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 2(1/1)
除了捕螳螂之外,我也搞过捕蝉这类运动。一般我们只是简单地将它们称为蝉,其实,蝉不都是一样的东西。正像人类当中也有油滑蛋、顽冥儿、寒酸汉一样,在蝉中也有油蝉、暝暝蝉、寒蝉之分。油蝉叫起来没完没了,最讨厌。暝暝蝉很蛮横,也不招人喜欢。只有寒蝉捕捉起来最有趣。这种寒蝉不到夏末是不会出现的。每当秋风从腋窝侵入、吹拂着肌肤、寒意使人打喷嚏的时候,它才摇晃着尾翼开始鸣叫,而且叫个不停。在我看来,它除了鸣叫和供我捕捉之外,好像别无天职。在初秋,我就专捉这种家伙。这就是我的捕蝉运动。这里,我得向诸位说清楚,既然它们的名字叫蝉,那么它们是绝不会落到地面上来的。如掉落到地面上来,就会招来许多蚂蚁。我所捕捉的,决不是那些已经被蚂蚁包围躺在地面上的家伙。我专门捕捉停在高高的树枝上“呃唏吱——吱——”叫着的那些家伙。在这里,我要顺便向博学的人请教一下,这种蝉到底是“呃唏吱——吱——”地叫呢,还是“吱——吱——呃唏”地叫?我想由于解释的差异,这对于蝉的研究将会有重大的关系。人所以优于猫儿,也正是在研究这点上,人的自负也就是在这点上,所以若是马上回答不出来,那么最好请你们回头仔细考虑考虑。当然在我捉蝉这个问题中,随它怎样叫都是无关紧要的。我只要循声上树,利用它拼命狂叫的当儿,一把捉住它就是了。表面看来,这个运动似乎很简单,而实际上是个很劳累的运动。由于我有四条腿,所以我不认为自己在大地上行走会不如其他动物。我自以为根据两条腿与四条腿的数学概念来判断,我至少不会输给人类的。但是在爬树这点上,却有比我强者。那些以爬树为天赋本领的猴子姑且不论,就是在猴子的末裔的人类当中,也有一群不可轻侮的家伙。按理说,爬树是违背引力作用的一种逞能的事,因此即使不会爬,我也不认为是耻辱。然而在捕蝉运动上,如果不会爬树会带来许多不便。多亏我有爪子这个武器,总算勉勉强强可以爬上去,这事可绝不像旁观者想象的那样轻松。问题还不止于此,蝉是会飞的呀。它和螳螂君的情况不同,只要它一飞走,我就陷入爬与不爬没什么两样的悲惨境地。最后的问题是,我有时会遭到蝉尿撒一身的危险。蝉动不动就会对准我的眼睛哧地撒上一泡尿,你逃脱了自然好,撒上了算倒霉。蝉在临飞走时,为什么还要解一次手?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作用于生理机能呢?是不是也是由于过分难过的缘故呢?还是为了出敌不意而采取的逃跑策略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这就和乌贼吐墨、刺鱼身带毒刺、我家主人玩弄拉丁语一样了。这是蝉学上不可忽视的问题,如果充分加以研究,确实有做博士论文题目的价值。这些都是闲话,且言归正传吧。蝉最喜欢集中——使用集中的字眼虽然有些滑稽,但用集合又显得陈腐,所以还是用集中——的地方是青桐树上。青桐树据说在汉语中又称梧桐树。不过,这种青桐树的叶子十分茂密,而且叶子有团扇那么大小,这些叶子长在一起,它的茂密程度到了几乎使你看不清树干的地步,这就大有碍于捕蝉运动。它使我怀疑那俗谣中所说“听娇声不见倩影”是不是专为我而作呢。我无奈只好向有叫声的地方走去。从地面往上六尺多高的地方树干正好分成两叉,我总是在这里稍事休息,侦察一下蝉所呆的地方。当然,在我爬往这个地方时,树叶子难免发生簌簌的声响,有些急性子的蝉便飞走了。只要有一只飞起来,那就糟啦,在跟着学样儿这点上,蝉的愚蠢并不比人差。它们接二连三都飞了起来,等我费力地爬到树杈的地方,经常是满树寂然无声的场面。曾经有过一次,我爬到树上,不管怎样四面环顾,不断摆动我的耳朵,丝毫也感觉不出有蝉。