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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假如表面似乎阴晦(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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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发生关系的一位人妻是有着幸福家庭生活的。至少看上去过的是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家庭生活。那时她四十一岁(记忆中),比我大五岁。小个头,长相端庄,衣着总那么优雅得体。每隔一天就去健身房做瑜伽,腹部全然没有赘肉。而且开一辆红色迷你库柏(ioper)。刚买的新车,晴天从很远就能看见它闪闪发光。有两个女儿,两个上的都是湘南费用不菲的私立学校。她本人也是从那所学校毕业的。丈夫经营一家公司,没问是什么公司(当然也不是很想知道)。

至于她何以没有轻易拒绝我露骨的性诱·惑,缘由不得而知。也许那一时期我身上带有类似特殊磁性的东西,而把她的精神(不妨说)作为质朴的铁片吸附过来。或者同精神、磁性什么的毫无关系,而是她纯粹寻求肉体刺激而我“碰巧是位于身边的男人”亦未可知。

不管怎样,那时的我能够把对方寻求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作为理所当然的东西毫不迟疑地奉献出来。最初阶段,看上去她也极为自然而然地享受同我的这种关系。就肉体领域来说(即使此外没多少可说的领域),我和她的关系委实一帆风顺。我们把这一行为坦率地、毫不做作地完成下来,那种毫不做作几乎达到抽象水准——其间我悄然意识到这点,心里多少生出诧异之念。

不料想必她中途清醒过来了吧,一个阳光钝钝的初冬清晨她打来电话,以如同朗读什么文件的声音说道:“我想往下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见也没有出路。”或许不是原话,但意思是这样的。

的确如其所言。别说出路,实际上我们连根据地都几乎无从谈起。巴州往事

美大上学时代,我大体是画抽象画的。一口说是抽象画,其范围却是很广的。关于形式和内容,我也不知怎样解释才好,总之是“不受束缚地自由描绘非具体意象的画”。曾在画展上得过几次小奖,在美术杂志也发表过。对我的画给予评价和鼓励的老师和同伴,多少也是有的。即使将来不能被寄予厚望,但作为画画人的才能还是说得过去的,我想。但我要画的油画,大多情况下需要大幅画布,要求使用大量颜料。理所当然,创作费用也高。而且自不待言,购买无名画家的大幅抽象画装饰自家墙壁的奇特人物出现的可能性也无疑近乎零。

单单画自己喜欢的画当然生活不下去。这么着,为了获得活命口粮,大学毕业后我开始接受预订画肖像画。也就是把诸如公司老总啦学会大腕啦议会议员啦地方名流啦等或可称为“社会栋梁”(粗细诚然有别)之人的形象一个个具象地画下来。这方面需求的是有厚重感和沉稳感的现实主义画风。那是足以挂在会客厅和总经理办公室墙上的绝对实用性的绘画。亦即,作为工作,我必须画同作为画家我个人所追求的完全处于对立面的画幅。就算补充说是出于无奈,那也决不至于成为艺术家性傲慢。

专门受理肖像画委托的小公司位于四谷。因了美大时代老师的私人性介绍,我在形式上成了那里的专属签约画家。固定薪水固然没有,但只要画出一定数量,维持年轻单身男人一个人活命的收入还是有的。支付西武国分寺铁路沿线的狭小公寓的租金,获取一日三餐——如果可能——时不时买一瓶廉价葡萄酒,偶尔同女友们看一次电影,便是这种程度的简朴生活。只要在确定时间段集中完成肖像画来确保某种程度的生活费,往下一段时间就一古脑儿画自己想画的画——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年。不用说,画肖像画对于我是维持生计的权宜之计,无意长此以往。

不过纯粹作为劳动来看,画所谓肖像画则是相当轻松的作业。大学时代我在搬家公司打过一阵子工,也做过便利店的店员。相比之下,画肖像画的负担,无论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轻得多。只要掌握了要领,接下去无非同一程序的反复罢了。没过多久,画一幅肖像画就花不了多长时间了,和用自动操纵装置开飞机没什么两样。

可是,这活计不温不火持续做不到一年之间,我意外得知自己画的肖像画似乎受到了高度评价。顾客的满意度也好得不得了。事关肖像画结果,若顾客时有抱怨,那么理所当然,就不再有任务派到自己头上。或者专属合同都会明确取消。相反,如果评价好,任务就会增多,一幅一幅的报酬也多少有所提升。肖像画世界便是如此严峻的世界。没想到,尽管我仍同新手无异,可任务还是一件件纷至沓来。报酬也算得上水涨船高。负责我的人对我的作品也表示欣赏。委托人里边甚至有人评价说“这里独辟蹊径”。

至于我画的肖像画何以得到如此高的评价,我自己并无想得起来的情由。作为我,并没有投入多少热情,不过是一件接一件完成公司分配的任务罢了。老实说,自己迄今画了怎样的人物,如今一个都想不起长什么样了。话虽这么说,毕竟我是志在当画家的,一旦手握画笔面对画布,那么无论哪一种类的画,都不能画成毫无价值的画。果真那样,势必玷污自己本身的画魂,贬损自愿从事的职业。我提醒自己,纵使画不出值得自豪的作品,也不能画成足以让自己蒙羞的东西。这或许可以称为职业伦理。虽然作为我仅仅出于“不能那样做”的心理。

