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4(1/1)
“好家伙!”迷亭遇到这种地方立刻精神抖擞起来。这次主人也轻狂地说了句俏皮话:“真是个‘死不了的’呀。”
寒月接着说:“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儿哩。吊死时身长会长出一寸,这是医生量过的,保证不会有错。”
“这倒是个崭新的办法啊,苦沙弥君,怎么样?你也去吊一吊,要是能长一寸,也就和一般人一样,说得过去啦。”迷亭朝主人说道。
主人满认真地问道:“寒月君,伸长一寸,还能活得过来吗?”
“那肯定不行。吊起来虽然可以拉长,简单说吧,并不是脊椎骨长了,而是脊椎骨抻坏了。”
“既然那样,就算了吧。”主人这才死了心。
讲演的下文还很长。本来按准备的寒月还打算论述吊死的生理作用,由于迷亭中途不断插入一些东拉西扯的怪话,主人又不时地毫不客气地打呵欠,所以寒月不得不中途收兵,告辞而去。那天晚上,寒月君究竟以什么样的态度,如何展开他的雄辩,由于是远处发生的事儿,我当然无从知晓。
此后两三天太平无事地过去。一天,午后两点左右,迷亭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飘然而来。他一就坐,立刻问主人道:“喂,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他那神态大有来报告旅顺陷落号外的架势。“不知道。最近我没见着他。”主人还和平素一样,无精打采地回答说。“我今天不顾繁忙,特地是来向你报告东风老兄丢人故事的哩。”主人说:“又是那样夸大其辞,你真是个胡闹的家伙。”迷亭说:“哈哈……不要说什么胡闹吧,我不过是好胡扯而已。这点请你务必区分开,否则关系到我的名誉呢。”主人纯粹是个天然居士再生,满不理会地说:“还不是一样?”迷亭巴不得讲他的消息:“据说上星期天东风老兄去高轮的泉岳寺了,这样冷的天,呆在家里多好。甭说别的,现在去什么泉岳寺,岂不让人看成是第一次来东京的乡巴佬吗?”“那随东风君的便,你没权利阻挡他。”迷亭说:“不错,我是没权利。这没关系。你知道那庙里有个‘义士遗物保存会’的展览吧?”主人答道:“不知道。”迷亭说:“什么?你不知道?那泉岳寺你总去过吧?”“没有。”“没有?这可真令人吃惊,怪不得你一直替东风辩护哩。你这个江户儿〔15〕竟然没去过泉岳寺,未免太丢人了吧。”“没去过,我也照样当教师嘛。”主人越说越以“天然居士”自居起来。迷亭说:“且不管这个,先说东风吧,他进入那个展览室去参观,正赶上来了一对德国夫妇,据说他们最初是用日语向东风打听什么,可是这位老兄,正急不可耐地想试试自己的德语,于是就说了两三句德国话,想不到还说得蛮漂亮。事后一想,问题就出在这点上。”“那么后来怎样啦?”主人问道。他终于被陷进迷亭设下的圈套。“据说德国人看见了大高源吾〔16〕的描金漆印盒,说他想买,问能否卖给他。当时东风回答得非常妙:‘日本人都是清廉的君子,肯定不会卖的。’这几句德语说得还满流利,那德国人以为碰上了一位好翻译,于是接二连三地向他发问。”主人说:“都问了些什么?”“问题就在这里呢,若是能听懂,也就用不着为难啦。那德国人说得非常快,而且一问就是一大串问题,根本摸不清他说的是什么。其中偶尔也能听懂一两句,可是问的又都是关于消防钩、榔头的事,他没学过德语中这些词汇,当然不知道怎么译才好。这下他可犯难了。”主人说:“这是可以理解的。”主人联想起自己当外语教师的地位,深表同情。迷亭说:“可是这时候旁边的闲人越聚越多,都来瞧热闹。最后东风君和那两个德国人被团团围住。这位老兄满脸通红,张口结舌,比起刚开始时那种得意神态来,这回可是手足无措啦。”主人问:“那么最后怎么了结的呢?”迷亭道:“据说最后东风受不了啦,用日语说了声‘塞伊诺拉’〔17〕,就赶忙甩开德国人回来啦。我问他‘塞伊诺拉’的说法太怪啦,是你们家乡话把‘塞约诺拉’说成‘塞伊诺拉’的吗?他回答我说:‘哪里,我老家也是说“塞约诺拉”的,不过对方是西洋人,为了和德语调和起见,我才说成“塞伊诺拉”的。’东风这位老兄,就是在没办法的时候也忘不了调和,真令人佩服!”“塞约诺拉还是塞伊诺拉这倒无关紧要,可是那个西洋人呢?”“据说那个西洋人被搞得莫明其妙,愣在那里。哈哈……你说可笑不可笑?”“不见得有什么可笑的,倒是你特意为这点子事儿来告诉我,才可笑哩。”主人说着,把烟灰磕在火盆里。就在这当儿,外边格子门上的电铃发出了吓人的响声,随着是一个女人刺耳的尖叫声:“请问,有人吗?”迷亭和主人不由得互相看了看,谁也不言语。
