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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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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朗和须贝约在新宿三丁目站附近的咖啡厅。两人见面后,很快出了咖啡厅,向东走去。哲朗原以为要去歌舞伎町,所以稍感意外。

“不是那种夸张的地方,比较低调,怎么说呢?就是时髦又不失格调的店。”须贝满意地解释道。

“时髦又高雅……你怎么会知道那种地方?”

“也是辗转得知,我有个熟人在那里很出名。”

“熟人,男的?”

“对。”

“他有这种喜好?”

“他如果听到你这番话准会生气的。”须贝边走边冷笑,“是工作上的来往,他代理了一家寿险公司的业务,那家店的老板是他的客户。”

“保险?”

“差不多。说是客户可能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互相帮助的关系。”

“什么意思?”

须贝立刻环顾四周,用手捂着嘴对哲朗耳语:“说明白点,定期注射激素的人很难投保,因为人们认为那类人很容易得癌症,但科学上还没有确切的结论。”

“哈……”哲朗也听说过此事,逐渐明了了须贝的意思。

“但这类人对自己的身体尤其不放心,为防万一很想投保。代理公司的工作就是尽量满足他们的心愿,算是一种帮助。当然,经济不景气,没有人投保也是残酷的现实。”

哲朗忍住没说“后面那句只怕才是真心话”。“所以,可以酌情处理?”

“简单来说就是视而不见。有没有注射激素是一目了然的事,但问题在于是否已经出现副作用。这很麻烦,唉,看情况了,好像有许多对应的方法。”

原来如此,果然是互相帮助。保险公司花这么大力气,一定能从中捞到不少利润。

时间是下午六点左右,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今晚,街上也有许多以年末为借口寻欢作乐的人在四处徘徊。

须贝在一幢茶色建筑物前停住脚。下了台阶后是店门,有个写着“bloo”的小招牌,须贝小声说那个词念“buru”。

他们推门进去,里面有个l形的大吧台。架子上排列着各种洋酒,前面有个年轻人正在洗东西。“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们。

“还没开始营业呢……”

那声音有些沙哑低沉,令人觉得不太自然。听惯了美月声音的哲朗马上意识到这是同一种类型的声音。

“嗯,知道。我们和相川老板约好了。”须贝递上名片。白衬衫、黑领带打扮的“他”接过名片,确认须贝的身份。

“他”的头发梳得很整齐,看名片的目光比男人更加犀利。

“请稍等。”“他”说完就向吧台里面走去。

哲朗环顾四周。店内很宽敞,放了好几张大桌子。店内一角,两个年轻人正在打牌。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头发剃得极短,另一个穿着皮夹克,长发染成了金黄色。只能看见侧脸,但两个人都长得十分俊俏,将扑克牌扔在桌上的动作也很像男人的做派。哲朗想,大多数女人都会迷上他们。

那个人回来了。“请在休息室稍等。”

“休息室……”

“这边请。”

他们被领到一个仅四叠半大的小房间。墙边放着挂着男装的衣架,鞋子随意扔在下面的纸箱里。

房间正中央摆放着桌子和折叠椅,可能是面试的地方。两人并排坐下,须贝移过桌上的烟灰缸,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盒。

“怎么看都像个男人。”须贝小声说道,应该是在说“他”。

“是啊。”

“那种类型应该很受女孩欢迎吧。”须贝吐着烟,“但那方面不知怎么样。听说这家店里彻底做了手术的人很少。哎,反正做了手术也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样。”

他指的是性功能。

“相川做了变性手术?”哲朗问。这家酒吧的经营者叫相川冬纪,哲朗来之前就听说了。不用说,这应该不是真名。

“没有,听说她什么也没有做。”

“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都没有啊,连激素也没注射。”

“啊?”那样不就完全是女人的模样了?哲朗想。

须贝把第二个烟头扔进烟灰缸时,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个穿着黑色双排扣西服的人。

“让您久等了,我是相川。”她看了看哲朗和须贝。她声音沙哑,但仍旧是女声,似乎隐藏了一种一般男人都没有的凶狠。哲朗也向她打招呼。

“山本先生还好吗?”相川说着便向这边鞠躬。须贝和哲朗慌忙坐正。山本似乎就是须贝说的熟人。

“还是老样子,忙得很,痔疮也好多了。”

相川的表情稍有缓和,看着哲朗。

她的头发有些长,向后面梳着,眼睛细长,鼻子和下巴的线条像雕塑般流畅。哲朗觉得最意外的是她化了妆。不是女性的妆容,而是在眉眼处强调了男性的刚毅,令人瞬间联想到宝舞台上的男角。

哲朗自我介绍之后,道出此行的目的是想找一个女人。

“叫佐伯香里。既然找到您这儿来了,自然不是一般的女人。”他补充道。

“内心不一般?”

