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2/2)
难怪不得冼锐要说她,脑子里净装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如果说她所回忆的童年的穷,是别人的,是遥远的,乡村里的,天生的,无可奈何的,是纯净得像蓝天白云似的。
那他所讲的,虽然也是别人的,却是正在发生的,大城市里,人类自己制造的,拼命挣扎的,是杂乱得像污水处理厂排出的,五颜六色的废水。
真让人觉得有毒,真让人纠心。
凌晨一点半。
湘潇要下车了,他起身从行李架上帮她拿下行李,说:“你这次去昆明的收获可真不小,把西山的石头都给搬回来了。”
“岂止是包里装了石头连心里也装了石头了。”湘潇苦笑道。
他又说:“你如果搬不了这么多,那我帮你搬一些回成都。我也刚从西山回来,可惜记性太差,忘了像你这样,捡几块石头带回来。还是女孩子心细。”
因为明早要去学校,湘潇在西昌南站下了车。
她拎着行李向检票口走去,不经意地回首,她看见他正趴在车窗上,笑吟吟地向她挥着手……
真的很感谢,他一路上的陪伴。
她这个旅途,是充实的,丰富的,放松的,一点也不像是刚刚失恋了的。
跟去昆明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在去的时候,她反而不像是在热恋之中,倒像是失了恋似的。
真的是,颠倒了黑白。
没有冼锐,她果然要轻松快乐许多,他真的是太让人压抑了。
就是她千遍地想过他的好,他的无比英明与正确,但他还是,太让人压抑了。
天还早,湘潇提着行李向候车去走去。
附近的小旅社,传说有人吸毒,她害怕住进去。
她准备就在候车室呆一晚上,八点钟再到学校去领毕业证。
连连两夜不眠,现在又已经是凌晨两点,湘潇的眼睛睏得,几乎不能够用火柴棍撑开。
但她不能睡,她得照看行李。
她睁着疲惫的眼睛向四处环视,候车室的众多长木凳上,只躺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空荡荡的,让她有些不安。
大约两点半。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疯子跑了进来。
虽然满脸污垢,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她曾经的眉清目秀。
她拼命地摇着候车室的,检票口的门,弄得锁住门的铁链子,哐当哐当地一阵巨响。
湘潇再无睡意,揉了揉眼睛看着她。
再加上天有些微寒,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浑身猛地痉挛了一下。
铁链的巨响,惊动了所有的人,躺在长凳上的人,也都坐了起来,漠然地看着她。
两个车站治安闻声冲了进来,抡起棒子,抓住疯子一阵乱打。
说她扰乱公共秩序了,不打,不打就没法撵走她。
疯子被打得趴在地上,嗷嗷地乱叫,口中呜咽着一些,让人根本听不懂的话语。
湘潇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她,眼角忽然有了泪。
她当着人们的面,把它悄悄地擦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这微不足道的举动。
候车室门口,一个40多岁的女职工,戴着大盖帽,高声地向旅客们数落着疯子的罪恶。
说她不止一次地砸坏了大门上的锁,并大声地叫喊着说:“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说她经常跑到这里,又吼又叫,半夜三更的,让人不得安宁。
说她偷了人家崭新的内裤,直往候车室的窗户上挂。
最后,她将手放在裤袋里,同情地长叹了一声:“她是在被人强暴后,才变疯的。”
那一定是,她在遭遇不幸之后,被关在屋子里,门被锁上了,出不去了。
她可能就是在那一刻,发疯的。
她的脑子里,能够记忆起来的,就只有那一幕了。
至于,她为什么把崭新的内裤,往候车室的窗户上挂
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公检法,她只知道火车站是神圣的,是人最多的地方。
她以为她挂的是那一个坏人的内裤,火车站里来来往往的这么多人,一定可以帮她申冤。
她一定以为,经常出门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见识的人,最有同情心,最善良的人。
而不是,普通的人。
湘潇刚才在火车上所听到的,是人生的艰难。
而现在她所看到的,是人性的脆弱。
而在这之前,她却是满脑子幻想,她只看到了这世界的花花绿绿。
她好像生活在玻璃罩里,她好像并不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似的,她好像是与世隔绝的一样。
而今,玻璃罩被击碎了。
这种事,太多了。
一直伴随她左右,从来都不曾远离过她,只是,一时忘记了。
小时候在农村老家长大。
从记事起,就被教育要保护好自己,上学前要小心坏小孩。
大人只说“要小心坏小孩”,并不会说,那是个偷看了大人,并且模仿大人的坏小孩。
上学后,学校每学期都会开公审大会,罪犯被站在独条长凳上。
主要有两类罪犯。
一类是,十四五岁的抢劫犯。
被大几岁的教唆,持刀抢十几,几十元钱,遇到严打被判七八年。
公审的时侯都还在笑,还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
另一类是,六七十岁的强奸犯,专挑刚刚背上小书包的小女孩下手。
以前,她只看到了犯罪分子,却没有像今天这样,看到了这么惨的受害人。
初中女生,在农村的荒山野岭,也要防着那些怪老头子。
高中就是在这个镇上念的,要防那些凶猛的社会青年。
学校安保很好,天天晚上都有人巡视,但仍出过几起未遂事件和一起两例同时发生的已遂事件。
都是社会青年翻墙进来。
后来墙增高了,弄了铁丝网,靠墙的窗户全焊上了。
完完整整地长这么大,真的好不容易啊!
