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7(2/2)
黑根往后一躺,在脑子里过一遍手头的全部资料。杰克·沃尔茨是好莱坞最顶尖的三大制作人之一,拥有自己的电影公司,手头有几十个明星的合约。他是总统的战争情报咨询委员会电影业分会的成员,简而言之就是他协助拍摄战争宣传片。他去白宫赴宴,在好莱坞的家中招待埃德加·胡佛。不过,名头只是听起来很响亮而已。这些都是官方的联系,沃尔茨本人没有政治影响力,部分因为他是极端保守派,部分因为他妄自尊大,喜欢滥用权力,不曾想过这样做反而会让敌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地面。
黑根叹了口气,实在找不到办法“解决”杰克·沃尔茨。他打开手提箱,想处理些什么文书,但他太累了。他又要了杯马丁尼,开始反思人生。他完全不后悔,只觉得自己幸运极了。原因暂且不论,事实证明十年前他选择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他事业成功,他很快乐——一个成年人的合理期望不过如此了,而且他活得很有意思。
汤姆·黑根今年三十五,高个子,平头,身材细瘦,长相普通。他是律师,尽管通过执业考试后从事过三年法律工作,但并不为柯里昂家族处理具体的法律事务。
十一岁的时候,他是十七岁的桑尼·柯里昂的玩伴。黑根的母亲瞎了眼睛,在他十一岁那年过世之后,一向酗酒的父亲更成了毫无指望的醉鬼。父亲是个勤勉的木匠,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结果被喝酒毁了家庭,最终害他丧命。汤姆·黑根变成孤儿,流落街头,晚上睡在楼门口。妹妹被别人收养,但在1920年代,社会机构不会追查一个不知感恩、逃离他们庇护的十一岁男孩。黑根也有一只眼睛被感染,左邻右舍风传是他母亲传染或遗传的,和他接触也会被传染。众人都躲着他。十七岁的桑尼·柯里昂心肠很好,态度专横地要求收留他带回家的朋友。汤姆·黑根得到一盘热腾腾的意大利面,浇着油腻腻的番茄酱汁,那味道他到现在还忘不了,接着他睡在了家里的一张折叠铁床上。
唐·柯里昂什么话都没说,也没进行任何讨论,理所当然地允许这个孩子留在家里。他亲自带黑根见眼科医生,治疗他的眼部感染。他送黑根上大学和法学院。唐从未以父亲自居,而是像一名监护人。他从不表露感情,但奇怪的是,唐对黑根比对自家儿子更加客气,不强加父辈的意愿给他。大学毕业后去念法学院是他自己的决定,因为他曾听见唐·柯里昂说“律师拎着公文包,偷的钱比一百个人带着枪还要多”。另外一方面,桑尼和弗雷迪高中一毕业就坚持要加入家族生意,反而让他们的父亲恼怒不已。只有迈克尔去念了大学,但珍珠港事件后第二天就报名加入海军陆战队。
通过执业考试后,黑根结婚成家。新娘是个新泽西的意大利姑娘,大学毕业,这在当时还很罕见。婚礼自然还是在唐·柯里昂的家里举行,婚礼过后,唐答应支持黑根愿意建立的任何事业,给他介绍要打官司的客户,装修办公室,帮他置业。
而汤姆·黑根却垂下头,对唐说:“我愿意为您做事。”
唐惊喜地问:“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黑根点点头。他并不真的知道唐到底有多少权势,当时还不知道。接下来的十年,他仍旧没有完全了解,直到占科·阿班丹多生病,他开始担任代理顾问。当时他只是使劲点头,盯着唐的双眼。“我愿意像你的儿子那样为你做事。”黑根说,言下之意是彻底忠诚,彻底接受唐的父辈权威。唐理解了黑根的意愿,在那时已经开始造就他的伟大传奇,也第一次对黑根流露出父亲的情谊。他搂住黑根,飞快地拥抱一下,从此待他就像亲生儿子,但他还是经常说,“汤姆,千万别忘了亲生父母。”就仿佛他不但要提醒黑根,也在提醒自己。
