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深111米 无声邀请(1/2)
萧乾低低的声音清晰入耳,并不强势,可一字一字,却仿佛带了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仪,不仅让殿内众人刹那凝滞,便是龙椅上端坐的至化帝,也微微失神。
面对君王之怒也可以从容不迫的人,整个南荣找不出几个,而萧乾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曾经,至化帝最为欣赏他的地方,正在此处。
然而如今……终是尾大不掉了吗
疑心生暗鬼,至化帝象征性抬了抬手,将满腹怒意藏起,露出一个宽和慈祥的表情。
“萧爱卿且说说看,功在何处”
“谢陛下!”
萧乾上前拱手,唇角绽放一抹浅浅的笑意,仿佛一朵受暖的玉兰花在冷风中无声盛开,让凝滞的大殿内瞬间回暖,所有人的注意力,也都集在他的身上。他不笑时,俊美无匹。可他笑时,那俊美,竟似有摄人心魄的力量,让人挪不开眼,以至于竟无人发现从大殿门口慢慢入内的太子爷宋熹。
万物俱寂。
人人都在疑惑萧乾的笑。
近来,他的笑容似乎比以前多了。这让习惯了他凉心冷意的众人都略感违和。尤其是这个笑……他竟然是拎着谢忱的脑袋在微笑。那颗脑袋上的头发从包裹的青布中漏出几缕,被夜风惊得一拂一荡,与萧乾松快的面色鲜明对比,无端端让人脊背发麻。
人对于猜不透的事物,天生有惧意。
于是萧乾这么一个男人,喜怒之间,便可影响众人的情绪,让人随了他时惊时诧,神经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宋熹走近,在萧乾身侧站了一瞬,慢慢往左几步,立于长长的列班前面。
旁人未注意他,萧乾却注意到了。
他侧身向宋熹请安,依据拎着那颗脑袋。
宋熹也给他一个温和的致意,轻松带笑,温润得像一块暖玉。
众人这才发现过来,给太子殿下行礼。
宋熹淡淡回应,笑着,目光只看萧乾。
二人目光相对处,暗流催成冷风,似乎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空间里“滋滋”的碰撞,火花四溅,却又转瞬便消失不见。
萧乾扬了扬唇角,收回眸子,望向上首的至化帝,恭声道:“陛下,御史台狱那一把大火,是谢忱所为,已无疑问。谢忱畏罪潜逃,纵火伤人。臣为自保,逃出火场,调兵围堵,抓捕逃犯,是为国尽忠,这便是功。臣原想给谢忱一个改过的机会,可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欲与臣兑命,臣若不伤他,伤的便是臣自己。”
顿了顿,看至化帝眉目微沉,他又笑了笑,指着那颗脑袋道:“他乃罪臣,命贱。臣乃功臣,命贵。自是不愿与他同归于尽。臣错手弑之,又何过之有”
一场手起刀落的血腥弑杀,被他轻描淡写一说,仿佛就成了一件波澜不惊的小事。而且,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了当朝宰相,还拎着他的头颅上殿,分明是世间最重的羞辱,他却轻松就好像是捏死了一只蚂蚁……谁让它爬过来想蜇我它贱,我贵。我为免它沾上身,一脚把它踩死,哪里有错
都说死者为大,人死如灯灭,多大的仇怨,萧乾非得如此
殿内安静得如若无人。
至化帝也是久久不吭声。
他很清楚,临安府二十万禁军未经他旨意,便悉数受萧乾之命出动围城,这震撼临安的举动,又岂是为了抓一个谢忱
至化帝心里像搁了一块大石头。
这石头就压在他的心脏上,有点闷,有点堵,却推不开,还毁不得。萧乾是想借由此事变相告诉他,军政大权得他说了算吗还是他想告诉他,就算他贵为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不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一个臣子坐大了,属实令皇帝头痛。
尤其内忧外患之际,至化帝就算不愿承认,也不得不在好些事情上受萧乾掣肘。
兵权,重于泰山。
……是当想想法子了。
皇帝微阖的老眸,皱纹深深,可当他再一次将目光落在萧乾身上的时候,脸上已隐隐浮上笑意,就像真的在设宴欢迎一个杀敌归来的英雄。
“谢忱勾结珒人,劫持军备,滥杀无辜,误国欺君……还放火潜逃,置御史台狱死伤无数,其恶迹累累,罪无可赦。萧爱卿杀得好,此人死不足惜!”