“对。”

哲朗把照片放在相川面前—几天前在静冈的教堂得到的那张。相川伸手拿起,她手指很长,但留着指甲,有种女人的纤细感。看来没做过什么体力活儿。

“光看照片,她没动过手术啊。”相川说。

“现在应该是男人的样子,很可惜没有她现在的照片。”

“确定她在新宿工作?”

“那倒不确定。以前住在早稻田附近,我想或许有可能,就找他商量。”哲朗看向须贝。

相川一手拿着照片,一手托着脸颊,过了一会儿,她摇摇头。

“我没见过。如果是在新宿工作的人,我大概都有印象。”

“和这张照片相比,外貌应该有很大变化。”

“不,就算变了也逃不过我的眼睛。这个人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大致可以想象,大概……”也许视力不太好,相川稍稍眯起眼睛,又看了看照片,“像‘近畿小子’的堂本刚那种类型吧。”

听说她和几十个有类似烦恼的年轻人谈过心,有时还为他们找手术的门路。她的话有一定的说服力。

相川说,抱歉不能帮忙,交还了照片。

“要找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地方能打听吗?”哲朗试着改变问题。

“首先再去找找类似的酒吧,也许会在什么地方找到线索,然后再去医院找。”

“医院?”

“做了手术,免不了术后治疗。激素注射也是必要的。那个人肯定也在某个地方做着这些。”

“那么,对此类医院进行地毯式搜索……”

哲朗说完,相川冷笑道:“医院应该不会毫无防备地透露患者的信息,而且当事人用本名就诊也有点不合常理,反正也是不在保险范围内的医疗行为。所以只有让人在所有可能的医院守候,等她出现。”

又不是警察,哪里有这本事!哲朗叹着气收回照片。他又拿出一张照片放在相川面前。

“这个人呢?”

看了照片,相川表情微变,因为照片上是女人的裸体。那是理沙子最近为美月拍的照片。

“好身材啊。”相川说道,语气并不下流。

“她是个超性别者,但没做手术。”

“看上去是没有,你也要找这个人吗?”

“是。她以前在银座当过调酒师。”

“很适合她。”相川微笑着,再次注视照片。哲朗看见她的眼睛里射出某种认真的目光,不由得有些在意。

“在哪里见过吗?”

“没有,很遗憾。这个人我也不认识。”

“但你看上去对这照片很感兴趣。”

“不是,我在想这照片意义不一般。是你拍的?”

“不,是个女摄影师拍的。”哲朗不知为何说不出口,摄影师就是自己的妻子。

“女摄影师?果然。”相川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

“怎么了?”哲朗问道。

相川想了想,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一般的超性别者不愿意被拍到裸露的胸部,大而圆润的胸部是女性的象征。但这个人毫无抗拒地暴露胸部,看上去甚至还有些自豪的神色,像是很开心。”

哲朗点点头。他清楚地记得拍这张照片的场景。那时的美月正如相川所言。

“能这样敞开心扉,说明她对摄影师相当信赖。不对,光是信赖还不够,可能几乎是爱情了。所以听你说是女摄影师,我就想通了。这个人怀有对女性的爱情。”

哲朗对相川的洞察力惊叹不已。“她内心果然是男人吗?”

“可以说有男人的内心,但同时又是个女人。她脸上怡然自得的表情就说明了这一点。”

“是男人,同时又是女人?”

“推测而已,但我相信自己猜得没错。”

“什么意思?她很明确地说过自己的内心是个男人。”

“呃,说是那么说,但人们不了解自己的情况比比皆是,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相川两手交叉,盯着哲朗,“你刚才用了‘一般的女人’这个词。我想请教,那是指什么样的女人呢?”

