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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兵(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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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表情认真,我一下就相信了,还惊讶地问:“真的吗?”

“怎么可能!你看我像小学生吗?老子可不想再当小学生了。”

“为什么?”我一不小心又说出了心里话,“是不是因为被欺负了?”我单纯地如此想着。

可能因为我不小心把想法说了出来,只见那男人撇着嘴唇说:“我小时候总被老爸揍,可痛苦了。当时我个子小,根本打不过他。我不想再过一遍那种痛苦的日子了。”他耸了耸肩,又说:“对了,那副望远镜不是我的。啊,原来如此。”只见他叉着腰,走近铁丝网。“那家伙原来在偷窥学校啊。”

“那家伙?”冈田君大声说,“你见过他吗?”

“啊?你这小孩,我该说你是脸皮厚,还是太冲动呢?”

冲动的小孩,那是什么呢?我想起相扑中的技巧,不断扭着两条弯曲的手臂,打击敌人,不让其近身。这与冈田君那种难以接近的感觉的确很相似。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这栋楼的管理员。”男人说,“因为他有时候会跑过来,架着望远镜,我还当他在检查周围的安全状况呢,又或者是在偷窥哪户人家里之类的。那家伙离开后,我也偷偷看过一次,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后来我认定,他一定是在观察小鸟。原来是学校啊。要是学校,那倒是看得挺清楚的。不过他偷窥学校干什么啊?”虽然这个男人看起来不怎么像好人,但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都说出来的那股真诚,让我倍感亲切。

“他在偷看弓子老师。”我说。

“对,那男人觉得弓子老师绝对不可原谅。”冈田君点头道。

“不可原谅,是因为弓子老师对那家伙干了什么坏事吧。真意外啊。你们还小,可能不懂。”男人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这世界上就是有男人会单方面地喜欢上一个女人,然后缠着她不放。这种人好像还挺多的呢。他们有时候会打无声电话,有时候还会跟踪呢。”

“像侦探一样?”

“算是没接到委托也没发现事件却要跟踪别人的侦探吧。”男人鄙夷地说,“我有个熟人也这样。他那种人啊,迟早要闹出事情的。”

“真的吗?”

“因为他可以单方面地喜欢上某个人,就可以单方面地对某个人生气,甚至单方面地憎恨某个人啊。”

“那要跟警察说才行。”

“遗憾的是,警察只有在出事之后才能行动。只因为对方可疑,他们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弓子老师危险了,我们必须想想办法。”虽说如此,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忽左忽右地来回转悠。

冈田君则不一样。当时,他一定在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吧。

“有我在。”他指了指望远镜,宣言道,“那个男人肯定还会来这里的,我只要等着就行了。我要在这里抓住他。”

“啊,那你不去学校上课了吗?”

“那种事情,无所谓了。”冈田君不高兴地说。

男人笑了,说:“你们两个小孩子,耍耍帅就好了,但也要正视现实啊。听好了,你们整天做白日梦是没用的,我有个熟人说,人能随身带着电话出行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了,但那种事情完全就是天方夜谭,毫无现实意义。电话要怎么带上街去啊。你说是不是?万一人家问:‘你好,请问是山田先生家吗?’难道要回答:‘不,我没在家,在路上呢。’这不太奇怪了吗?!谁会有那种急事啊。要是急得非得在外面打电话,干脆去见面不就好了?与其做这种拿着电话上街的白日梦,还不如好好正视现实。因为出现在你们面前的,只可能是现实啊。”

这个男人的气势把我镇得无话可说,连冈田君都表现出“这男人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惊讶。不知为何,那句“正视现实”在我脑中不断回响,久久不能散去。

“我帮你们看着。”男人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起来。

“啊,看镜子?”

“才不是。”男人转向我说,“我只是在检查自己的造型。怎么样,这发型挺不错的吧?”

“呃,嗯。”我只能哼哼两声。

“那啥,我这段时间都会在这里打工,像个傻瓜一样发呆。所以,那个望远镜家伙要是再来,我会帮你们质问他的,没准还能帮你们威胁他一通。就说,不准对我的女人出手。”

“弓子老师不是大叔的女人。”冈田君说。

“也对。啊,对了。”男人猛地拍了拍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好像拍到过那个男人的照片哦。”

“啊,照片?”

