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战(2/2)
他忽然拔刀。刀光一闪,铜镜分裂,就像燕南飞脸上的青铜面具般裂成两半,铜镜倒下时,就露出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03
铜镜后是间精雅的屋子,角落里有张华丽的短榻。
这老人就斜卧在榻上。他已是个很老很老的人,可是他的一双眼睛却像是已受过天地间诸魔群鬼的祝福,仍然保持着年轻。这双眼睛,就是傅红雪在铁柜里看到过的那双眼睛。
这双眼睛此刻正在看着他。
傅红雪的刀已入鞘,刀锋似已在眼里,盯着他道:“世上只有一个人知道真正的公子羽是谁。”
老人道:“谁知道?”
傅红雪道:“你。”
老人道:“为什么我知道?”
傅红雪道:“因为你才是真正的公子羽。”
老人笑了。笑并不是否认,至少他这种笑绝不是。
傅红雪道:“公子羽所拥有的名声、权力和财富,绝不是容易得来的。”
世上本没有不劳而获的事,尤其是名声、财富和权力。
傅红雪道:“一个人对自己已经拥有着的东西,一定很舍不得失去。”
任何人都如此。
傅红雪道:“只可惜你已老了,体力已衰退,你要想保持你所拥有的一切,只有找一个人代替你。”
公子羽默认。
傅红雪道:“你要找的,当然是最强的人,所以你找上了燕南飞!”
公子羽微笑道:“他的确很强,而且还年轻。”
傅红雪道:“所以他经不起你的诱惑,做了你的替身。”
公子羽道:“他本来一直做得很好。”
傅红雪道:“只可惜他败了,在凤凰集,败在我的刀下。”
公子羽道:“对他来说,实在很可惜。”
傅红雪道:“对你呢?”
公子羽道:“对我一样。”
傅红雪道:“一样?”
公子羽道:“既然已经有更强的人可以代替他,我为什么还要找他?”
傅红雪冷笑。
公子羽道:“可是我答应他,只要他能在这一年中击败你,他还是可以拥有一切!”
他再强调:“我是要他击败你,并不是要他杀了你。”
傅红雪道:“因为你要的是最强的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道:“他认为我的刀法中,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拔刀。”
公子羽道:“所以他苦练拔剑,只可惜一年后他还是没有把握能胜你。”
傅红雪道:“所以他更想得到大悲赋和孔雀翎。”
公子羽道:“所以他错了。”
傅红雪道:“这也是他的错?”
公子羽道:“是!”
傅红雪道:“为什么?”
公子羽道:“因为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早已在我手里。”
傅红雪闭上了嘴。
公子羽道:“他也不知道,这两样东西根本没有传说中那样可怕,他纵然能得到,还是未必能有取胜把握。”
传说中的一切,永远都比真实的更美好。傅红雪明白这道理。
公子羽道:“我早已看出你比他强,因为你有种奇怪的韧力。”
他解释:“你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也能承受别人无法承受的打击。”
傅红雪道:“所以这一战你本就希望我胜。”
公子羽道:“所以我才会要卓子陪你,我不想你在决战时太紧张。”
傅红雪又闭上了嘴。现在他终于已明了一切,所有不可解释的事,在这一瞬间忽然都已变得很简单。
公子羽凝视着他道:“所以你现在已是公子羽。”
傅红雪道:“我只不过是公子羽的替身而已。”
公子羽道:“可是你已拥有一切!”
傅红雪道:“没有人能真的拥有这一切,这一切永远是你的。”
公子羽道:“所以……”
傅红雪道:“所以我现在还是傅红雪。”
公子羽的瞳孔突然收缩,道:“这一切你都不愿接受?”
傅红雪道:“是的。”
瞳孔收缩,手又收紧。握刀的手。
过了很久,公子羽忽然笑道:“你看得出我已是个老人。”
傅红雪承认。
公子羽道:“今年你已有三十五六?”
傅红雪道:“三十七。”
公子羽道:“你知道我有多大年纪?”
傅红雪道:“六十?”
公子羽又笑了。
一种很奇怪的笑,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和哀伤。
傅红雪道:“你不到六十?”
公子羽道:“今年我也三十七。”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苍苍白发。
他不能相信。可是他知道,一个人的衰老,有时并非因为岁月的消磨;有很多事都可以令人老。
相思能令人老,忧愁痛苦也可以。
公子羽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因为什么老的?”
傅红雪知道。一个人的欲望若是太多、太大,就一定会老得很快。欲望就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他知道,但是他并没有说出来——既然已知道,又何必再说出来。
公子羽也没有再解释。他知道傅红雪一定已明白他的意思。
“就因为我想得太多,所以我老,就因为我老,所以我比你强。”
他说得很婉转:“你若不是公子羽,你也就不再是傅红雪。”
傅红雪道:“我是个死人?”
