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为什么看漏了这么关键的事(2/2)
那岂非不言而喻的事?又有谁说道。声音仍近在耳畔。
不言而喻的事?我对着自己追问。到底什么事不言而喻?
找出免色君有而这里没有的东西不就行了?有谁说。声音照样清晰得很,简直就像在消音室里的录音,了无回声。一字一顿,清晰可闻。犹如具象化的观念缺乏自然的抑扬顿挫。
我再度环顾四周。这回从凳子上下来,走去客厅查看。所有房间都检查一遍。但家中谁也没有。即使有,也无非阁楼里的猫头鹰罢了。而猫头鹰当然不会说话。况且房门上着锁。
画室的凳子自行移动,继而发生这莫名其妙的声音。天声?我自身之声?还是匿名第三者之声?总之我的脑袋开始出毛病,我不能不这样认为。自那夜半铃声以来,我就对自身意识的正当性不甚怀有自信了。然而就铃声来说,免色也在场,和我同样真切听见了那个声音,所以客观上可以证明不是我幻听。我的听觉功能完全正常。那么,这不可思议的语声究竟是什么呢?
我又一次坐在凳子上,又一次看画。
找出免色君有而这里没有的东西不就行了?简直像让人猜谜,像聪明的鸟对在深山老林中迷路的孩子指路。免色君有而这里没有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
很花时间。时钟循规蹈矩地静静刻录时刻,从东面小窗口射在地板上的光圈悄然移行。色彩鲜艳身体轻盈的小鸟飞来落在柳树枝上摇摇颤颤寻找什么,俄而叫着飞去。状如圆形石盘的白云成群结队流过天空。一架银色飞机朝着波光粼粼的大海一头飞去。对潜哨戒的自卫队的四螺旋桨直升机。侧耳倾听,凝眸注视,使潜在变成显在是赋予它们的日常职责。我听着发动机声接近而又远离。
之后,我的思维终于触及一个事实。那是不折不扣明明白白的事实。为什么那事忘得一干二净呢?免色有而这幅免色肖像没有的东西,那东西再清楚不过:他的白发!刚下的雪一般纯白的、令人叹为观止的白发!舍此无以谈免色。为什么这么关键的事给我看漏了呢?
我从凳上立起,赶紧从颜料盒中归拢白色颜料,把合适的画笔拿在手里,什么也不再想,只管大刀阔斧自由奔放地往画上厚厚抹去。刮刀也用了,指尖也用了——如此持续了十五六分钟,而后从画布跟前离开,坐在凳子上,查看出来的效果。
那里有免色这个人。免色毫无疑问位于画中。他的人格——无论其内容如何——在我的画作融为一体、显在其上。我当然尚未正确理解免色涉其人的存在样态,或者莫如说等于一无所知。然而作为画家的我得以把他作为一个综合性形象、作为不能解剖的一个整体在画布再现出来。他在画中呼吸。甚至他所怀有的谜也照有不误。
而与此同时,无论从哪个观点来看,这幅画都不是所谓“肖像画”。它固然成功地使免色涉这一存在跃然纸上(我觉得),但并非以描绘免色这个人的外观作为目的(完全谈不上)。那里有很大的差别。那基本是为我画的画。
至于委托人免色能否将那样的画作为自身“肖像画”予以认可,我忖度不出。那幅画说不定已成了和他当时所期待的相距几光年之遥的东西。虽然他当初说随我怎么画都可以,风格上也概无要求,可是那上面有可能已经偏巧画入了免色本身不愿意认可其存在的某种消极要素。问题是,对那幅画他中意也好不中意也好,我都已经束手无策。无论怎么考虑,画都已经脱离我的手,已经远离我的意志。
接下去仍差不多在凳子上坐了半个小时,目不转睛注视那幅肖像画。它诚然是我自己画的,却又同时超越了我的逻辑和理解的范围。自己为什么画出了这样的东西呢?我已无从记起。凝视之间,它或者距自己近在咫尺,或者距自己远在天边。但那上面画的毫无疑问是具有正确颜色和正确形式的东西。
或许正在找见出口,我想,或许正在勉强通过挡在我面前的厚厚的墙壁。话虽这么说,但事情还刚刚开始,刚把类似抓手的东西抓在手里。在此我必须小心翼翼。我一边这样自言自语,一边慢慢花时间把颜料从用过的几支画笔和油画刮刀上冲洗干净。又用松节油和香皂仔细洗手。之后去厨房用杯接水喝了几杯。口渴得厉害。
可话说回来,到底是谁移动(明显移动了)画室那个凳子的呢?是谁在我耳边用奇妙语声(我明显听见了那个语声)搭话的呢?是谁向我暗示(暗示明显有效)那幅画缺少什么的呢?
恐怕是我本身。我无意识地动了凳子,给我自身以暗示,以不可思议的迂回做法将表层意识和深层意识得心应手地交织起来……此外没有我想得出来的高明解释。当然,那都并不属实。
上午十一点,我坐在餐厅椅子上,一边喝热红茶一边胡思乱想。正想着,免色开着银色捷豹来了。原来我早已忘了昨晚同免色的约定。只顾画画了。此外还因了那个幻听或误听。
免色?为什么免色现在来这里呢?
“如果可能,打算再好好看一次那个石室。”免色在电话中这样说道。我耳听v8(1)引擎在房门前止住平日的轰鸣,终于想了起来。
(1)v型8缸涡轮增压发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