“没错,是拍到过。那啥,我今年夏天跟一个女人到海边去玩了,就是那种穿着比基尼的海边。”男人比划出泳衣的形状,一个人兴奋得不行。海边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想。

“我们当时用一次性相机照了几张相,然后就扔在那儿了。后来我想去洗照片,但想到里面还剩了几张底片没照,那时刚好在这屋顶上无所事事,就随便拍了三张左右。当时那人也在这里。”

“在哪里?”

“我记得当时望远镜男人刚好路过我面前。搞不好真被我拍到了哦。”

“让我看看。”冈田君伸出手,像要零花钱一样说。

“现在没在我身上,还在照相馆里呢。过几天就能冲洗出来了,到时候你们再来吧。”

“要是在此之前那个男人又出现了,我就替你们好好骂他一顿。”男人不耐烦地伸了伸懒腰,像赶人一样说,“那再见啦。”同时又有点高兴地说:“干脆把那家伙威胁一通,再敲诈点零花钱吧。”

回家之后,我还是十分在意弓子老师和潜伏在她身边的敌人,很想马上告诉警察,甚至在家里的电话旁转悠了很久。我想跟爸爸商量商量,但他总也不打电话过来。我只好咬咬牙,对母亲说:“我想跟爸爸说说话。”母亲担心地问我怎么了,接着摇着头说:“现在爸爸所在的国家是白天,他在上班呢。”

我知道往外国打电话费用高得吓人,不由得恶狠狠地想:可恶的时差!可恶的电话费!

对决时刻很快就到了。就是第二天。结束了一天的课程,同学们互相道过别,纷纷背起书包,闹哄哄地走出了教室。冈田君并未跟我说话,而是像往常一样呆呆地看着窗外。于是我主动走过去,提醒他说:“昨天的电影……”因为我跟他约好,一起看那部他租来的电影。

“啊,是啊。那你要来吗?”冈田君这样说,我很高兴。

我看向讲台,弓子老师整理好了花名册和教科书,正准备离开教室。几个同学跟她打过招呼,回家去了。然后我看到教务主任走了进来,带着一脸伤脑筋的表情,对弓子老师悄悄说了些什么。弓子老师听完脸都绿了,慌慌张张地走出了教室。

我和冈田君面面相觑。

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追随弓子老师跑了出去,刻意与她隔开一段距离,混在其他学生中,有种当侦探或刑警的感觉。

弓子老师走过教师办公室,径直往学校后方走去。那里只有焚化炉和腐烂的叶子,光线昏暗,且飘荡着一股独特的臭味,一般不会有人主动到这里来。

穿着运动服的弓子老师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快步走着,时不时还小跑几步。

不远处站着一个男人。弓子老师猛地站住,我们从她背后也能看出,她明显很害怕。虽然害怕,却不敢逃离。

好好干!

我很想像老师平时鼓励我们一样上去鼓励她,却发不出声音来。

弓子老师面前的男人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穿着敞开扣子的衬衫,明显就不是个“正常的大人”。是个坏人。

冈田君身体一动,往斜前方走去。稍微靠近弓子老师一些,然后躲在了仓库的阴影里。我也紧跟其后。虽然弄出了一些脚步声,但应该没被发现。

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没问题的,因为我是爸爸的儿子。我反复对自己这么说。爸爸在外面时总会执行这样的任务,我肯定也可以的。

“请你不要到学校来。”我听到弓子老师的声音。

“有什么嘛,我们那么熟。不就跟家长参观日一样嘛。”男人嬉皮笑脸地说,“而且啊,我一说是你弟弟,人家马上就带我过来了。”

“学校的教职工都是好人,不会随便怀疑别人的。”

“快跟我和好吧。”男人说。

“和什么好,我跟你一开始就不是恋人关系。请你不要再来了。”

“还有,我又没钱花了。”

我虽然听不太明白他们的对话,但我知道,弓子老师不喜欢那个人。

“我要叫警察了。”

“我们只是口头争吵嘛。我可以说,想看看自己女朋友工作的样子,就忍不住跑过来了。”

好了,这下该怎么办呢?冈田君,怎么办啊?我正想小声问他,却发现冈田君不见了。

我正奇怪,很快就发现他已经走出了仓库的阴影,正大声说道:“喂,你——”

“冈田君。”弓子老师回过头,惊呼道。

“你是什么狗屁东西?”男人毫无怯意地说。

“弓子老师觉得你很烦,不要再来了。”冈田君毫不畏惧地走了上去,“还在墙上乱涂乱画,你真是太奇怪了。”

“乱涂乱画?”弓子老师看了看冈田君,又看了看那个男人,“冈田君,你在说什么?”