“我指的是在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女人。”

“我懂了,那么生理上是女人指什么情况呢?也许可以用性染色体是xx来定义,虽然实际上还是有例外,这个我们姑且不论。接下来,心理是女人指什么呢?从小就想穿裙子?喜欢玩过家家的游戏,比起机器人更喜欢洋娃娃,比起棒球帽更喜欢蝴蝶结?”

“我知道这些都只是环境和习俗的产物,但的确存在女性独有的性格,这也是事实吧?”

哲朗这么一说,相川深深地点头。“我承认,人的性格里存在偏男性和偏女性的部分。那让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所说的女性是指内心百分之百被女性部分占据的人吗?内心有一小部分是男性的人就不合格了?”

“不,不能那么说。一般是指从整体上看女性部分所占比重较大的人。”

“多或者少,这也太定性、太主观了。标准到底由谁决定呢?”

哲朗闭上嘴,想不出反击的话语。

相川继续逼视哲朗。“听说你是自由撰稿人。你采访过异性癖或超性别的人吗?”

“没有。”

“那么,如果要采访该怎么办?”

哲朗不知她为何会问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样,还是先来这种店……”

相川又点点头。“是啊,这么做很容易就能找到采访对象。我们这类人一般彼此都有联系,这样就能和一连串有相同烦恼的人取得联系。但这个方法从根本上犯了一个错,你不觉得吗?”

哲朗考虑了相川话里的意思,但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

于是她继续说:“以这种方式采访到的对象,都是已经跨越了一定程度的壁垒的人群。我们这里经常会有新人来。她们首先要有自己是男性的心理准备。这就意味着越过了第一道难关。接着,她们要决心以男人的身份生活下去,这又是一道难关。进店、接待客人,也需要克服一定的障碍。再进一步,”相川竖起食指,“接受你的采访,还要战胜自己心里的种种不安。你最后能听到的话无非是出自那些已经跨越了几重障碍的人。最近出了几部关于这方面的纪实文学作品,不论哪部都在描绘坚强的主人公,超性别和异性癖的人群里简直都是些意志力强大的家伙。但事实并非如此,相比之下,连第一道关卡都无法跨越的人要多得多。”

相川看看身边,捡起地上的纸。像是什么广告传单。她用细长的手指小心地撕着,不一会儿她手里便只剩下宽约一厘米、长约二十厘米的纸条。

“知道麦比乌斯环吗?”她问哲朗。

他有些迟疑地点头。

相川把手上的纸条递给他,像是要他做一个。

哲朗拿着纸条的两端,把一端扭转之后,让两端重叠在一起。相川点点头,这似乎是正确答案。

“男人和女人就像麦比乌斯环的正面和反面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

“如果是一张普通的纸,那么反面永远是反面,正面永远是正面,两者没有交会的机会。但若换成麦比乌斯环,正面却会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反面。正反面紧密相连。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这麦比乌斯环上,不存在完全的女人,也不存在完全的男人。而且每个人拥有的麦比乌斯环都不止一条。某一部分是男性,但别的部分又是女性,这是一般人的情况。甚至你的身体里也存在女性的部分。说是超性别,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易性癖也有很多类型。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人。这张照片上的人也不能简单地说成是‘身体是女人,内心是男人’,我也是那样。”

相川淡淡地说完,开始观察哲朗的反应。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动摇,仿佛传达着迄今她所跨越的痛苦和受过的屈辱有多么深重。

哲朗抽回美月的照片。“这张照片里的女人说过,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就像地球的两极,但我反驳说是硬币的正反面。”

“哦,北极和南极,这么说也行。”相川的嘴角放松了,“和麦比乌斯环一样,但若是硬币,从背面永远无法到达正面。从北极却可以走到南极,因为是相连的,虽然离得很远。”

“大概是那个意思。”哲朗现在也有些理解理沙子的话了。

“我不做手术也没注射激素,你不觉得奇怪吗?”