〔15〕 江户即东京,这里指东京人。
〔16〕 大高源吾(1672—1703),江户时代赤穗义士之一。
〔17〕 日语“再见”。
我想:“真稀奇,主人家居然来了女客。”留心一看,那个发出尖叫声的女人,在铺席上拖拉着她双重绉绸盛装走了进来。年龄大概是四十刚过一点。她那变秃的前额发根上梳起来的头发,活像一道堤坝,朝天高高耸起,至少达到脸长的二分之一。她那双眼睛,就像挖开的陡坡那样,眼角斜吊,形成两条直线,左右对立着。称它是两条直线,是形容那对比鲸鱼眼还要细长的双眼。唯独鼻子却大得出奇,好像是把别人的鼻子偷来按在她脸上似的。她的鼻子就像是招魂社里的石灯笼移到十几米见方的一个小院子里来,硕大无比,可总让人觉得不协调。她的鼻子又是钩鼻,一度狠命地往高里抬,然后又好像抬得过分,半途里忽然谦虚起来,到了鼻尖那里失去了原来的势头,往下耷拉,窥伺着下面的嘴唇。由于是这样一个颇具特色的鼻子,所以这个女人说话时,会使你觉得与其说是她的嘴在说话,还不如说是鼻子在说话。为了向这个伟大的鼻子表示敬意,我准备以后称她为“鼻子”。鼻子在进行了初次见面的一番寒暄之后,冷冷地环视了一下主人的客厅,说道:“啧,府上真漂亮!”主人心里想:“故意胡说!”随后就叭嗒叭嗒不住地吸烟。迷亭仰望着顶棚说道:“苦沙弥君,那是漏雨的水渍呢还是木板的纹理?你看看,那花纹多么有趣!”迷亭分明想暗暗地勾引出主人的话来。主人回答说:“那还用说?漏雨的水渍呗!”迷亭不动声色地说:“很美啊。”鼻子内心里为这两个人不懂社交礼节感到生气。于是三个人鼎足而坐,好一阵子闷声不响。
最后鼻子开口道:“我到府上来是有点事儿想要向您打听。”主人冷淡地应付说:“是吗?”鼻子觉得这样下去有些不妙,于是赶忙说:“你大概也会知道,我就是离你这儿不远的,对啦,就是对面拐角那座公馆里的……”“就是那座大洋房带有仓房的宅子吗?哦,怪不得那地方钉有金田的牌子哪。”主人好不容易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仓房,可对于金田夫人尊敬程度还和以前一样。鼻子又开口道:“按理说,本来俺丈夫打算自己来,直接和你商量点事儿,不过公司里太忙……”她的眼神表现出“这回总可以管用了吧”的意思。可是,主人丝毫不为所动。作为初次会面的女人,刚才鼻子话中所用的这种口吻未免过于自大,主人深感不满。鼻子说:“丈夫的公司不仅有一家,另外还有两三家呢。而且都在这些公司里担任着总经理。我想这点你也是早已了解的吧。”鼻子脸上的表情分明在说:“这回你总该老实点啦。”说起来,我家的这位主人,一提到什么博士啦教授啦,他都是非常敬畏的。可奇怪的是,他对于实业家的敬意却极少。他相信中学老师要比实业家了不起得多。即便他不这样相信,他那古板的性格也决不会指望接受什么实业家或大财主的恩惠。不管是什么样有权势、有财产的人,对于一个已决心不再指望蒙受他们照顾的人说来,完全是与己无关痛痒的。正因为如此,主人除了学者的圈子以外,对其他方面的事儿都是一无所知,尤其是对于实业界,谁在哪里,谁在干什么,他都一概不知。即便知道,也不会有丝毫敬意。对于鼻子来说,在天下之一隅,居然会有如此怪人也生活在阳光之下,是做梦也没有料到的。她过去接触过很多人,只要自己一说“我是金田的妻子”,没有人不立刻改容相待的。不管参加什么会,也不管在什么样高贵身份的人面前,“金田夫人”这四个字,行得通,叫得响,现在更何况在一个抱残守缺的穷儒面前呢。她本以为只要一说出我就是住在对面胡同拐角上那座宅子里的,即便不亮出职业这块牌子,对方也会大吃一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