反倒是自由恋爱的最安全,没出过一起事故。
有学校,家长管着,学校里的灯到处都亮晃得闪眼,男孩子们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
再说,那时候的人都很保守,女孩子也不会主动去找一个那么坏的人。
因此,她之所以愿意跟冼锐去昆明,是因为她觉得这是自由恋爱,你情我愿,很安全。
虽然在临走前的小招待所里,他已经有点激动了,但他说了:“我尊重你,我一定要在征得你的同意之后才敢。”
她是相信他的。
她在想那个疯子,如果她经历了灾难以后,能够从灾难里面走出来,那她是不是,比现在还是要好一些
她的父母要好受一些。
她就这样疯了,真让她难上加难。
原来,人活在这世界上,竟然是这样的。
这许许多多的人的活着,却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呻吟。
有的人坚强不屈,而有的人却不堪一击。
她坚信,自己不是那个不堪一击的。
许多事情,她必须想得开,她必须把它想开。
冼锐已经观察过她了,他发现,她还是很坚强不屈的,所以在楼梯上,他才会选择了她。
她虽然想得很多,但她那是在,不断地总结与自我成长。
她不会因为谈个恋爱,就把自己弄疯。
冼锐也是很能抗压的,他在楼梯上发脾气,他在火车上发脾气,他对着小王发脾气。
如果习惯了,会发现,他发脾气,他发完就好,从来不往心里去,从来不给自己和任何人增添负担。
他也是不会发疯的。
原来,这竟然是他的优点。
而在这之前,她竟然把它当成了他的缺点。
这世界上有1/3的人,是怎么打也打不趴的。
还有1/3的人,是根本就不用打,就自己先趴下的。
剩下1/3的人,左右摇摆,需要被人不断地鼓励。
疯子被撵走了,事情就这么得到了平息。
湘潇实在太睏,不久就又有了睡意。
她将行李包枕在头下,准备入睡。
过了一会儿,觉得太高,太硬了,脖子发疼,怎么也睡不着。
于是她坐了起来,盯着那些没有行李的,熟睡的人看,心里充满了羡慕。
不到十分钟,她又想睡,毕竟是连续两夜都未曾合过一眼,现在又已经是凌晨三点半了。
她睏得实在不行,她终于带着忧愁,带着疲倦,带着牵挂,进入了梦乡。
她红肿的双眼微闭,双腿微曲,右侧的地上是行李包,头下枕了最贵的一件毛线衣。
行李包的长带,紧紧地环在她的臂弯里。
湘潇真的做梦了,她梦见穿着衬衣的冼锐,拥着一个穿桃红色帽兜大衣的女孩,向一个很宽阔的台阶上走。
一个穿得那么薄。
一个穿得那么厚。
那女孩,肤净如瓷,秀发披肩,亭亭玉立,笑意可人。
她的左手提着一袋开心果,右手将剥好的开心果,轻轻地送入冼锐微张的口中。
冼锐灿烂地笑着,附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既然你喜欢,那我以后天天给你买。”
湘潇在一旁看着,心酸极了,忍不住甩头就走。
但是她并未走远,刚走了两步,就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她越看那女孩越像她自己。
那眉眼,那肤色,那一颦一笑,那个头……甚至那双小巧玲珑的兰花手。
竟也和那天晚上,她给冼锐吃开心果时是一模一样。
而且,她也有那么一件桃红色的帽兜大衣,那是她最心爱的一件衣服。
去年过年时才买的,刚刚只穿了一次。
只是她没她漂亮,头发也没有她的长,没她亭亭玉立,没她那么吸引冼锐。
此时,湘潇醒了,惊恐地四处乱抓。
她想抓住那个女孩,是她夺走了她深爱的冼锐……
片刻,她完全清醒了,伸手去揉,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
这时,她方才发觉,环在臂弯里的带子,没有了。
低头一看,鼓鼓的行李包,也不见了。
而那件桃红色的帽兜大衣,就恰好在包里。
塑料袋还在,小偷不会以为塑料袋里会有好东西。
那她为什么,不将它枕在头下呢
她选择了,将最贵的衣服枕在头下。
她没有选择,将最心爱的衣服枕在头下。
或者是最贵的和最心爱的,两件衣服都枕上。
她没有想到。
“遇上鬼了,是那个迷人的女鬼,偷去了我的衣服。”湘潇在心里绝望地叫。
她恨自己,睡得太沉。
行李包上的带子,明明是紧紧地,环在她的臂弯里的,怎么可能会被人拿走了呢
难道,它会自己跑开吗
湘潇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现在才四点整,她刚刚只睡了半个小时。
