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3(1/1)
这次,他又开始拈起胡子来了。本来他那长得就不整齐的胡子,一根根都采取各自为政的姿态生长着,即便是个人主义流行的时代吧,但这样参差不齐、各行其是,这给胡子的主人带来的麻烦,真值得让人同情。主人也有鉴于此,最近对胡子大加训练,努力想做到尽可能把它们安排得系统一些。主人真挚的功果,没有落空。近来他胡子的步调总算有些一致了,已经使他可以自傲地说:“过去是‘长’胡子,现在是‘蓄’胡子了。”真挚地对待事物,随着渐见成效,当然要受到鼓舞,主人看出自己的胡子前途大有可为,于是也不论早晚晨昏,只要手一闲着,就一定要整治胡子,他的野心在于要像德皇陛下那样,蓄一撮向上心极强的胡子。因此丝毫不管毛孔是横着还是向下,总是把它们捋到一起来,尽量向上扯。这样他的胡子一定会感到无所适从吧。即使这胡子的所有者我家主人,有时还感到痛得很哩。不过,关键在于训练。不管胡子情愿不情愿,反正要往上硬揪。从门外汉看来,好像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癖好,而本人却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和教育家硬要扭曲学生的本性,自吹“请看我的本领”如出一辙,因此也就毫无可以指责的理由了。
主人正以满腔热忱训练着胡子,这时,脑袋鼓成六棱的厨娘阿三从厨房来到书斋,伸出她那红赤赤的手说:“给您来信啦。”这时,右手正揪着胡子、左手拿着镜子的主人,仍保持着原有的姿势,朝书斋门口这边回过头来。阿三一眼看到这被命令成为“八”字两撇的末梢向上倒立着的胡子,立刻抽身回到厨房,靠着锅盖,哈哈大笑个不停。主人却满不在乎,悠悠地放下镜子,拿起送来的邮件。第一封信是铅印的,词句写得似乎很郑重其事。主人一读,原来寄信人是个“华族”,上边写道:
敬启者,谨祝先生吉祥安泰。回顾日俄之战,乘连战连捷之势,终于导致恢复和平。我忠勇义烈之将士如今已有半数,于“万岁”声中,高奏凯歌而还。国民欣喜之情,何可言喻。曩时,一旦焕发宣战之大诏,我义勇奉公之将士,久居万里异域,忍寒暑之苦,专心于战斗,其为国奉献生命之至诚,自当永铭于心,所不敢须臾忘怀者也。而军队之凯旋,将以本月告终。故此本会拟以下月二十五日为期,对本区一千有余之出征将校、下士官及兵卒,代表我区全体区民,召开一大凯旋祝贺会,兼慰问军人遗族,希热诚迎接此次大会聊表感谢之微衷,如蒙诸位赞助,使本会获得举行此番盛典之荣,则本会之殊荣,无以过此,因此敬希奋力赞助踊跃输捐。谨启。
主人默读了一通之后,立刻把信装回信封内,再也不理会了。捐款的事儿,恐怕他是不会做的。前些天,为东北地区农业灾害募捐,他捐了不是两元就是三元。这以后,他逢人就宣扬,他让人弄走了一笔捐款,既然是捐献,那无疑是主动交给人家的,不是被人弄走的。又不是进来了小偷给弄走什么,说什么被弄走显然是不妥当的。尽管如此,主人却似乎认为被盗了一样。所以这次不管是什么军人的欢迎会,也不管是什么华族老爷的发起人,假如是来威胁索要,那又当别论,只凭一纸铅印的通知,他可不是那种肯拿钱的人。按主人的意思是:先不要欢迎军人,倒是希望先欢迎他自己。欢迎了自己以后,那么对谁都可以欢迎。看来,他在朝夕还为生计犯愁的当儿,已经打定主意,把欢迎的事交给华族老爷了。主人又拿起了第二封,说了声:“哎呀,也是铅印的。”这封信上边是这样写的:
拜启,值此秋凉之际谨祝阖府昌盛。谨启者,如阁下所知鄙校自前年以来遭受两三野心家之阻挠,虽一时达于极点,然窃以为此皆起因于不肖针作不德之所致,当深以为戒也。其后经不肖卧薪尝胆,备尝苦辛,始逐渐得以独自之力,打开一获得新筑理想校舍经费之途径。简而言之,即不肖拟出版一册《洋裁秘诀纲要专号》,本书实为不肖针作多年苦心研究之成果,根据工艺上之原理原则不惜耗尽心血著述而成。现为向一般家庭普及起见,在印制成本之外,附以些少利润,敬恳踊跃购读。窃以为诚能如此,一则有助于斯道之发展,一则获此些少利润可充校舍建筑之费用。因此,虽深感惶怍,尚希为本校建筑而慷慨解囊,敬恳购读一册秘诀纲要,或赐予贵府侍女,以表阁下赞同之高贵品德,伏希尊诺,不胜感激之至也。敬启
大日本女子裁缝最高等大学院 校长缝田针作九拜
主人冷淡地将这封郑重的来信搓了个团儿,砰地丢进了字纸篓里。可怜,那针作先生费尽力气的九拜,针作先生的卧薪尝胆,都没起任何作用。主人又拿起第三封信。这封信却以它的新奇而大放异彩。信封是用红白两色格子印成的,活像卖糖块的图案,在这色彩醒目的封皮当中,用浓重的隶书体写着:“珍野苦沙弥先生虎帐下”几个字。虽无法预知信中会不会出现“多多样”〔4〕,反正这信的外表是够漂亮的了。信是这样写的:
若以我律天地,则可一口吸尽西江水;若以天地律我,则我仅为陌生尘而已。须道:天地与我,究有什么关涉?……首次食海参者,应敬佩其胆力;首次食河豚者,应尊重其勇气。食海参者乃亲鸾〔5〕之再来,食河豚者乃日莲〔6〕之转世。至如苦沙弥先生,则只知醋腌干瓢而已。食醋腌干瓢而能为天下之士者,吾未之见也。
密友将卖汝以求荣,父母将私于汝,汝所爱之人,将弃汝而去。富贵原难保,爵禄将一朝而失去。汝头中秘藏之学问也将生霉,汝何所恃乎?天地之间何所依凭乎?神?
