出清流书坊,完全没回过神,到底中间发生了什么,他从进入这里,到离开这里,统共加起来不超过一刻。
嵇坊主不是很欣赏他吗?为什么会给他拟定了这样一份契书?
难道嵇坊主压根不知道,托付给了手下,就没再过问,是手下的编修私自决定的?
郑九畴百思不得其解,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不知不觉间,他听见青楼上的丝竹阵阵传来。
怎么又走到了洒金河街?
这街的尽头,就是……凌霄书坊。
他抬起头,停住了脚步,仿佛命运一般,双腿将他带到了凌霄书坊的台阶下,那块看起来有点小家子气的匾额悬挂在熟悉的铺面门楣上方,匾额之下,大门紧闭,挂出来个牌子,写着:今日歇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晏臻的地雷x1,岳书的地雷x1,感谢猫骨的营养液+20,华灯初上、975的营养液分别+5,抱朴守一、冽慕初的营养液分别+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