“话说回来,那玩意儿被人用油漆涂掉了。不过,那样更难看啊。”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还从屋顶往这边偷窥!”我也跳了出去,站到冈田君身边。

弓子老师更加吃惊了。

“你们两个是谁啊?弓子班上的小孩吗?真是管教不够啊。‘哎呀,请不要欺负我们的弓子老师,我们会保护她的!’是想这么说吗?!”男人捏着嗓子模仿幼童的声音,戏弄我们。

“我们从不那样说话。”冈田君的声音也大了起来。然后像脑子里的开关被合上了一样,下定了决心,一步步地朝男人走去。

“冈田君,你们快回家去,这是老师的问题。”弓子老师慌忙伸手拦住冈田君,但冈田君用力甩开了她。此时他眼里只有那个男人了。

“老师的问题?每次老师提出问题,不都是我们来解答的吗?”冈田君话音未落,已拿起用来从焚化炉中扒灰的铁棍,挥舞起来。

我说不出话来。弓子老师也掩着嘴巴,不能动弹。

冈田君挥动着铁棍就往男人脑袋上招呼。男人猛地抬起左手挡开一击,但还是痛得叫了出来。他的叫声就像野兽一样。

冈田君又举起了铁棍。“不准骚扰弓子老师!”

“你在说什么呢,小朋友?”

弓子老师说了些什么,只见冈田君再次挥动铁棍,男人又用身体挡开了那一击。这些动作几乎同时发生,我只能呆愣在原地。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冈田君已经被那个男人抓住了。男人从背后架住冈田君,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小刀,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根本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

弓子老师生气了。她满脸通红,气得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说:“你在干什么?!马上放开冈田君!”

“是这家伙先打过来的好吧。”

“人家只是个孩子。”

冈田君不断挣扎,试图逃跑,但男人比外表看上去还要强壮,被压制住的手臂根本无法动弹。仔细一看,他的手臂十分粗壮,就算冈田君每天早起跑步锻炼身体,也敌不过大人的力量啊。

“好,那弓子走到学校前庭去,把衣服给脱了吧。”男人说。

他到底在说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快点儿,你要是不听话,我可就扎下去了。反正我已经自暴自弃了,怎么也要拉这小子做垫背的。”男人大喊大叫,表情极其可怕。

冈田君与男人相反,显得十分冷静,他一边抬头看着男人,一边扭动身子。对抵在脖子上的小刀皱起了眉头。

“听到没?给我到校园里去。”男人说。

弓子老师肯定吓得不轻,而且十分慌乱,但她还是小声对我说:“快到办公室去,请老师报警。”原来如此。如果我一个人的话,说不定能够离开这里!我不由得想,老师真是头脑清楚,值得信赖。但男人的直觉很敏锐,他马上对着我大吼:“你也给我过来。”我暗地里骂了一句脏话,看向天空。如果是爸爸,这个时候会怎么做呢?

校园里一反常态,没什么人走动。高年级的学生恰好在进行课外活动吗?平时总有很多人在这里踢球,但现在只有零星几个跑步的。

我们从教学楼后面走出来,移动到了校园一角。

“你只要走到中间去,脱得精光,我就放过你。”男人依旧架着冈田君,用下巴指了指校园中央,“要是敢说个不字,刀子就下去了。”

居然让人家脱衣服,真是小孩子气,我心想。弓子老师抖个不停,不知道她是在生气,还是在害怕。

冈田君一刻不停地继续挣扎着。

“你给我老实待着。”男人动了动刀尖,好像真的碰到了冈田君的脖子。因为冈田君发出了小小的悲鸣。

弓子老师大叫:“快住手。”