“实际上,我正想问这件事……”

“因为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异常的。我相信正是身体和这样的内心构成了真正的自我,没有改变的必要。”

“但在这家店工作的人却……”

“不能剥夺她们想解放自我的权利。可悲的是当今的社会满是关于男人该如何女人又该如何的规矩。外貌上也是,从小在那种环境中长大的人难免会认为自己不是本来该有的样子,讨厌大而圆润的乳房也情有可原。我认为不存在性别认同障碍这样的疾病。该治疗的是想消灭少数派的社会。”

“你是说如果社会能接受,激素注射和手术都没必要了?”

“我是这么想的。但是,也许不太可能。”相川摇摇头,叹了口气。

“人类总是惧怕未知事物,因为恐惧,就要想办法消灭它。所以无论性别认同障碍这个词被关注到什么程度,也无法改变什么。估计今后仍无法传达我们想被社会接受的心情,一厢情愿的状态还是要继续。”

相川的话很沉重,一直沉入哲朗的内心深处。他再度看向相川,现在已辨不出那是男性的还是女性的脸庞,似乎并不属于任何一边,又似乎两边都是。

哲朗觉得以前在哪里见过和她有着相同目光的人,但一时想不起来。

相川撕碎了那张纸条。“北极和南极的比喻也不坏,但我觉得还是麦比乌斯环更确切。男人和女人的联系在某个地方必定会扭曲。”说完,她莞尔一笑。

回到店面,玩牌的两个人已移到吧台。另外还添了两个人,都是“美男子”。

“不好意思,打扰了。”须贝向他们打招呼。美少年们无言地点头致意。须贝推开门,准备走出,背后传来哲朗的喊声:“等等。”

哲朗走近吧台,取出香里的照片。

“见过这个人吗?现在估计不是女人的样子了。”

面前的两个人先看了看照片,面面相觑。“没见过。”

“我也是。”

另外两个人似乎也感兴趣,哲朗又把照片拿到他们面前。

“怎样?”他问那两个人。

“我也没见过。如果在附近工作,大概都会有印象的。”穿黑西装的年轻人说。声音低沉,完全是男人的声音。

“也许不是在新宿。”

“您这么说,我们也还是不认识啊。”

“是啊,那你呢?也不认识?”哲朗询问那个金发年轻人,他有种音乐人的气质。

“我也没见过……”他盯着照片似乎在思考什么。

“怎么了?”

“嗯,我不太确信。”

“什么?什么都行,能告诉我吗?”

“嗯……错了就不好意思了。我见过一棵类似的圣诞树。”

“在哪儿?”

“好像是……”金发年轻人搔着头发说,“金童的舞台上。”

“金童?是什么?”哲朗问道。金发青年却沉默了,别人也不开口。哲朗继续追问。

“是剧团。”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是相川冬纪,“金童,有个叫金童的剧团。阿健,果真在那里的舞台上见过?”

阿健像是金发青年的名字。

“我不敢肯定。舞台上好像有和这照片上相似的圣诞树。”

“金童剧团,是什么样的剧团?”

“普通人聚在一起弄的。”相川回答,“不过,对你们来说可能有别的意思,比如男扮女或者女扮男之类的。”

凭这一点,哲朗已大致明白了剧团的性质。他点点头,看着阿健。

阿健对着哲朗,但开口前又看了眼相川的脸色。

“你就说吧。”

听到这句话,阿健像是松了口气,望着哲朗说:“我记得是去年夏天,朋友约我去看金童剧团的演出。好像是叫《圣诞老人阿姨》,舞台上摆了银色圣诞树,和这张照片上的很相似。”

“哦,《圣诞老人阿姨》。你常去看那里的演出?”

“也不是经常。那阵子去了两次,金童也不是经常有演出的。”

“那些演员里有那个女人吗?”哲朗指着吧台上的照片。

“演员的脸我可不记得了。妆化得很浓,又很久了。但对圣诞树的印象很深刻,所以还记得。”

也许是这样吧。哲朗道了谢,收回照片。

“金童剧团的经纪公司在哪里?”他问相川。

她苦笑着回答:“哪有什么经纪公司啊,都是些有工作的人,因为兴趣聚在一起演演戏而已。”

“那联系地址呢?”

