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4(2/2)
“喂,不把头擦干会感冒的。”
我把浴巾盖到他头上用力地搓揉。浴巾包覆了他整个上半身。隔着浴巾触到的肩膀和背是这么的脆弱,仿佛用力一捏就会碎掉似的。
我拍了拍他的头,放开他。
母亲准备的睡衣的确很吸汗,好像可以吸干所有的汗水,但对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来说,还是过于可爱了。看着镜中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没画好的哆啦a梦。
淳史也看着我的模样忍着笑。
“很‘一般’……吧?”
我故意学他的口头禅。
他歪着头表示这可不好说呢。我笑着说:“那就是咯。”然后我们不自觉地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从起居室传来一声母亲的“哎呀呀”,分不出是出于惊讶还是困惑。我们纳闷地互看一眼,又继续竖起耳朵听。
走出走廊的我,第一个看到的是摇摇晃晃地在房间里徘徊的母亲。有一瞬间,我完全摸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迷路飞进来的。”
站在角落的由香里担心地对我说。
顺着由香里的视线看过去,有一只纹黄蝶,就像在陵园里看到的那只。母亲伸出双手,追着那只蝴蝶在房间里徘徊。蝴蝶像是要躲母亲似的,在天花板的角落飞舞着。
“从陵园一路跟过来的吧……”
母亲的眼神有些哀伤,但又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芒,让人觉得她正在看着我们看不到的什么。我只想赶快结束这不自在的时间,走向檐廊,打开了面向庭院的窗子。
“不要开,说不定是纯平。”
母亲用尖锐的口吻说。
“喂……妈……”
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纯平……”
母亲边这么呢喃,边又开始追逐蝴蝶。我被她认真的模样所迫,不得不关上开了一半的窗子。换上睡衣的淳史从浴室出来,站在走廊看着母亲那模样。父亲察觉到骚动,也从诊室出来了。
看到母亲失魂落魄的样子,父亲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生气了。
“快把它赶出去。”
父亲对着我挥动他手中的报纸。我做不了主,只能伫立在窗前。母亲追逐着蝴蝶,经过我的眼前。
“别闹了,丢人现眼。”父亲站在走廊冷冷地说。
“妈,冷静点……”
我这么唤她,她嘴里说着“可是……”,眼神紧追着蝴蝶不放。在房间角落飞舞的蝴蝶,轻轻划过母亲伸出来的指尖,改变轨道,从起居室的日光灯下飞过。那一瞬间,蝴蝶的翅膀亮起鲜艳的黄色光芒。然后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过茶几上方,停在佛龛前大哥遗照的相框上面,收起翅膀休息。我像是目睹奇迹似的,一股说不上来的奇妙感情涌上心头。
“你看……果然是纯平。”
母亲小声地说。虽只有一瞬间,但我相信现场的五个人,都被和母亲相同的感情所包围。
“怎么可能……”
父亲虽这么说,但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无力地没了声响。
“纯平……”
母亲如此呼唤着,一步步靠近佛龛。我和父亲也接近了蝴蝶,不是为了阻止母亲,而是想看得更清楚。蝴蝶像是调整呼吸似的微微摇摆着翅膀。我慢慢将右手伸向蝴蝶。
“轻一点……轻……”
父亲担心地说。我用手指从两侧捏住它的翅膀,它也没有骚动。只是,当我想要捏起它的时候,它像是要抵抗我似的,用它细细的脚,紧紧抓着相框边缘不放,那力道比我想象的还大。我轻轻地以不会伤害它的力道扳开它的脚,让围在我周围的父母看清楚。
“只是蝴蝶啦,普通的蝴蝶……”
但母亲似乎还是不愿相信,紧盯着我的手。
“对啊,只是普通的蝴蝶。”
同样定在那里的父亲,也因为我的话而回过神,离开我们走向厨房。淳史接近我们,小心地看着我手里的蝴蝶。
“我放它走了啊。”
在跟母亲确认过后,我走向檐廊,想要赶快结束今晚这件事。母亲和由香里、淳史从后面跟上来。我打开窗户,将蝴蝶放回庭院。它一开始像在房间里那样徘徊着,后来消失在黑暗之中。
“奶奶的七周年忌日时,也是有蝴蝶在晚上的时候飞进来。”
母亲闭上眼,将手放在额头上自言自语着,那模样像随时要昏倒似的疲惫无神。
“妈,你去洗个澡吧。”
我特意开朗地说。
慢慢睁开眼的母亲终于正脸看向我。
“嗯……也好呢。”
母亲摇摇晃晃地走向隔壁和室。房间里面摆满了摊开来的和服,应该是刚才和由香里两个人在讨论着要送她哪一件。母亲摊坐在榻榻米上,将和服拉到自己膝前折叠起来。
这时,玄关的电话铃声大响。父亲坐在厨房椅子上没有动静,我只好无奈地去接电话。电话是对面冈先生家的儿子打来的,说他母亲的状况不好。今年八十岁的房阿姨和父亲是旧识了,她只要身体不好就一定会来找父亲商量。虽然父亲停止看诊已经三年了,但她说无论如何都要让父亲看才放心。
“隔壁阿姨说她不舒服。”
我用手遮住话筒,向厨房内的父亲说。一瞬间的沉寂后,父亲将报纸放在桌上,走过走廊。
“转接过来。”
父亲经过我的时候指了一下诊室。他踩得地板吱呀作响,走了进去。
“又是心脏吗?应该服了强心剂才对啊……”
我听见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回荡在无人的玄关。
我按了内线转接,放下话筒。母亲终于拿着换洗衣物走向浴室了。淳史还站在檐廊找着看不到的蝴蝶。由香里忧心地看向我。我笑了一下,表示没事。
我走到候诊室附近看看情况怎样了,结果听到父亲的声音从诊室传来。
“那就叫救护车……不,我已经……我当然也想要帮忙……可是……”
透过门上的窗,我可以模糊地看见父亲的影子。
“对不起,我帮不上忙……”父亲最后这么说,然后安静地放下话筒。
“叮”的一声一直传到候诊室来。
父亲站着,丝毫没有动作。我也不敢动弹,只能伫立在候诊室门口。
救护车一停在家门对面,附近马上围起了人墙。过了一会儿,房阿姨躺在担架上从玄关被抬了出来。原本站在远处,双手交叉在胸前观看的父亲走到救护车附近,很忧心地看着她的脸。可能是呼吸困难,她戴着氧气罩,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脉搏呢?现在多少?”
父亲问救护队员。
“不好意思,很危险,请离远一点。”
救护队员不知道是不是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不带情绪地说道。那年轻人可能没有发现父亲是医生,而父亲被当作看热闹的民众,也失去了冷静。
“不、不是这样的,我是……那里的……”
对着忙碌的救护队员,父亲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家。但一切仍在继续进行,父亲的行为丝毫没有对事态造成影响。队员打开救护车后门,将担架滑进车内。我站在玄关,静静地看着站在救护车旁不知所措的父亲的背影。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心酸的父亲。
救护车没有鸣笛便开走了,父亲被留在一旁。他站在马路上,有些不舍地目送着救护车。又少了一个叫父亲“老师”的人了……我也变得有点感伤。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散去。可能是已经过了住宅区,过了一阵子救护车拉响了警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