该怎么办?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急,几乎要急晕过去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这也是个“问题”,我猛地想到。是“问题儿童”和“答案儿童”。面对这个状况到底该怎么办?我必须找到答案。

身边的东西——我脑海中浮现出这几个字。爸爸不是在电话里说过吗,要利用身边的东西来当武器。我环视四周。此时我面对校园,站在一棵树旁边,后面是铁丝网。

我不可能把树拔起来当武器。但我稍微抬起头,看到树枝间露出一个绿色的东西——那里卡着一个球。

躲避球夹在树枝中间。

这不就是被认为是冈田君弄丢的那个躲避球嘛。这个高度,我只要伸手就能够到。因为被枝叶遮挡,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这只球可能是碰巧被打上去,卡在那里的吧。

我打算把球拿下来,朝男人身上扔。只能那样了。可是冈田君还被架着,球也可能打到他,又或者不小心碰到刀刃,那就更危险了。要是能正好打中后面那个男人的脸就好了,但我没把握自己能扔得那么准。

正当我烦恼的时候,男人突然对我说:“喂,你可别给我搞小动作。”吓得我又不敢动弹了。

我跟冈田君对上了目光。他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没事的。”

我迷惑不已。

他又说:“把这男的干掉。”

“可我不敢啊。”我用眼神回应。

“刚才我的确被这把小刀吓到了,但现在没事了。我不怕了。”冈田君眼神中透着毅然。

“你敢逞强,我就杀了你。”男人吼道。

弓子老师已经哭了出来,并大声叫着:“快住手。”

“喂,弓子,快把衣服脱了。快点儿,先从那件丑得要死的外套开始。老师,加油啊。”

弓子老师似乎已经陷入混乱,只见她一边哭,一边把手伸向运动服的拉链。这把我吓了一跳。事情到底会变成怎样呢?!

“你看,这都是为了学生啊,你得加油哟。”

大人们越是混乱不堪,冈田君就愈发冷静、稳重。当我觉得他似乎已经变回平时那个闷闷的冈田君时,却听见他小声说:“要是你敢捅我,我绝对会拉你当垫背的。”我不由得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那个男人又叫了起来。“呃,那是什么?”他发出声音的同时,还踉跄了几步,之后以手掩面,身体倾斜。

“好刺眼。”他呻吟道。

冈田君的动作好快。那个男人的手刚放开他,他就跳了开去,翻转身体,挥动手臂,由下往上挥出了一记右拳,击中男人的下颚。臂力,再加上跳跃的力量,使得他这一击有如火箭炮般凶猛。

男人应声向后倒去。

我哑然,既没有得救了的想法,也没有终于把他干掉了的感叹,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可是,冈田君不一样。他又一跃,骑到倒地的那个男人身上,不断挥动拳头,疯狂地殴打着他。

“冈田君。”弓子老师叫了他一声,但他并不停手,就像疯了一样,对着男人猛打。

我也叫着“冈田君,冈田君”,但他似乎完全听不到。

过了一会儿,我们听到警车的声音。警笛声越来越大,尽管如此,冈田君还是没有放开那个男人。

我伸手把树枝上的躲避球打了下来,又马上捡起,狠狠地砸了下去。球击中冈田君的后脑勺,终于让他停止了暴力。

过了一两天,事情终于真相大白了。

不消说,弓子老师根本没有错。

只是一个相识的男子单方面喜欢上了弓子老师,并主动纠缠上来而已。恶作剧电话等行为愈演愈烈,最后甚至演变为在学校的墙上涂鸦,甚至闯入校园,还把冈田君给抓住了。

不过,男人并没去过学校对面的那个超市的屋顶。

用望远镜偷窥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负责看守广告气球的人后来把照片冲洗出来,那上面的确拍到了用望远镜的男人。