相川从哲朗身上移开目光,沉默了许久。她低垂的睫毛很长。“可以告诉你,但我不保证他会回答你。”

“这……”

“负责人很怪,媒体采访一律谢绝,也基本不做宣传。所以你的自由撰稿人身份一旦暴露,也许就得吃闭门羹了。”

负责人有处理许多问题的责任,谨慎行事也可以理解。

“反正我会先去试探试探。”

“明白了。”

相川去了趟休息室,两三分钟后拿着一张名片返回。

“背后写了我的名字,请跟他说是我介绍的。”

“谢谢。”

名片上写着“金童剧团团长嵯峨正道”,像是把自己家兼做办公室用,地址在世田谷区赤堤。

“这个姓嵯峨的人是我的老朋友。以前我们俩一起干过坏事呢。”相川说完便眯起眼睛。

“是男人吗?”话一出口,哲朗便想这下糟了。

相川却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从生物学角度来说,性染色体是xx。”

“我明白了。”门外喧闹起来,吧台边的美少年们纷纷调整姿势。哲朗最后想再说声谢谢,望向相川。那一刻,他想起了和相川有着同样眼神的人—末永睦美。

2

哲朗不知打了多少电话,仍未找到嵯峨正道,应答的总是电话答录机。哲朗留了言,报上了相川冬纪的名字,表达了自己真心有事求教恳请见面的愿望,还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以防万一,但嵯峨始终没有回电。

除夕的傍晚,哲朗开车向赤堤方向驶去,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寻找名片上的住址。接近目的地时,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进深邃狭长的小路。双手抱着白色购物袋的主妇匆匆走过,那也许是本年度最后的采购。哲朗想自己家的年夜饭不知会怎样。从静冈回来后,他从未和理沙子好好交谈,在“bloo”得到信息也没有告诉她,连今天来这里,理沙子也不知道。

名片上的地址是一栋建龄已近二十年的小型公寓。哲朗穿过洞穴一般的门,立刻看见露着混凝土的台阶。墙上的日光灯坏了,显得十分昏暗。哲朗一边小心不让大衣的衣角蹭到台阶,一边向上走去。嵯峨的房间在三层。

狭窄的台阶尽头是三○五室,写着“嵯峨”的纸牌贴在门中央,但没有金童剧团的标志。

哲朗按下门铃,里面没有动静。又按了一次,依然如故。看来真是出门了。也许是趁新年假期去旅行了。

哲朗轻轻叹气,回到走廊,正准备下楼,背后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他扭回头的瞬间,门打开了。

一个理着平头的肥胖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哲朗。此人大约四十岁,穿着汗衫和对襟开衫。

哲朗赶紧走回来问道:“您是嵯峨吗?”

“您是哪位?”那人的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

“我姓西胁。‘bloo’的相川介绍我来的。”他把两张名片都递给对方。一张是他自己的,另一张是从相川那里拿来的嵯峨的名片。

嵯峨保持着从门内窥视的姿势,接过两张名片。她对西胁的名片似乎毫无兴趣,只是把自己的名片翻过来看了看。

“纠缠不休地留言的人就是你啊。”

“对不起。我想无论如何也要尽早见到您。您好像一直不在家,是去旅行了?”

“在家呢。”

“但电话……”

“我调静音了。熟人会打我手机。”语气很粗鲁。哲朗感觉她已经开始进入拒绝的状态。

“哦。我不知道您的手机号码……那么,正如电话里所说,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关于戏剧的还是关于我的?”她像在品评优劣般打量着哲朗全身。不论是装束还是举止,她都像是个普通中年男人。

“都不是。要说的是关于舞台上的道具。”

“道具?”

“您今年是不是推出了一部叫《圣诞老人阿姨》的戏?关于那时用过的圣诞树,我有事想问您。”

嵯峨歪着嘴角,搔着脑袋。

“不是《圣诞老人阿姨》,是《圣诞阿姨》。”

“啊,不好意思。我是听别人说的。”

嵯峨咂了咂嘴。“‘bloo’那些笨蛋男公关告诉你的吧?那里的人根本没有正经看过戏。”

“但有人记得这棵树。”哲朗从大衣口袋中掏出那张佐伯香里的照片,“我听说,这棵树被用在了舞台上。”