还有一点,画肖像画时,我自始至终贯彻自己的做法。首先,我不以实有人物为模特作画。接受委托之后,我必定同client(肖像画要画的人物)面谈。请对方拿出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两人单独面对面交谈。只是交谈。速写什么的一概免除。我一再提问,对方予以回答。例如何时何处生于怎样的家庭,送走怎样的少年时代、入读怎样的学校、做怎样的工作、自己有怎样的家庭、怎样达到现在的地位等等。日常生活和兴趣也会谈及。部分人会主动谈起自己,而且相当热心(想必是因为谁都不想听这个的吧)。预定一个小时的面谈变成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的时候也是有的。谈完借得五六枚其本人抓拍的照片——日常生活中自然拍摄的普通抓拍照片。根据情况(不是经常性的),用自己的小型相机从几个角度拍几张面部特写。仅此而已。

“不用摆姿势老老实实坐着吗?”不少人放心不下地问我。他们从决定请人画肖像画时开始就认定无论谁都要遭遇如此情形。就是说,他们想像的是在相关电影中熟悉的场景:画家——时至今日不至于有人戴贝雷帽的吧?——以高深莫测的神情手拿画笔面对画布,模特在他面前泥塑木雕似的正襟危坐。身体动一下都不行。

“你想那样做吗?”我反问道,“当绘画模特,不习惯的人可是相当难熬的。必须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百无聊赖,肩也相当酸痛。如果你希望那样,我当然可以满足你……”

无需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画主都不希望做那样的事。他们几乎全都是年富力强的大忙人,或是退休的高龄者。如果可能,自然想免除那种无谓的苦役。

“这么见面听你讲话已经足够了。”我这么说道以让对方放心,“劳你亲自当模特也好不当也好,同作品的效果毫无关系。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我负责重画就是。”

往下大约用两个星期完成肖像画(颜料干透倒是需要几个月)。我所需要的,较之眼前的本人,更是鲜明的记忆(本人的存在有时甚至帮倒忙)、作为立体姿态的记忆。只要将其原封不动移去画布即可。看来,我似乎天生充分拥有这种视觉性记忆能力。而且,这种能力——或许不妨称为特殊技能——对于作为职业性肖像画家的我来说,成了足够有效的武器。

在这种作业当中,一大关键是要对画主多少怀有亲爱之情。所以我要在一个小时左右的初次面谈中力争在画主身上多发现——哪怕多一个也好——可能使自己怀有共鸣的元素。其中当然也有实在难以让人怀有那种元素的人物。如果要我以后一直同此人进行个人交往,有的很可能使我打退堂鼓。不过,作为在有限场所只是临时产生关联的“来访客”,在画主身上发现一两个可爱资质,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如果再往深处窥探,任何人身上都必有某种闪烁光点的东西。假如表面似乎阴晦(阴晦的可能居多),那么就用抹布拂去。这是因为,那种心情会在作品中自然而然渗透出来。

如此一来二去之间,我不知不觉成了专门画肖像画的画家。甚至在这特殊的小世界变得小有名气。趁结婚之机,我取消了同四谷那家公司的专属合同,转而通过专做绘画生意的代理商,开始以更有利的条件接受肖像画委托。经纪人是个比我大十来岁的野心勃勃的干练人才,劝我独立做更重要的事情。自那以来,我画了许多人的肖像画(大多是财经界、政界人士。据说在那个领域都是著名人物,而我几乎谁的名字都不知道),获得了不坏的收入。不过,并不意味成了这一领域的“大家”。肖像画世界同所谓“艺术绘画”世界,其构成截然有别。同摄影家世界也不一样。专注于人物写真的摄影师获得社会好评并因此知名的诚然不在少数,但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肖像画家身上。所画作品走向外部世界的例子也少而又少。既不会在美术刊物上发表,又不会点缀于画廊。不外乎挂在哪里的会客室的墙上,往下任其蒙尘被人遗忘罢了。即使有人偶尔认真观赏(估计时间多得无法打发),也不至于问起画家的姓名。

时不时觉得自己仿佛绘画界的高级娼妓。我驱使技术尽可能不负良心地圆满处理所定程序,而且能够让顾客满意。我具备这样的才能,乃是职业性高手,却又不仅仅是机械性按部就班地进行。心情也是相应投入的。收费绝不算便宜,但顾客们一一照付,毫无怨言。盖因我接受的对象都是根本不在乎所付款额的人。而且,我的手腕以“小道消息”口口相传,顾客因之不断来访。预约日程总是排得满满的。但是,我自身方面不存在欲·望这个东西,哪怕一星半点!

这是因为,不是我自愿当上如此类型的画家、如此类型的人的。我只是被种种样样的情由挟裹着而不觉之间不再为自己画画罢了。婚后必须考虑生计的稳定诚然是一个起因,但不仅仅如此。实际上我想我在那之前就已经对“为自己画画”不再怀有多么强烈的愿望了。婚后生活可能不过是借口而已。我已经到了很难说是年轻人的年龄,某种——类似胸中燃烧的火焰的什么——似乎正在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一点点忘却以其热度温暖身体的感触。

对于这样的自己本身,想必早就应该在哪里当机立断,早就应该采取某种措施。而我却一步步拖延下来。比我先了断的是妻。那时我已三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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