那是我的父亲。

当时,父母并没有把他们离婚的消息告诉我。

他们烦恼了很久,不知该选择怎样的时机、以怎样的方式告诉我这个事实,最后决定,先以父亲到国外出差为借口,观察一段日子。

父亲原本就经常出差,但那段时间他根本没去国外,而是住在公司的员工宿舍里。据说,母亲命令父亲“不准到家附近来”,别说是我,就连电话也只能每周打一次。离婚的原因是父亲经常不在家,且跟客户那边的女职员发生了外遇,恐怕对母亲来说,就算父亲付出再多令他痛苦不堪的条件,也无法弥补她所受到的伤害吧。

可是,父亲却对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我,十分关注。

在我也有了孩子之后,总算明白了这种感受。我总是很在意孩子在学校的生活是否顺利,是否“好好度过了每一天”。每当我开车经过学校附近时,总会看着校园,一边想着“我家孩子在不在里面呢”,一边四处张望。

当时的父亲也是如此。

失去了抚养权,又离了婚,使他无法直接与我见面。虽然他们曾经谈过“以后会设一个定期的见面日”,但一开始让我“适应没有父亲的生活”才是首要目的。所以父亲只能以到国外出差为借口,避免与我见面。

所以,父亲就跑到屋顶上去偷窥了。

他发现只要爬到学校对面那家超市的楼顶,就能用望远镜看清校园和教室里的样子,于是每次经过那附近,他都会停车上楼,从远处看着我。

当时他恰好被调动到经常需要外出的工作岗位,这也正合他的心意。加上那个时代的安保意识还很薄弱,换做现在,要是有某个无关人员跑到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张望,肯定会被怀疑成捣乱分子的。那时候,像纠缠弓子老师的那种男人还没被冠以“跟踪狂”这样的称呼,人们能轻易地跑到别人家的楼顶上。安保意识就是如此薄弱。

不用说,父亲当然没有接到什么机密任务。

那么,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原来,那天放学路上,一个陌生女人对我说的那句“我知道你父亲的事情”是事情的起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那女的就是我父亲的外遇对象。也不知是偶然还是故意,她找到了我,做出了会刺激我父亲的举动。

父亲从我这里听说了那件事后,肯定乱了阵脚,才会突然说出那样的谎话。现在想来,他那个“我是间谍”的说法,的确有种“狗屁”的感觉,现在的我恐怕会苦笑着想:“有人说,不也有人信嘛。”不过,父亲也算努力过了。

他设法说服我,说“那女的是知道我间谍身份的神秘女性”,恐怕还为此拜托了几个朋友,让他们故意与我接触,并说些神神秘秘的话吧。

那是跟阿里巴巴一样的策略。为了不暴露某个特定的房子,就在所有人家的门口画上同样的记号;为了遮盖某个特殊女性的发言,便让其他人都对我说些奇怪的话。

“可是,好不容易撒了个弥天大谎,你父亲的外遇最后还是露馅了。”听我说话的那个人开口道。

这人体形肥胖,身材高大,但五官很幼稚,让人看不出年龄。他披着一件大号夹克,没有扣扣子。手上拿着一台数码相机。

想必工作室里的工作人员和宣传部的人都觉得这男人看上去很可疑吧。

为了进行新电影的宣传,我今天已经接受了将近十次采访。这个男人也是杂志派过来的记者,但因为举止不够成熟,让人忍不住心生疑惑。关于电影的问题只是一带而过,而且都是对着稿子照读。提问结束后,他突然问我:“你小学有个叫冈田的同学吗?”连这句话都像是照着稿子念的。

一开始我还想不起来那究竟是谁,但很快,小学时的记忆就被翻了出来。

对我来说,那是前所未有、之后也不曾有过的体验。那些记忆一旦从脑海深处翻腾出来,马上就鲜明地重现在我眼前。

今天一大早,我就反反复复地谈论着自己导演的电影,早就感到疲惫和厌烦了。因此,我一时竟忘记了周围的人群,只顾着讲述自己小学四年级时发生的那件事,直到现在。

“恐怕对父亲来说,那场外遇只是玩玩而已吧。据说他得知那女人跟我搭话后,就马上怕得跟她分手了。不过母亲直觉敏锐,早就开始调查他了。因为证据确凿,就算父亲坚称‘已经跟她分手了’,还是没能改变母亲的决定。”