嵯峨接过照片,看看上面的东西又看看哲朗,疑惑的神色丝毫没有消退。

嵯峨还是敞开了门,说:“进来吧。”

这本是套两居室,但餐厅兼厨房和旁边的西式房间的隔板被拆掉了,也没有什么烹调或用餐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是会议桌、文件柜、书架等。大量装不下的书籍、文件占据了地板和墙边的一部分空间。

嵯峨在房间一角的办公桌前坐下,开始操作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好像是文档,但看不清内容。

“你在那里我静不下心,你能不能找个地方坐下?那边有椅子。”嵯峨背对着哲朗说道。

“啊,谢谢。”

哲朗坐在会议桌边的椅子上。那会议桌上也堆积了很多文件和资料。

电话响了。嵯峨用和肥胖的身躯极不相称的速度拿起听筒。

“喂……啊,是你啊……哈?你这家伙,究竟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都已经除夕了不是吗?我这边也有很多开销……啊?蠢货,你说什么?那是我该说的话吧……哼,我知道了。那你一定要给我赶上啊,下次再拖欠,把你的小弟弟剁了!”嵯峨情绪激动地说完,又对着电话哈哈笑起来。“我也没办法啊,你身上最值钱的就是小弟弟了。哈哈哈,那么明年见了啊。”

嵯峨胡乱地扔下电话,感觉电话都快被摔坏了。然后她又继续敲着电脑键盘,哲朗觉得有些尴尬。无奈之下,他伸手去拿会议桌上的文件。

“再随便乱碰,我就把你轰出去。”嵯峨的声音忽然响起。

哲朗缩回手。嵯峨仍旧对着电脑,但停下了手。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等等啊。你也许是有空才找到这里来,我可是有很多事不得不干完。你不愿等就回去吧。”

“不,我等。对不起。”

哲朗说完,嵯峨又开始工作,但马上又停了下来,把脸稍稍转向后边。

“那个橱柜上边有个纸箱,看见了吧?你打开看看。”

哲朗照做了。里边满是b5的小册子,大概超过一百册。

“你看看那个就了解我们的情况了。”

“那我拿了。”

小册子的封面是蓝色的,用黑体字写着“金童日月”。原来如此,名字是取自一周的“金土日月”,哲朗明白了。

“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目的来这里,但关于剧团的事,我除了册子上面写的东西,不会再多说什么,也不想公开。如果被公开了,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会放过他。”

“我听说您很讨厌媒体。”

“那些人不能相信。不论我们说什么,他们都只是想把我们控制在他们能理解的世界里。所以我们为自己说话,不靠任何人。”

“我懂了。”哲朗说。

嵯峨似乎微微点了点头。

哲朗开始翻阅小册子。第一页写的是团长嵯峨的话,题目是“我们该背什么颜色的书包”。

许多人相信血型影响性格的说法。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人类可以分为a、b、o、ab四种类型。相信这个说法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基本不会因为血型去歧视他人。我认为即使血型不一样,但同样属于人类的事实不会改变。同时我也知道,若当真要分类,也不能粗粗地仅分为四个类型。

但是,为什么很多人会被性染色体的类型束缚呢?为什么不能想到不论是xx还是xy,抑或除此之外的类型,同样都属于人类呢?

金童剧团就是在这个疑问的基础上诞生的……

哲朗感觉这段话里有和相川冬纪的话一致的地方。他们面临的困境比自己所想的要严峻得多。

第二页写的是剧团的成长经历。剧团成立于十年前,但初期没有积极展开公演。活动开始变得频繁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册子上没有说明是以什么为契机。

下一页上记载了迄今演出过的剧目的内容简介。一共有四出戏,《圣诞阿姨》被放在第二个。

故事从圣诞老人的集会开始。据说圣诞老人集团人数众多,依据国别由不同的人来担当。他们在每年圣诞将至时都要举行例会,那一年有新加入的成员。那个人就是这出戏的主人公,但竟然是女子。因为这件事,例会变得一团糟。大家讨论是否承认女圣诞老人,甚至开始争论如果承认,服装怎么办之类的事情。最后问题从为什么圣诞老人必须是男人,延伸到关于父性、母性的问题。

哲朗不禁被故事吸引。册子上并没有写明结局,却令人兴致勃勃。

“读得很认真嘛。”

哲朗闻声抬起头。嵯峨不知何时已把椅子转向哲朗。

“啊,不好意思。”他合上小册子。

“你在看什么?”

