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此岸黑夜(二折始)(2/2)
她才一下子惊觉过来,惊觉自己竟像一直在找个借口非要同他吵一架,好像不吵这一架,就失去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
而他已经很累,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算了。”她只好也低低地道。“这事情,明日再说吧。”
顾君黎点点头。已经很晚,他便将她送回了房,只在临离去前加了一句:
“别的明日再说,不过你能不能记得,我已经不姓顾,下次别再叫我‘顾’君黎了”
她一呆,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回应,他已经掩上了她的房门,走了。
她当然知道顾这个姓于他早已是过去,可是“君黎”这个名字——只有这两个字,喊起来却终归让她觉得太亲密了些。她有点羞于启齿。
也许更重要的是,那个削去了姓的名字,是他出离这尘世的代号。离开了俗世的一切标记,她害怕,明日的他,又将重新回到那个他自己的世界。那个,她不能够在的世界。甚至不用到明日。掩上了门,从此刻开始他们已经分隔。他回屋将会脱下黑衣,将会挽起头发——所有世俗的标记尽皆抹去——他是“君黎”,是个没有家,也不会为谁停留的游方道士!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事实令她难过。就在他刚刚掩门离去时,她竟会有一种连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冲动,想猛然将门拉开,再对他说些什么——可是要说些什么呢她懵然仓皇。怎么我会有这样的念头,想将他留在此岸而非回去彼世若我真的不顾一切,他——会心有所感吗
然而,时光已逝。她究竟胆怯了,倚着门,动也没动一下。
夜愈深,她却连灯都不敢点,只是沉默地坐着,来来回回地深索着那个从来不敢面对的自己。方才一瞬的怪异冲动已经过去,她庆幸自己没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丢人的事情来,可是她真的可以不承认自己心里的想法吗往后还会有千千万万个他也在场的瞬间,自己能一直克制着自己、逃避着自己吗
是不是自己的师姐白霜,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夜晚,也曾像自己这样,坐在黑洞洞的屋里,想着自己的错白师姐一定也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天大才会去喜欢上一个根本不可能的人。可是——到死——她都一直错着,一直不曾回头。那时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她的这种愚笨,旁人说她聪明高傲,在她眼里,根本匪夷所思。但现在看来,白霜至少还爱着一个晓得尘世之爱的人——可是自己呢总是在自己心里牵挂着挥之不去的,竟是一个出家人,一个道士,不要说不晓得爱,甚至根本不打算晓得!
她知道,自己愿意在这里等他到今日,只不过因为已经开始贪恋与他一起的时光,就算知道没有结果,也总是暗暗说“至少还有去临安的那一段路”。可是也许这反而正是更大的错。白霜的故事还不够血淋淋吗我能承受那最后的越来越痛吗我要让我的结局和白霜一样吗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大雪还在飘。她却心煎入沸。要离开他,还是不离开他盼了那么久和他一起去临安的路途,想了那么久他一路都会有的温润笑意,要就这样放弃了吗
她真的不知道,只能抱起自己的琴,推门而出。
她在雪夜疾奔。三十里外白霜的坟头也已盖满了最纯的颜色。静更时分,她站在她坟前,痴痴地看。
原来情爱是这样一种不知不觉就来、来了便就汹涌,自己却一丁点儿都控制不了的东西。师姐,只有你能懂。都说我们是一样的人,那么,也就只有这躺在地底,素未谋面的你,能懂得我的心里,此刻有多么矛盾,多么摇摆,多么绝望。
她抚琴而歌。这夜晚,有谁能听到她沐着雪,反反复复的唱
君黎总会在早晨听到秋葵房里传出的泠泠琴声。但今日是个例外。
他以为她还没醒,就顾自沿窗看了看外面的雪景。整个城池都白透了,一贯灰蒙蒙的冬天少有地泛出了鲜活光亮。
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少有的悠闲。他很是怡然自得地呼吸了许久清冽的空气,直到实在有点饿了,才换了装束离了房间,去敲秋葵的门。可是没轮到他敲——门开着,空无一人。
他心头一愣,细细一看——她的所有物事——什么都没有。就有些不祥的预感。
一边晃荡的店伙计见了他,先迎上来道:“客官起来了,这有个信是给您的。”
他说着讨巧笑道:“真是奇了,半个月前客官您一早托我给那姑娘带信,今日那姑娘托我一早给公子带信。”
君黎已经将信接过来,但一摸之下,这信封里放的,却又好像不是纸笺。忙忙拆开,里面果然根本没有只字片语,却放了短短一截树枝。细看,这树枝还潮潮的,连带着信封也潮潮的。反复看信封,也只有外面角落写了“秋葵”两个字,用来确认她的笔迹。
君黎一时也猜不出其中意思,只得追问道:“她人呢还留了什么话没有”
“唔,这位姑娘走了好久了,还特地交待我不要惊扰了客官,等客官起来了再将信给您。小的多嘴,问她是否和公子闹了不愉快,才赌气要走,结果她就说了句,‘不想叫他为难’。我也不太明白那意思,客官要不要琢磨琢磨。”
不想叫我为难君黎心里道。她不要我为难什么——对了,一定是沈凤鸣的事情吧她看出我不想与沈凤鸣为敌,也不愿为此与她闹了翻,她怕我难做,所以才决定一个人走了——定是如此!
他心里暗暗无奈,却也不无担心。没别的办法,只能再去沈凤鸣那里再兜一转,看看有没有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