皇帝一语定乾坤。
谢忱贵为当朝宰相,这一死,也不过换了个“死不足惜”。
众人皆垂目不语,可至化帝掷地有声地说罢,再环视一遍,又凝重着面孔,沉声道:“枢密使萧乾于危难之际不忘国事,抓逃有功,杀人无过,乃国之柱石也。南荣有萧乾,国无忧患,朕备感欣慰。即日起,敕封枢密使萧乾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着令史部草拟文书,为萧乾请俸加酬。”
“咝”隐隐有抽气声。
紧跟着,殿内便冷寂一片。
每个人都定定看着皇帝,没有只字片语。
这样的结果,大家都没有料到的。
欺君、逃狱、杀宰相、动用重兵包围京师,变相要挟皇帝……几件事综合在一起,众人以为萧乾放下兵器单枪匹马入皇城大殿,是这个局里走得最差的一步败着。至化帝原就已经动怒,借此机会,把他推出去斩首示众都是轻的,说不得就要夷九族,诛党羽了。可皇帝却不罪不罚,反倒加封。
更可笑的是,他分明已无官可封。
枢密院已掌军政之权,可调动兵马。而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更是象征着南荣最高的军职,领军政,掌征伐。
任何时候,出现这样的封赏,都是一件震天动地的大事,可至化帝却在这样一个诡异的情况下,波澜不惊地说了出来。
更诡异地是,萧乾细思一瞬,竟丢下谢忱的人头,任由他滚落在边上,然后单膝跪地,低头拱手道:“皇恩浩荡,臣感念之,却受之有愧,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哗然。
这样的好事,人人求之不得,萧乾却断然拒绝了
可就在众人惊疑之际,至化帝眸底幽光一闪,却哈哈一笑,“这天下,若萧爱卿都受不得,还有何人受得”然后他似是欣慰地捋一把胡子,像个慈祥的老人,喟叹道:“朕老了,身子也不大好,好多事情,都是倚仗各位喽。萧乾领了差事,为南荣再操持操持吧。”
皇帝都低声下气说成这样了,萧乾若再不应允,那就不是不给皇帝的脸面,而是直接打皇帝的脸了。
萧乾拧眉,终是无奈,“臣……谢恩!”
至化帝扩大了笑容,哈哈一笑,连道几声好,又朗声对殿内众人道:“明日晚间,朕在御春园设宴,款待诸位爱卿。一来为萧爱卿祝贺,二来,另有一件大喜事。”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可气氛和暖下来,众人也都跟着议论。
“大喜事哈哈,甚好,甚好!”
“敢问陛下,是何喜事”
“陛下还请说来,也让老臣们跟着高兴高兴。”
看众人眼巴巴盯着,至化帝笑眯眯将目光望向沉默在列的萧运长,闲闲地拿过案上一道折子,不轻不重地道:“御史台狱走水,死伤者众,国之大殇,朕亦忧思不已。萧国公体恤民情,忧朕之忧,连夜入宫为萧六郎求娶朕的爱女玉嘉公主,为国冲喜,实乃可喜可贺之事。”
顿了顿,他又哈哈一笑,再无半点“忧思”之态,满是愉悦地道:“朕已允了,明日御春园之宴,可算双喜临门,诸位爱卿务必前来,朕定要与尔等畅饮一夜。”
众人愕然。
静了片刻,又纷纷道喜不已。
萧运长会连夜入宫请旨,便是害怕萧六郎犯的事儿被皇帝降罪,祸及萧家。而陛下不治罪反嘉奖,甚至敕封萧乾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来是把他招了驸马。
众臣心里敞亮,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可萧乾静静立在殿内,却无只字片语。
萧运长瞄他数眼,见他仍然凝滞不动,不由焦躁地低斥一声,“六郎还不快叩谢陛下恩典”
屋外,风雪堆积,屋内,火光通明,萧乾的表情像被数九寒冬的雪凝过,没有半分温度。瞥了他爹一眼,他慢腾腾拱手,
“陛下,臣不敢娶公主!”