“圣诞……”

“噢,”嵯峨搔着后脑勺。“我自己对那部作品倒没什么信心,但是因为浅显易懂,成了最受欢迎的一部戏。”

“结尾是什么?”

“想知道就来看戏吧。”

“一定,下次公演是什么时候?”哲朗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纸笔。

“不知道。我们终究是个贫穷的剧团啊。”

哲朗把笔记本放回口袋。

“那个,你要问什么?你刚才拿了张照片,对吧?”嵯峨问道。

“我说的是这棵树。”哲朗再度把那张照片递给嵯峨,“你们演出用的树是这张照片上的吗?”

嵯峨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回答:“很像,确实挺像。”

“旁边那个女孩您有印象吗?”

“没有。”嵯峨把照片放在会议桌上,“完全没见过的脸。”

“您再仔细看看。现在她应该不是这个样子了。听说做了手术,变成了男人的样子。”

“那么给我看看她变成男人之后的照片。”

“那倒是没有,按相川的话来说,应该是类似偶像歌手堂本刚那样的类型。”

嵯峨笑了。

“让那个家伙来形容,只要脸有些圆的全都是堂本刚。她肯定是堂本刚的粉丝。”

“总之,您再看看照片可以吗?”

“我看得足够了。”嵯峨恢复严肃的表情,把照片还给哲朗,“没见过,至少我不认识。”

“那您能帮我问问别人吗?”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这件事?我什么时候成你的手下了?”她瞪着哲朗。性别虽为女,但她丝毫没有女人味。

“我知道了,那我自己去查,您能给我介绍些剧团成员吗?”

“不行。”嵯峨随即摇头,“不公开有关团员的信息是我的一大原则。你看看刚才的小册子,里面也没有写关于演员和工作人员的任何消息。我不是说了吗?除了册子上的东西,别的我一概不回答。”

“为什么要保密?”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我可以这么说,在如今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只能如此。现在还不行……”嵯峨粗壮的手臂交抱在胸前。

哲朗盯着对方的眼睛,嵯峨也毫无顾忌地盯着他,哲朗最终还是转移了视线。

“圣诞树是哪里弄来的?”

“这个嘛,是怎么回事来着……”嵯峨摇晃着脑袋,关节咔吧作响。“刚才我也说了,我们是穷剧团,不论大小道具都是大家四处拼凑起来的。应该是某个人拿来的吧,具体是谁我没注意。”

“您不是剧团的负责人吗?”

“我只是负责统筹。”

“那么,这棵树现在在哪里呢?就算只有这个线索,也请您告诉我。”

嵯峨仍然摇头。“拿来的人多半又把它放回原处了。我可不知道。”

骗人,哲朗下意识地觉得嵯峨在说谎。他低下头说:“拜托了,请您告诉我吧。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照片上这个女人。这关系到某个人的一生。”

嵯峨在他头部上方咂嘴。

“像你这样身材高大的男人,这么轻易就向别人低头怎么行?别这样,看着不舒服。”

哲朗咬咬嘴唇,抬起头。嵯峨皱着眉,撅起嘴。“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我也有义务保护同伴的私生活,所以不能告诉你工作人员的名字。”

“无论如何都不行吗?”

“你还是放弃吧。”说完,嵯峨看看身旁的时钟,“抱歉,我接下来还有工作。”

“剧团的?”

“不,是我自己的。”嵯峨摆出握方向盘的姿势,“年末最后一件活儿了。要把货运到名古屋。”

看来她的本职是长途货车驾驶。

再纠缠下去也没用,今天还是先回去吧,哲朗这么想着,站起身来。

在玄关穿鞋时,嵯峨也站起来。

“我说的也许是废话,但世界上有不少人不愿被找到,否则反而会很麻烦。比如我这样的。”

哲朗回头望着嵯峨,“您的家人呢?”

“嗨,不知道过得怎么样。”嵯峨两手插在运动衫的口袋里,耸耸肩膀笑着说。

哲朗吐了口气。“打扰了。”他打开门,踏出一步,又回过头,“圣诞阿姨把礼物送到孩子们手里了吗?”