而且还一直都在做梦,一直都是半梦半醒的。
她不可能睡得那么死,那么不安分。
竟让紧紧环在臂弯里的带子,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让小偷轻轻易易地就得了手。
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只有鬼,才会那么恐怖,那么高明。
只有鬼,才能用幻术,将她迷住。
让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自己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手。
让臂弯里的带子,在她毫无知觉的时候,悄悄地就滑了出去!
是鬼,是那迷人的女鬼。
其实,包带子并没有从她的臂湾里滑落,是小偷用剪刀将它剪断的。
那也并不需要她睡得有多沉,只要她,稍稍一走神,他们就可以办到。
他们在大白天里都可以作案,更别说,她还在睡觉。
在火车站,这个流窜人口多的地方,就是抢了她,她也没有办法。
在西昌火车站,也是同理。
如果她下了火车以后,就直接走到大街上去。
需要走200米,完全没有人,没有任何建筑的路。
一路上,也没有任何灯。
需要穿过一个有20米长的地下道。
在这个深夜里,那也是很危险的。
说不定现在的小偷,就成了那条路上的抢劫犯。
她唯一正确的办法,就是坚决不睡觉,甚至不走神。
或者是像那些,在外打零工的人一样,将包放在地上坐着,头趴在凳子上睡。
但是,她没有想过。
就是和父母一起呆在候车室里,他们也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最多只是让孩子倒下睡。
一是他们要照看行李,二是他们很注重仪态。
再说,那样睡,也很容易损失身上的钱。
只有那些有行李,但是身上没有钱的人,才那样睡。
她的身上,还有三百多块钱。
那她可以将钱放在行李包里,然后坐在包上,这样包和行李都安全。
但是他们这种人,是不会这样做的。
他们不但注意形象,而且总是患得患失,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必须分开放。
因为分开放的好处是,丢了一个,还有另外的一个。
她那个样子保护她的行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她自己都没有想过。
她以为,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像她一样文雅。
或者是像冼锐,就是发再大的脾气,也是讲规矩的。
或者是像一串红里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不管怎么样,也是要装装斯文,要征得别人的同意的。
以前,坏人坏事,都只是在传说之中,都只是在那些长条凳子上站着。
而现在,她才知道,社会这个炼钢炉,它到底有多厉害。
包里的衣物暂且不说,包里面,还有两大本满满的日记和一些稿子。
这些,才是她的心爱,她的命根。
身旁的人也有没有熟睡的,肯定有人亲眼看着,小偷拎走了她的包。
刚才还在看别人,同情别人,看别人被无奈地推到,人生这场戏的舞台中央。
而如今,却是别人在看自己。
看自己,也还没有准备好,就被匆匆地推上了台。
出尽了洋相。
人活这世上,条条蛇都咬人,各有各的难,谁又比谁更轻松呢
想到了这许多,湘潇依旧哭不出来,眼中挤不出一滴,可以流淌的泪水。
悲伤的人流泪,悲恸的人,是淌不出眼泪的。
她只是觉得头痛,心也痛,肝肠欲裂。
整个人,都像要崩溃了似的,连坐着,都艰难万分。
她没有开口向任何人倾诉,她知道,自己的倾诉是无用的。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再也难以找回。
她一言不发地坐在长凳子上苦想,独自悲伤。
她甚至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有多苦,多涩。
这一路里来,她连连遇上了两个大贼。
一个偷去了对于她来说,份量不轻的财物。
而另外一个,却偷去了,她冰清玉洁的玻璃心。
伤财可以重新获得,伤心却再也难以缝合。
这次昆明之行,难道真的如云,在两个月以前所说:“别去,去了才傻,去了回来什么也没有了”吗
除了她自己,除了一个空空的躯壳,她现在,果然变得一无所有了。