公子羽道:“是的。”
傅红雪坐了下来,坐在短榻对面的低几上。
他很疲倦。经过了刚才那一战,只要是个人,就会觉得很疲倦。
可是他心里却很振奋,他知道必将有一战,这一战必将比刚才那一战更凶险。
公子羽道:“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
傅红雪道:“我不必。”
公子羽在叹息,道:“你一定知道我很不愿让你死。”
傅红雪知道。要再找他这么样一个替身,绝不是件容易事。
公子羽道:“可惜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傅红雪道:“我也没有。”
公子羽道:“你什么都没有。”
傅红雪不能否认。
公子羽道:“你没有财富,没有权力,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傅红雪道:“我只有一条命。”
公子羽道:“你还有一样。”
傅红雪道:“还有什么?”
公子羽道:“声名。”
他又在笑:“你若拒绝了我,我不但要你的命,还要毁了你的声名,我很有法子!”
傅红雪道:“你好像什么都有。”
公子羽也不否认。
傅红雪道:“你有财富,有权力,手下的高手如云。”
公子羽道:“我要杀你,也许并不需要他们。”
傅红雪道:“你什么都有,只少了一样。”
公子羽道:“哦?”
傅红雪道:“你已没有生趣。”
公子羽在笑。
傅红雪道:“就算公子羽的声名能永远长存,你也已是个死人。”
公子羽的手也握紧。
傅红雪道:“没有生趣,就没有斗志。所以你若与我交手,必败无疑。”
公子羽还在笑,笑容却已僵硬。
傅红雪道:“你若敢站起来与我一战,若能胜我,我就将这一生卖给你,也无怨言。”
他冷笑,接着道:“可是你不敢。”
他盯着公子羽。他的手里有刀,眼睛有刀,话里也有刀。
公子羽果然没有站起来。是因为他真的站不起来?还是因为卓夫人的手?她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
傅红雪已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公子羽看着他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态,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可是别人看着他的时候,眼中却只有崇敬。
无论谁看着他时都一样。
他的手一直握紧着刀柄,却没有拔出来。
——我不杀你,只因为你已是个死人。
一个人的心若死了,就算他的躯壳还存在也没有用的,他知道她为什么按住公子羽,因为她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
她永远是公子羽的女人。在她心中,真正的公子羽只有一个,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不管他是老了也好,是死了也好,都永远没有别人能代替。
所以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这一点他是否能明白?要到几时才明白?春蚕的丝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死时才能吐尽?
04
夕阳西下。傅红雪站在夕阳下,站在孔雀山庄的废墟前,暮色凄迷,满目疮痍。
他抽出一封素笺,摆在他朋友们的坟墓前。
雪白的纸,死黑的字。
这是公子羽的讣闻,传遍天下的讣闻,无疑也震动了天下。
尘归于尘,土归于土,人总是要死的。
他长长吐出口气,抬头望天。暮色已渐深,黑暗已将临。
他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平静,因为他知道黑暗来临的时候,明月就将升起。
05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
公子羽把酒面对小窗,窗外有青山翠谷,小桥流水。
一双手按在他肩上,如此美丽,如此温柔。
她轻轻在问:“你几时才下定决心,肯这么做的?”
“直到我真正想开的时候。”
“想开了什么?”
“一个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他的手也轻轻按在她的手上,“人活着,只不过为了自己的心安快乐,若是连生趣都没有,那么就算他的声名、财富和权力都能永远保存,又有什么用?”
她笑了。笑得那么甜蜜,那么温柔。
她知道他真的想开了。
现在别人虽然都认为他已死了,可是他却还活着,真正地活着,因为他已懂得享受生命。
一个人要能真正懂得享受生命,那么就算他只能活一天,也已足够。
“我知道公孙屠他们一定活不长的。”
“为什么?”
“因为我已在他们心里播下了毒种。”
“毒种?”
“那就是我的财富和权力。”
“你认为他们一定会为了争夺这些而死?”
“一定。”
她又笑了。笑得更温柔,更甜蜜。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如此做,因为他要为她赎罪;他一心要求自己的心安和快乐。
现在一切都已成过去。
他把酒,对青天,却没有再问明月何处有。
他已知道他的明月在何处。
06
一间寂寞的小屋,一个寂寞的女人。
她的生活寂寞而艰苦,可是她并无怨天,因为她心安,她已能用自己的劳力去赚取自己的生活,已用不着去出卖自己。也许她并不快乐,可是她已学会忍受。
——生命中本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无论谁都应该学会忍受。
现在一天又已将过去,很平淡的一天。
她提着篮衣服,走上小溪头,她一定要洗完这篮衣服,才能休息。
她自己的衣襟上戴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就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溪水清澈,她低头看着,忽然看见清澈的溪水中倒映出一个人。
一个孤独的人,一柄孤独的刀。
她的心开始跳,她抬起头就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的心又几乎立刻要停止跳动,她已久不再奢望自己这一生中还有幸福。可是现在幸福已忽然出现在她眼前。
他们就这样互相默默地凝视着,很久都没有开口,幸福就像是鲜花般在他们的凝视中开放。
此时此刻,世上还有什么言语能表达出他们的幸福和快乐?
这时明月已升起。
明月何处有?
只要你的心还未死,明月就在你的心里。
《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