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眉黛(2/2)
凭什么啊!
他用力一声咳,曲沉舟转过身来,这才看见,曲沉舟手里正拿着一管螺子黛,心头的无名火气唰地被浇灭大半,竟有些害羞。
“干什么呢?”他明知故问。
“画眉。世子说的对,眉毛像是稀疏了些。”曲沉舟拖开椅子,又招呼人奉茶,才重拿起桌上的东西:“劳世子费心了,可我不是很会用。”
他后反劲琢磨一下,才又问:“早上起床时在桌子上看到这个,是世子留下的吗?”
“嗯,”柳重明不眨眼地盯着,脸颊微红,却恼怒似的责怪:“怎么连这个也不会?”
曲沉舟拧着眉头去看镜子里:“这一管太粗了,握着不顺手。”
柳重明从茶杯沿边看他,左边的眉毛已经描了一道,鲜明的眉峰让这张毫无瑕疵的脸添了一分明丽的英气。
真是奇怪,常有人夸,完美无瑕是添一分怎样,减一分怎样,偏偏这人不同,添了减了都别有味道。
别画了,他心里念叨,再画,宁王就真的要死了。
“给你的。”巴掌大的锦盒丢在桌上。
曲沉舟画不好另一边,擦了一把眉梢,用余光瞥那盒子,轻笑一声:“还是宁王?”
“再多来几个,我可吃消不了,”柳重明笑:“不过也就宁王拉得下脸而已。如果我不松口,他是不是打算一直病下去?”
跟廖广明的赌局已经赢了一大半,他心情很好。
自元宵灯会第二天,市井中便多得是人大惊小怪,说灯会上见到有小神仙下凡,虽然下凡的姿势不怎的好看,也不妨碍被小神仙晃瞎了眼。
泪盈盈里撇一眼,水汪汪中走一遭,连不好这口的也能自行想出几十场大戏。
很快有人啐了这传言——什么小神仙,看那眼睛就知道,不就是以前奇晟楼的小曲哥么?被世子爷养了大半年,调理成天仙儿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未等着传言甚嚣尘上,宁王一早听说了,急吼吼地直接上门,堵着门口痛骂柳重明不厚道。
柳重明平白被人骂一顿,更是打定主意要吊人胃口——看可以,一根手指头也不让碰。
他用被子把睡得迷糊的小狐狸包裹严实,才抱出来,在宁王面前炫耀一圈。
可怜宁王眼巴巴地把茶水喝了一前襟,魂不守舍地爬上马车,回去后就再没出门。算上今天,已经病了有五六天,倒是有心思日日派人送东西,指名赏给曲沉舟。
宁王这一病倒,市井里的话更传得飞上天,这下,廖广明就算再嘴硬否认,也是输了。
曲沉舟打开看一眼,是个龙眼大的红珊瑚坠子,又扣上盒子,推向柳重明:“当给世子。”
这东西又不是主家赏的,他都没法拿出去换成钱。
“一个铜板!”柳重明轻车熟路地发狠压价。
“当了。”曲沉舟当即拍板,又补一句:“不要欠条。”
柳重明烦死了。
他明明没有必要跟人玩这种把戏,曲沉舟连人都是他的——白纸黑字的卖身契,清清楚楚。
“不会赖了你的。”他总归是狠不下心提起那个身份,只能起身劈手夺过螺子黛,细细端详起来。
论起画眉,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
曲沉舟被他拈着下巴,抬脸见他迟迟不动手,想了片刻,问道:“世子会这个?”
“本世子什么不会?你别动,”柳重明嘴硬,面前的雾中远山令他失神片刻,只能勉强回魂,细致地将螺子黛点下去,说起正事:“我上午去了一趟大理寺,猜猜见到谁了?”
曲沉舟的回答很快:“容九安。”
柳重明的手一偏,一道眉线直划到眼角。
“啊……疼……”
“抱歉,”他手忙脚乱地擦去眉线,诧异问:“你怎么猜到是容九安?”
“过年的时候,见到凌河了,给他卜了一卦——至亲之人,身陷囹圄,那说的不就是容九安么?世子既这么问,我猜,容九安应当在大理寺。”
柳重明没了画眉的心思。
年后开印,被放置的案子重新开启,陈副尉的案子不出意外地扯到了冯郁身上,而就目前能打听的消息来看,冯郁在津南府的手脚也不是那么干净。
而只要冯郁落了下风,任瑞便自然有翻身的机会,这样一来的话,容九安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他虽然和容九安并没有多少交情,只是觉得有许多事不该是这个样子——忠勇赤诚之人蒙冤,水患流民背井离乡,贱如蝼蚁。
不知为什么,他想起来中秋夜那天,父亲藏在影子里的脸,与其说是消沉,不如说是悲哀。
忽然有些后悔,不该那么任性地责备父亲冷漠无情。
从前别院里只有自己的时候,也没细想过父亲怎样,左右他们从生来便衣食无忧高人一等,什么都不缺。
可在遇到了曲沉舟后,才发现,有个能够无话不谈的人在身边,日子才真正的有滋有味起来。
这次过年,再回侯府看见无话可说的双亲,居然会忍不住对父亲心生同情。
后面的话窝在肚子里,只把关于容九安和任瑞、冯郁一干人,都细说给了曲沉舟听。
曲沉舟自然也认得容九安。
性格使然,这个满腔抱负的年轻人在上一世的运气更差,虽然没有经受津南府之灾,甚至距离中书舍人也只有一步之遥,却与他迎面遭遇。
那时的他对谁都不会手下留情。
容九安死后,凌河才变成了一只对他死咬不放的疯狗。
乱世之中,所有人都疯了。
他的手又忍不住抚在前襟上,轻轻摩挲着里面的东西,平静回答:“世子,就算任瑞能脱身,想救容九安,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他的运气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