神无非为人痛苦之极捏造之土偶而已。人,无非为不得不排泄之粪便所凝结之臭皮囊而已。恃不足恃谓之求安,咄咄!醉汉漫弄胡言乱语,蹒跚走向坟场。油尽而灯自灭,宿业尽,则何物可遗?苦沙弥先生且坐吃茶!
不以他人为人,则无所畏惧,不以他人为人者,愤激于此种不以我为我之人世,则又当如何?正如权贵荣达之士得以不以人为人也。至于当他人不以我为我之时,则怫然作色。任君作色可矣,混蛋!
我之不以他人为人时,或人之不以我为我时,不平家则抽风式自天而降。这种抽风式活动,名之曰革命,革命并非不平家之所为,乃权贵荣达之士有意使之产生者也。在朝鲜,人参极多,先生为何而不服用之?
天道公平 再拜 于巢鸭
〔4〕 鱼铺老板娘之意。
〔5〕 亲鸾(1173—1262),日本佛教净土真宗创始人。
〔6〕 日莲(1221—1282),日本佛教日莲宗创始人。
前一封信的针作先生是九拜,而这个家伙只是再拜,由于不是来募捐就蛮横地摆起架子,免了七拜。虽然不来募捐,不过却很难让人读懂。我想这种东西不管向哪家杂志投稿,都保证不会被采用的,所以我认为头脑不透明的主人肯定会把它撕得一条一条扔掉,然而满不是这么回事,他翻过来掉过去,读了又读。也许他认为这种信里边含有深意,决心把它的意义研究出来吧。说起来,天地之间弄不懂的东西多得很,不过你要给它加上某种意义,那么没有一件事是做不到的。不管多么艰深的文章,只要你想解释它,就可以不用太费力给予解释。你说人是愚蠢还是聪明,这是不必费劲儿就可明白的。还不只这样,说人是狗、是猪,也不是个很困难的命题。你说山是低的,没关系;你说宇宙是狭小的,也不妨事。你就是说乌鸦是白的,小野小町〔7〕是丑八怪,苦沙弥先生是君子,也不见得不可以。所以像这种不知所云的信,如果硬给它这样那样的解释,那么也会找出点意义来。尤其是像主人这样,把不懂的英语牵强附会,硬要做出说明的人,就更想给这篇文章附上意义了。学生问他:“明明天气不好的时候,为什么还要说good ?〔8〕”这使他足足思考了七天,有人问b〔9〕这个英文名字在日本话中怎么说,他费了三天三夜琢磨如何回答。所以对他这样的人,醋腌干瓢是天下之士也罢,吃朝鲜人参来发动革命也罢,当然随时都可以找出任意的解释的。过了一会儿,主人似乎用他那套解释good 的方法弄懂了这些难解的语句,说道:“这意义太深了,准是个对哲理有相当研究的人,真有极高的见识!”说着,不住地赞叹。从这一句话里也可以看出主人是如何的愚蠢。但如果反过来想,也可能有些对的地方。主人有个癖好,不管什么事凡是弄不懂的,都值得崇拜。这也很难说只是主人的癖好,既然不懂,其中必然潜伏着不可轻视的东西,在莫测高深之中,很容易诱发一种心理,认为好像是什么高贵得很。正因为如此,所以那些俗人总喜欢不懂装懂来给自己贴金。相反,学者则把本来可以懂的东西,解释得使人听不懂。就拿大学教授来说,大家都知道,那些专讲别人听不懂的课的人,总是声望很高的;而讲别人都能听懂的人,声望却不高。主人所以敬佩这封信,也不是因为读懂了其中的意思,而是因为捉摸不透它到底要说什么,因为信里忽然出现了“海参”,忽然又出现“不得不排泄之粪便”。因此,主人之所以尊敬这篇文章的唯一理由,正和道家尊敬《道德经》、儒家尊敬《易经》、禅家尊敬《临济录》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因为完全读不懂。不过,完全读不懂也不太服气,于是胡乱做些注释总算做出个懂了的样子。本来不懂的东西,自以为懂了而大加赞赏,自古以来就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嘛。主人毕恭毕敬地把这一封用隶书写的信卷好,放在桌子上,抄起手来陷入冥想之中。
〔7〕 当地著名的美女。
〔8〕 即早上好。
〔9〕 即哥伦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