重新再来太麻烦了,于是我决定暂时休息一下,据守在树杈上等待新的机会。没多久,我不知不觉困倦起来,终于进入黑色的甜蜜梦乡畅游起来。当我猛地惊醒,不料从树杈上咚的一声掉到了院子里铺着石子的路面上了。不过,这只是极端失败的例子,一般地讲,每爬一次树总可以捉到一两只的。使我索然无趣的是,我在树上就得把它衔在嘴里。因此,每当我从树上下来,再把蝉吐出的时候,一般蝉已经死了。任凭我怎样逗弄它,怎样挠它,都已毫无反应。捕蝉的真正妙味在于我悄悄地靠近寒蝉君,瞄准它正在拼命把尾巴一伸一缩的当儿,用我的前脚猛地把它按住的时候。这时,寒蝉君就会发出哀鸣,前后左右地抖动着它那薄而透明的翅膀。它抖得那个快呀、那个美呀,简直是无法形容,真是蝉世界的一大奇观!我每次按住寒蝉君时,总是请它给我来一番这种艺术性的表演。等我观赏够了,便不客气地把它叼在嘴里,三下两下咽下去了。也有的蝉,甚至进入我的嘴里,还要继续这种艺术表演哩。
除了这种捕蝉运动,我还搞另一种运动——“溜松”。一说到“溜松”,也许有人认为这是从松树上往下滑,其实不然,这也是爬树的一种。只不过捕蝉运动是为了捉蝉才去爬树的,而“溜松”则是以爬树为目的而爬树,这就是两者之差。松树这种常青树,自从源右卫门不惜焚烧珍贵的盆景老松来款待出家最明寺的北条时赖以来,直到今天,它的枝干总是疙疙瘩瘩一副老态。因此,再也没有比松树更不滑溜的了,再也没有比松树更容易用手脚抓住它的了。换句话说,也就是最容易挂住我的爪子的了。我就是找这种容易挂住爪子的树干,一口气飞跑上去,然后又马上飞跑下来。往下飞跑的时候有两种方法可供选择,一是头朝着地面爬下来,一是仍保持向上爬的姿势,尾巴朝下退下来。我在这里倒要请问一下人类诸君,你们知道哪种方法最难吗?按人类的浅薄想法,一定会认为既然要下来,当然是头朝下跑下来比较容易。其实这就错了。你们知道连源义经〔3〕也是头朝下从“鹎越”山路的悬崖绝壁上跳下去的,所以以为猫儿当然是头朝下下来的。你们这样看不起猫是不应该的。你们认为猫爪是朝哪个方向长着的?所有的爪子都是向后弯曲的呀。这样,它就像“消防钩”一样,能够钩住东西,往里拉过来,但用它把东西往相反的方向推出去,却不太管用了。现在,假定我轻快地爬上松树,然而我原是地上的动物,从自然的倾向来说,肯定不允许长期留在树梢上。如果在树梢上多待一些工夫那就必然会摔下来。然而我并不想就这样一松手摔下去,因此必须采取某种手段来缓和这种自然倾向。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立即爬下来。摔下来与爬下来似乎有很大的差别,其实并不像想象的那样有很大的不同,将“摔下来”放慢,就会变成“爬下来”。将“爬下来”加快,就会变成“摔下来”,摔下来与爬下来,其实只不过是“摔”与“爬”的一字之差而已。我当然不愿意从松树上摔下来,所以必须将“摔下来”放慢变为“爬下来”。也就是说必须用某种办法来缓解摔下来的速度。正如刚才已经奉告各位的那样,在下的爪子都是朝后长着的,如果采用头朝上的姿势,用爪子抓住树干,那么,这爪子的力度却可以逆用往下落的劲儿,于是就可以变“摔下来”为“爬下来”。这是个很容易明白的道理。然而,你也不妨试试,如果头朝下,采取源义经跳悬崖的办法,也来个“溜松”。那么虽有爪子也一点派不上用场,只会哧溜哧溜往下滑,根本无法支持自身的重量。于是尽管本意是想“爬下来”结果一变而为“摔下来”。可见,跳“鹎越”悬崖的办法实在太难了。在猫儿当中能有这种伎俩的,恐怕只有我一个啦。正因为如此,我才将这个运动称作“溜松”的啊。
〔3〕 源义经(1159—1189),日本平安末期至镰仓初期武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