“嗯,可是,当时你父亲是怎么发现弓子老师被人盯上了的?他不是在电话里预言了老师的危险吗?”男人似乎不习惯用敬语来问问题,听起来有点磕磕巴巴的。虽然觉得他可疑,但我并不反感。可能因为他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吧。

“那是因为,父亲亲眼看到了那人在校门口的墙壁上涂鸦。‘弓子绝不原谅’之类的话,还有别的下流言辞。”

“呃,那是什么时候呢?”男人并不看我,而是专心地做笔记。他的态度看起来就像个追踪罪案新闻的害羞记者,他这样真的能完成任务吗?“根据刚才那些话,我知道涂鸦是一大早就被画上去的,后来又被那个冈田先生涂掉了。”

“父亲用望远镜看到了他遮盖涂鸦的过程。”

“那么早就去了?”

“因为我之前跟父亲说过,那天学校组织登山。”

“啊啊,是有这么回事儿。”男人颔首道,“的确是呢。”

“没错。父亲应该是想看我背着登山包到学校集合的样子吧,所以才会一大早就跑到屋顶上举着望远镜。不过他并不知道我们登山的日子被推后了,所以应该吃了一惊才对。校园里居然空无一人,还有个学生用油漆涂墙壁。”

在我们与那个男人对决时,是父亲救了我们。

就在冈田君被从后面架住,无法动弹的时候,父亲正好用望远镜看到了。他看到校园里发生的惊险状况,顿时慌了神。

他拼命转动脑袋,想找出解决办法,首先,他对看气球的男人说:“快去报警。”

那男人抱怨道:“你说报警说得这么简单,以为电话是随便带在身上走的吗?”随后走到楼下的超市去了。父亲捡起男人落下的小镜子,执行了反射太阳光的战略。

他当时肯定没想过这个战略的效果如何,会不会像暑假做实验那样顺利。他只想在警察来之前先做些什么,就想到了用镜子反射太阳光。

我是过了很久才从父亲那儿听到这部分事实的。

男人转过脸去,到底是因为镜子的反射,还是单纯地不小心直视了太阳光呢?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总之,那男人因为目眩而站立不稳,让冈田君抓住了反击的机会。

父亲本想冲进校园,但那时警车已经来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当我从气球男出示的照片上看到了应该在国外出差的父亲时,顿时陷入混乱之中。莫非我有两个父亲,还是这也是机密任务的一环呢?气球男却简单地总结道:“这应该是大人的苦衷吧。”那男人恐怕已经想象到我的双亲已经离婚,所以预言道:“恐怕你老爸跟老妈很快就要分开了。”然后又说:“不过你老爸可能只是想看看你,就不要去拆穿他了吧。”

或许是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后来母亲对我说起离婚之事时,我并没有特别慌张。

我因为冈田君当时表现出的暴力,那种无从阻止的突发性暴力而深受打击。那个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么的冈田君,到最后我还是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正如班上女孩子们说的那样,冈田君是不稳定的、动摇的,随时有可能往任何方向倾倒,十分危险。

“话说回来,你们后来到底有没有看《小兵》啊?”制作人在旁边说。

对还是一个导演之卵,顶多只能算只小虫的我来说,那位制作人格外亲切。他面对我时毫无居高临下的态度,让我十分珍惜。他并没有对我说“你就少说点陈年旧事,专心宣传好不好”?

“啊,看了。”我想起来了,“第二天,我们在冈田君家里看的。”

“小学生看戈达尔是什么感觉?”

“唉,看不懂。”我老实地回答。周围顿时响起一片笑声。“法语片,又是黑白的,看得我想睡觉。不过,我觉得里面那个小姐姐真漂亮。那搞不好是我看的头一部不明白情节的电影吧。”

电影过半,总算出现了冈田君所期待的拷问画面。

总算出来了,我和冈田君吞了口唾沫,专注地盯着画面。主人公被戴上手铐,双手遭到火焰炙烤,还被人按到装满水的脸盆里。但他几乎一直面无表情,连拷问那一方的态度也十分淡然,让人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看完之后,冈田君喃喃道:“拷问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想必他说的是真心话吧。

肯定是那个出租碟片的店员觉得,这是最适合让小学生看的拷问吧,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在逗冈田君玩。

——“我想起了假期。”

电影中,正在接受拷问的主人公有这样一句独白。冈田君很喜欢这句话,还模仿了很多次。

“每次遇到讨厌的事情,我就会想起假期。”

“假期,是暑假之类的吗?”