黑根绝对不可能忘记。他母亲近乎痴呆,邋里邋遢,严重贫血使得她对孩子毫无感情,连装也装不出来。黑根憎恶父亲。母亲死前的瞎眼吓坏了他,自己眼部感染就像一抹厄运的阴云。他确信自己会变瞎。父亲死后,汤姆·黑根十一岁的心智崩溃了,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游荡街头,像动物等死,直到那个命运之日,桑尼发现他睡在楼门口,带他回家。接下来发生的完全是奇迹。可是,黑根做了很多年噩梦,梦见他是个成年瞎子,用白色拐杖咯咯嗒嗒探路,他瞎眼的孩子跟在背后,用白色小拐杖咯咯嗒嗒探路,他们在街上乞讨。有些早晨,他醒过来,唐·柯里昂的面容跳进刚刚恢复意识的大脑,他终于觉得安全了。
唐坚持要他除了履行对家族生意的职责外,先实践三年一般性法律事务。这段经历后来证明是无价之宝,同时打消了黑根为唐·柯里昂做事的残存疑虑。接下来,他进入一家唐能施加影响力的顶级刑事法律事务所,受训两年。大家公认他对法律的这个分支很有天赋。他做得不错,全身心效劳家族生意之后的六年里,唐·柯里昂硬是找不到一次斥责他的机会。
他开始担任代理顾问之后,其他有权势的西西里家族轻蔑地称柯里昂家族是“爱尔兰帮”。这让黑根觉得很好笑,同时也提醒他,他不可能接替唐,担任家族生意的领袖。但他很知足。那本来就不是他的目标,这种野心无论对他的恩人还是恩人的血亲都是极大的“不尊重”。
飞机在洛杉矶降落,天还没亮。黑根住进酒店,沐浴刮脸,望着城市渐渐破晓。他叫服务生把早餐和报纸送进房间,然后躺下休息,等待十点钟和杰克·沃尔茨碰面。预约出乎意料地顺利。
前一天,黑根打电话给一个叫比利·高夫的人,他在各种电影工会里拥有无上权威。黑根遵照唐·柯里昂的指示,请高夫帮忙安排明天黑根登门拜访沃尔茨,这同时是在暗示沃尔茨,要是会面的结果不能让黑根满意,电影公司就有可能爆发罢工。一小时后,黑根接到高夫的电话。会面约在上午十点。高夫说,沃尔茨明白有可能爆发罢工,但似乎并不在乎。他还说,“事情要是真的发展到那一步,我得先和唐本人谈谈才行。”
“要是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一定会找你谈的。”黑根说,这样回答避免了作出任何承诺。高夫对唐如此百依百顺,黑根并不惊讶。从理论上说,家族的帝国仅限于纽约地区,但唐·柯里昂最初就是靠帮助工会领袖起家的,他们有很多人还欠他的人情债。
但约在十点钟可不是好兆头。说明他是见客名单上的第一位,说明对方不会请他共进午餐,说明沃尔茨没把他当回事。高夫并没有全力施压,说不定他已经上了沃尔茨的贿赂名单。唐远离聚光灯的做法对家族生意有时候也是不利条件,因为他的名字出了这个圈子就无人知晓。
事实证明他分析得很正确。沃尔茨让他在约定时间之外多等了半个钟头。黑根并不在乎。接待室非常奢华,相当舒适,对面的暗紫色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黑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孩子。她顶多十一二岁,服饰昂贵而简洁,打扮得像个成年人。她长着一头美得超凡脱俗的金发,有深海蓝色的大眼睛和新鲜树莓颜色的红嘴唇。守在旁边的显然是她母亲,企图用冰冷的傲慢气势瞪得黑根屈服,反而让黑根很想一拳打在她脸上。天使般的孩子,恶龙般的母亲,黑根心想,同时毫不示弱地还以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