她果然是留下了最贵的衣服,而失去了,她最心爱的衣服。
那件衣服之所以最贵,是因为它是一件纯羊毛衫,它的材料贵。
但是,它是不抵风寒的,风一吹,就会钻到骨头里去。
而西昌的风,偏偏是一年四季都很大的。
而现在,冬天将要到临。
这件最贵的衣服,就是她自己。
而那件最心爱的衣服,之所以是她的最心爱。
是因为,它的样式好,颜色好,它穿起来很暖和。
这件最心爱的衣服,就是冼锐。
而现在,冬天将要到临。
难道,她真的错了吗
她为什么,睡得那么沉
她为什么,连续两夜都不曾合上一眼啊
在这第三个夜晚的凌晨三点半,她刚刚小睡了半个小时,就变得一无所有了。
在一串红辛辛苦苦打工三个月,正如她对老广所说的那样,仅仅只是体验生活而已。
仅仅只是体验到了,生活的艰辛与复杂。
仅此,而已。
要不是去一串红,要不是在一串红的楼梯口,她绝对不会认识冼锐,也绝对不会伤得这样深——她不应该去一串红的。
冼锐让小王送她到西昌。
难道,他已经看到了她的恍惚,怕她出意外
难道,他是预言家
难道,从相识的那一天起,他的所有的举动都是对的
他已经在江湖上,练手了那么多年。
而她,却还未出道。
难道,他所说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对的
只是她道行太浅,明白不了。
难道,真的完完全全如他所说,不是我不跟你说话,而是我所说的,你听不懂
一个人的成长,一个人的成熟,到底要经历些什么,是不是很难很难
难得让冼锐看见她这个样子,都开始怀疑,如此有才的他,都没有办法把她教会。
那么,他的成长,他的成熟,是不是也经历了,她所不知道的,挖心的痛
而她现在所明白的这些,都是生活教给她的,透彻的痛。
在这里,她可以默默地自己承受,自己独自把它吞下。
而在冼锐的身边,她恐怕要闹翻天了。
她会一味地责怪他,而自己却不知悔改。
他是对的,除了生活可以教会她,没有人可以做她,这么厉害的老师。
那她就不要怪,不该去一串红了。
如果不去,她整天缩在家里,那么,连这些,她也不会明白。
而她现在都19岁了,她始终是要长大的,她不可能永远地生活在,那个把她保护得很好的玻璃罩里。
在她的身旁,还残留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有冼锐给她买的皮包和几本书。
看着那皮包,湘潇的心中更加难言,也有些不明白,小偷为什么不偷走,这个精致的皮包呢
难道小偷也知道,把这个包留下,每当以后睹物思人的时候,她会痛得更深,悟得更深
没有经历过生活的难,谁会去做小偷呢
其实不是的,他们可能是刚刚把包偷走,她就醒了。
如果要再偷走那个皮包,那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第二次出手。
冼锐说,这世界上,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不多了。
真的是。
又有几个人像她一样,生活在简单而宁静的小镇,既不用像农村里那样日晒雨淋地在田间劳作,又不用像城市里的生活那样复杂。
刚刚从学校出来,又读了几本自以为是的书,满脑子幻想呢
睹物思人,她又忆起了,那不堪回首的昨夜之事。
前夜西昌,昨夜昆明,今夜又西昌。
这是梦吗
黎明终于来到。
旭日东升,阳光金灿灿地洒到了候车室门口。
又是差不多一夜未眠的湘潇,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学校一步一步地走去。
每走一步,伤痛的心,都滴下一滴鲜红的血。
她走过了地下道,也走过了那条新建成不久的,宽阔的大街,还有人声鼎沸的农贸市场。
街上有那么那么多的人,每个人的经历,也一定一定不同。
但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
以前,她会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幸福,就只有她失去了父亲,很不幸。
而现在,她觉得,他们可能,已经把痛苦,吞在肚子里了。
要生活,就必须面带微笑。
不然,很多人都会,像昨夜那个疯子一样,去摇撼候车室的大门了。
她在心底呐喊:如果经历过生活的千辛万苦,却不成疯子,不做小偷,那种人,才是最厉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