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 醍醐灌顶(2/2)
凌夫人便微微叹气。“你果然心内固执,我尚未言语,你便主意已定。”
“这倒不是固不固执,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么可否将时间推迟”凌夫人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不过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便容易。”
“我——”君黎迟疑。“我未想过何时,但总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决计等不到的。只要让我知道他人在何处,我便会忍不住要去寻他麻烦。”
“但听说你至今也没能逼得凌厉一招还手。”凌夫人毫不客气地道。“你凭什么去对付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进。”君黎坚持道。“马斯仗恃的不过是鬼魅般身形步法,还有瞬时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够,苦练步法,闪避他那手上绝招,等待他的破绽——杀他并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我听说你眼力确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对敌,仅靠这些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始终跟随他人步法,受他人牵制,便是立于无胜之地;你等待别人露出破绽,根本更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局。就凭你这点肤浅之解,莫说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难敌。”
“夫人说我是肤浅之解,那何谓不肤浅,还请夫人明示。”
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交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握战局,我们称之为‘慑场’。你与人自第一式交手开始,争的就是这慑住战局的地位。一旦慑了场,对手再要取胜,除非他确有千古奇招,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我听凌厉说来,便是在他只管闪避,任由你攻之时,你也全无慑场之心。战局轻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绽,你要逼他还手,便是再过百招千招,都没这个机会。他说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为你百招之内没逼得他还手,往后更无可能!”
君黎听得呆立,过一晌,方道:“但我原与凌大侠武功相去甚远,争不到慑场之机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战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争一争,不要让对手轻易地得到机会——你面对凌厉的时候,心里应该只想着眼前这一招要如何行动,只想着下一式要怎样才能欺到他,却想来从没仔细想过整个战局的优劣吧如果你将每一战局的取胜都仅看作招式相争,看作寻找破绽,那只能说你还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过旁人比武,有时可以翻翻滚滚上千招不分胜负,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转直下,败如山倒,再难扳回赢面——这便是因为之前上千招,只是两个人始终在争那慑场之机,而忽然一人占住此利,胜负便分。”
“但……凌大侠从来没有教过我那些……我……”
“想来是他觉得还没到时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气势慑人,倒是一教就会;可是道长看来……恕我直言,在气势凌人上,应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应该是想你再多习一段时日,才开始与你说。”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我已说了,那么倒干脆与你说个明白吧——你与凌厉交手一直是下风,没时间去考虑什么掌握战局,也属正常;但反过来——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占了上风时,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觉得很累,便证明你的上风仅仅是招式上的上风罢了,在局面上,却仍然与他处于相同地位,并不比他一个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胜的事情,也许你要三五十式。”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说得不错。这是不是足以证明,凌厉在闪避自己剑招时,根本还轻松得很自己闪避他时,明明动作完全一样,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却总是事倍功半,却原来这其中的差距,是在于这个“场”究竟归了谁。他有道家渊源,对这阵势相克之说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于醍醐灌顶,但灌顶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来与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气这样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慑场之事往大里说,原与人本身气场有关,有的人甚至不必动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败了。这个,你性格温和,反比不上那些个趾高气扬之辈——不过也有神气内敛的高手,什么都不做便是静着,也无人敢近,比那些张扬之气又不知高明过多少。但这绝非短时可成,所以我才让你将报仇之计推后。”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愿推后。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侠这次离开之前,达到他要求我的进境,让他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夫人说我性格温和——承您赞誉,但我恐怕也没有温和到等过十年的地步。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现在在这里苦练,我已经觉得是放过他太久了,还不晓得这一段时光,他又要多杀多少人!”
凌夫人还欲说什么,张口,却又缄口,似乎已经知道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只见君黎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她只好又微微叹气,随即转身道:“你还打算偷听多久还不出来!”便看见五五自树后探了头,委屈道:“我饿得很了,娘却只顾跟人说话。原来你今天来却不是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现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对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声道:“好的不学,撒娇耍赖倒是学了不少。”
她虽然说着,却也知道该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语气里带了些无可奈何,道:“道长心意已决,我也便不多劝。不过凌厉留在临安的日子,应该也只剩一个月了,希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君黎低头不动,凌夫人领着五五,已飘然远去。
这一日凌厉没有来。这一日下午,君黎也没有运一次剑。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在这一个月里,让凌厉说出马斯的所在。原本以为离他的要求已经越来越近,但今日听凌夫人一番言语,却忽然又觉得遥远得完全没可能触摸。也许凌厉根本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说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强举起剑,在这夜幕之中,在这为厉厉寒风刮去了颜色的星光之下,举剑挥舞。他像是想发泄无尽的情绪,将剑舞得肆意而又漫无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