恭贺声停了。
众人堆笑的脸收敛了。
萧运长的脸也拉得老长,恨铁不成钢地斥道:“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婚姻大事,何时由得你做主了”
他猛给萧乾丢眼色。
可萧乾却置若罔闻,固执地致礼,一动不动。
从喜到惊,殿内的气氛转变很快,至化帝一张老脸也冻结了。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皇帝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他却当场拒绝,这事换了哪个皇帝,脸面都会挂不住。
“萧爱卿可是看不上朕的女儿”
这句话至化帝问得有些低重。
隐隐的,似乎还包含了一层杀气。似乎只要萧乾敢拒绝,先前他曾赐予萧乾的一切,都可以收回来,甚至治他之罪似的。
萧运长捏了一把汗,可萧乾却很淡然,“不敢欺瞒陛下,微臣乃四柱纯阳之命,相士说,此命不利六亲,命运多舛,克性极大,乃孤寡之命。”
他的声音很从容,可那淡淡的,冷冷的声音,却在寂静中平添了一抹凄哀。
众人盯着他不语。
他顿了顿,头微微抬起,余光瞄一下萧运长变色的脸,继续对至化帝道:“微臣幼时也因此命,被家中嫌弃,赶出府外。可微臣并不曾埋怨。因为微臣确实克兄克父。自打微臣入府,兄长便病灾不断,父亲征战也惨遭横祸,九死一生,差点性命不保,整个族内无一消停……”
他说得头头是道,而萧家这当子事,朝内有八卦之心的人,包括至化帝都一清二楚。听说当年便是因为萧运长接纳了外室子萧长渊认祖归宗,住回了楚州的家中,不过一月,萧大郎便突然生了一场重病,董氏曾狠狠闹过一回。可从此之后,萧大郎的身子,便一直不大好了。
不仅如此,素来骁勇善战的萧运长,在两个月后出征也横遭大祸,差点死在边陲,再回家后,也因为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再上战场,国公之名便单单只成了一个爵位,萧家一脉也从此无人可堪顶梁之柱,萧家在朝中势力也渐渐势微。
那十几年,谢忱贵为宰相,权倾一时,几乎拔除了萧家扎根在南荣的盘大根基,直到萧乾再入朝纲,萧氏一族这才得以翻身,而萧乾四柱纯阳的“克性”之命,也渐渐被人忽略。
但他此番主动提及,众人也不免尴尬。
当年,多少人曾对萧家的衰败暗自生喜
又有多少人曾经给过突然冒出头的萧六郎当头一棒他一步一步爬上枢密使的位置,没少吃过这些老臣的暗亏。
可萧乾似乎全然不记得那些事,只道:“离家之后,微臣偶得高僧点化,在佛前忏悔许愿,此生寡欲清心,永不婚配,以免害人害己。”
至化帝目光凝了凝,似在考虑。
萧乾抿了抿唇,似有叹息:“玉嘉公主天姿国色,微臣求之不得,但微臣生得此命,不得不为公主考虑,为陛下考虑,为社稷考虑。”
他凝视着至化帝。
殿内众人也凝视着至化帝。
若萧乾娶了玉嘉公主,那便是至亲至爱之人,按民间的叫法,至化帝他也得叫一声“爹”,那么,四柱纯阳“不利六亲,克性极大”的衰运,岂非也要累及皇帝累及江山
久久,至化帝抬了抬手。
“罢了,都退下,容朕思量。”
——
萧乾骑马走出皇城的时候,天边已泛起了斑白之色。他望向天空还未停歇的雪花,微微眯了眯眼,猛地拍打马背,“驾!”
一辆马车从他后面驶来。
远远的,车上那人撩了帘子。
“六郎,且住!”
苍老的声音,带着受风的咳嗽,让萧乾皱了皱眉头,终是勒住马缰,调转马头,走到马车的前方。
“父亲大人何事交代”
萧运长屏退了左右,抿紧嘴唇看着风雪中静静而立的儿子,打量着他那张半掩在风氅帽子里的脸,有那么一瞬,恍然看见了六郎他亲娘,不由怔了怔。
六郎的亲娘长得极美。
她的容色与气度,皆不同与南荣任何一个女子,二十多年过去了,萧运长却至今都能清晰记忆,当年他初见她的第一眼,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从未有过的心动。
只可惜,那时他不懂。
如今懂了,却斯人已逝。
她是萧运长出征北方的时候,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当夜南荣军队大捷,他的部众抓了不少胡族舞姬,把中间最漂亮的一个献给了他。
当夜,萧运长便在中军帐里睡了她。原本她那样的身份,睡了一次,若赏给部将,或随便处置,不会再有下文。但她实在太过柔顺,太过美艳,他睡了一次,得了些滋味儿,便带回了楚州,置了一处别宅安顿。
萧运长堂堂国公爷,原本纳一房小妾,不算什么大事,他大可以名正言顺把她接入府中的。一开始,他也有过这样的打算,可六郎他娘不仅美艳过人,肌白而嫩,还天生异瞳,看上去妖娆妩媚,长得便有祸国之像,外型还不似南荣女子。当时南荣与北方珒人和草原部落关系紧张,萧家与谢家的关系更是水深火热,若萧运长堂而皇之的纳她入府,难免被谢忱抓住由头添油加醋的参奏一番,惹人非议。
于是,为了萧家,为了前程,他把此事隐瞒了下来,谁也没有说起,萧府上下谁也不晓得他置了外室。
但纸包不住火,他的心管不住他的腿,他三不五时去与她私会,时常流连别宅,乐不思蜀,没有引起萧家注意,却引起了谢家注意。
趁他不在,谢忱打起了她的主意……
那一日,也是这样大的雪。
她从别宅里逃了出来,顾不上穿好衣服,赤着一双脚,牵着小小的六郎,就那般跑到了萧府求助于他。
可偏生他不在府中,他母子二人被董氏撵了出来。等他再回楚州,已是一月之后,他不知原委,她也不肯言明,可外头的风言风语却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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