“也叫度假吧。”

冈田君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想起假期或度假,以此来逃避现实,这我无从知晓。只是,在那以后的生活中,每逢碰到讨厌的事情,我都会想象假期,来应付那种厌倦的心情。

“过了一两个月,冈田君就转学了。”

虽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但冈田君毕竟是受害者,又是制伏了犯人的人,因此他不但没有遭到一生起气来就很可怕的校长批评,反而受到了表彰。不过,冈田君的母亲似乎觉得孩子被卷进那样的事件中“很不成体统”,甚至觉得无法再在那个小镇住下去,于是决定搬家。弓子老师去劝说冈田君的母亲,让她不要离开,但想必没有成功。

我从冈田君那里听说了搬家的事情。一天放学后,当我在教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他突然走过来,对我说了。

“你要搬去哪里?”

“不知道。”

“等你知道了,一定要告诉我哦。”

“我尽量。”

我跟冈田君是不是成了好朋友呢?与他并肩而行时我想着这个问题。我们在教学楼门口换好鞋,走出校园。走了一会儿,冈田君突然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超市屋顶。我也抬头看了过去。

“昨天妈妈告诉我,她跟爸爸要离婚了。”我说。事实上,当时他们已经离了婚,但那时候我得到的说法却是“爸爸妈妈马上要离婚了”。

冈田君并未回应,只是用手挡在额头上,说:“阳光太刺眼了,都看不清。”

原来他是想帮我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人。

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眯起眼睛。我想知道父亲是否也拿着望远镜在往这边看,要是他真的在就好了。想到有这么一个守护着自己的人,我既有些厌烦,又有些安心。

“你在干什么呢?”被冈田君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像在敬礼。要是父亲真的在远处看我,我很想挥挥手,跳起来向他示意,但那只是普通的反应。我觉得为了让父亲知道我认出了他,很有必要做一个只有我跟父亲才知道的动作,所以才会想到以前经常做的士兵敬礼姿势。

冈田君并没有细问原因,而是与我并肩而立,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我心想,爸爸,我会加油的。而他一定会说,祝你成功吧。

那个胖子记者不停地抠着什么东西。我正奇怪他在干什么,定睛一看,原来是在剥新电池的塑料包装膜。因为他笨手笨脚的,花了很多时间。他可能是想给录音机更换电池吧。他一边摆弄一边小声说:“总也剥不开,会不会搞到明天啊,真是急死人了。”然后他又问:“冈田先生转学后,你们就再没见过面吗?”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的话音未落,他的脸已抽动起来,整个人变得神色慌张,还不断地说些我的熟人也是冈田先生的熟人,现在找不到冈田先生了之类的借口。

“果然没再见过面吧?”

我老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冈田君转学之后怎么样了。

后来的四年级生活,我总会感到不安。

我对那种感觉记忆犹新。

我跟冈田君其实不算太熟,但他的转学却让我意志消沉,甚至感到孤独。双亲离异无疑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对了,不久之后,弓子老师也辞职了。

重要的人们在一个一个离我而去,令我感到恐慌。

眺望着校园,我总会有种身体里重要的零件被风吹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不安。

父亲不在了,冈田君不在了,弓子老师也不在了。

“就是这样的。”母亲虽然这样说,但我怕的就是那个“这样”。

所以,我总会想起那部电影。

那是主人公失去恋人后,电影中的最后一句台词。

——“我要忘却悲伤,过完剩下的人生。”

没错,我才十岁,必须忘却悲伤。因为我剩下的人生还很长很长。

有时候,我会想想假期的事情。

我再没见过那个气球男,广告气球倒是一直飘着,可能是换了人吧。反正我后来再到屋顶上,却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只是,他对我说的“要面对现实”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此时所面对的会不会并非现实,其背后会不会有不可知的事情?我选择拍电影这个职业,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

记者离开后,宣传部的女同事跟我说:“到底会写出怎样的报道呢?”

我却有种预感,那篇报道永远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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