嵯峨脸上露出一丝疑虑,摇摇头说:“没有。”

“为什么?”

“她平安夜来了月经。”

“呃……”哲朗不禁失声轻呼。

嵯峨拍拍哲朗后背。“再见。”

“我还会再来。”

“饶了我吧。”

门关上了,哲朗听见上锁的声音。

回到家,理沙子正在客厅吸烟。

“瞧你那张脸,今年最后的调查看来也没有收获。”

哲朗也坐在沙发上,深深叹了口气,好久没和她说话了。他向理沙子报告了在“bloo”听到的话和去金童的事。她似乎对找到铁丝做的圣诞树的消息也很感兴趣。

“要想办法从那个叫嵯峨的人嘴里套出圣诞树的出处啊。”

“我也这么想,但好像相当困难。也不能把详细情况告诉她。”

哲朗也觉得还是不要采取太惹人注意的行动比较保险。要是自己也被警察盯上就完了。

两人陷入沉默。不知哪里传来焰火的声响,大概有人在提前庆祝新年。

理沙子拿起金童剧团的宣传手册,翻开第一页。

为什么很多人会被性染色体的类型束缚呢?为什么不能想到不论是xx还是xy,抑或除此之外的类型,同样都属于人类呢……

读到这里,她抬起头。“我也有同感,是这样的。”

“我也觉得大家都有那样的想法就太好了。”

理沙子眨了眨眼睛,嘴角露出意图不明的微笑。

“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估计。”

“为什么?”哲朗生气地问。

“因为你觉得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应该说,是男人和女人的世界是不同的。”

“没那回事,我可没有男女偏见。”

“你是觉得不能有偏见吧?但这种想法就证明你认为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如果你认为两者是一样的,像‘偏见’这样的词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头脑中。”

“就算你那么说,在现实中就是有差别,不是吗?针对这些差别采取行动有那么可恶吗?”

“我可没说那样不好。我是说,你不可能具备那样的想法。”理沙子合上小册子,站起身,“嗨,那种事,随便啦。我该走了。”

“去哪里啊,现在这时候?”

“我有个拍新年日出的工作。然后,还要到处转转……”她撩起刘海,“回来的时候应该是三号晚上了。”

不管是工作还是要离开几天的事,哲朗事先都毫不知情,但他什么都没说。他感觉这时哪怕抱怨一句,就会被指责“果然还是不能理解女性的工作”云云。

还有两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理沙子提起大大的行李包出门了。她今年对哲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关于美月的消息马上联系她。

哲朗走进工作室,不去想跨年一事,准备开始写稿子。但是,美月的事和理沙子的话在心头挥之不去,写得很不顺利。他感到有些饿了,便去厨房热了冷冻的比萨,然后从冰箱中取出啤酒。

比萨吃到一半时,电视里的时钟指向了午夜零点。

3

元旦和一月二号花在了对足球和英式橄榄球比赛的采访上。除了在体育场看到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孩的时候,哲朗完全忘了正值新年。

三号去往东京体育场,那里有一场社会人士和学生的美式橄榄球冠军赛。这次不是去采访。

出了水道桥站,哲朗的手机响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须贝打来的,依例说了些新年问候。他的声音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哲朗问。

“没什么,实际上是有关中尾的事。”

“中尾?”哲朗想起那张憔悴而消瘦的脸庞,“那家伙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清楚。那个,他换电话号码了吗?”

“啊?怎么回事?”

“刚才我给他打电话,可是打不通,还播着奇怪的录音,说这个号码现在无人使用……”

“不会吧,你搞错号码了吧?”

“不可能。我把他的号码设成了快捷键,一直都能接通。后来我又打了他手机,还是接不通。他怎么了啊?有些担心。”

如果那是真的,自然会担心了,哲朗也开始沉不住气。

“知道了,我查查。”

挂断电话,哲朗直接拨了中尾家的号码。正如须贝所说,只有提示空号的录音,也没有提示新号码。

他又试着拨了中尾的手机,这下传来的是“请留言”。他姑且留了句希望中尾和自己联系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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