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 1(1/1)
消防车开走后,理查德森家黢黑的房子空壳还在冒着白气,理查德森太太裹紧身上的浴袍,开始清点剩余的物品。理查德森先生站在曾经是前廊的地方,和消防队长以及两名警察说着什么。街对面,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坐在莱克西的汽车前盖上,看着他们的父母,等候指示。对于伊奇的失踪,理查德森太太倒不是特别担心,她可以肯定,丈夫现在正和警官们讨论这件事,他会描述伊奇的特征,请他们帮忙找人。伊莎贝尔·玛丽·理查德森,她既愤怒又耻辱地想,你究竟做了什么?她也对警察、消防员、她的孩子们和她羞愧的丈夫表示过同样的谴责。“简直胆大包天,”她说,“她怎么能这样做?”她的身后,一位消防员把汽油罐烧焦的残余放进卡车——这是要送到保险公司去的,她毫不怀疑。“等伊奇回来,”莱克西小声对崔普说,“妈妈会杀了她。”
直到消防队长问他们去哪里暂住时,理查德森太太才想出应急方案。
“去我们的出租屋,”她说,“在温斯洛路,林恩菲尔德附近。”面对困惑的丈夫和孩子们,她只是说:“昨天那里腾出来了。”
把三辆车停进温斯洛路的狭窄车道并非易事,最后,莱克西只能把她的“探险者”停在路边。理查德森太太突然担心二楼的公寓可能不是空的,等他们上了楼,打开门,也许会看到米娅和珀尔还在那里,坐在餐桌旁平静地吃午饭,拒绝离开。抑或是发现米娅离开前把出租屋弄得一团糟:留下一大堆垃圾,窗户破碎,墙壁损毁——以此作为她对房东太太的报复。可当理查德森一家终于停好四辆车,浩浩荡荡地来到楼上——把不明就里的杨先生吓了一跳——时,却发现公寓早已人去楼空,仅剩几件不要了的家具,理查德森太太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几乎有些感动。
“这里看起来不一样了。”莱克西喃喃道。确实如此。理查德森家的三个孩子聚集在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走廊上,空间太狭窄,他们几乎肩膀挨着肩膀。厨房里,碗柜空空如也,两把不匹配的椅子整齐地摆在摇摇晃晃的桌子下面。穆迪想起他曾经许多次和珀尔坐在这张桌子旁边做作业或者吃麦片。莱克西扫视着起居室:地毯上摆着几只靠枕,光秃秃的墙壁上有几个钉子扎出来的小洞。崔普顺着敞开的门瞥了一眼卧室,看到了珀尔的床,床单和毯子已经不见了,只剩下裸露的床垫和木头框架。
完全可以使用,理查德森太太想。两间卧室,一间给大人,另一间给男孩们,至于女孩们——她仍然很肯定,伊奇很快就会回来,和他们住在一起——她们可以睡在封闭阳台里。他们只是在这里暂住,等找到更合适的地方——或者房子修好后——就搬过去。
“妈妈,”莱克西在厨房里叫道,“妈妈,看看这个。”
柜台上放着一只大牛皮纸信封,鼓鼓囊囊的,似乎塞满了纸,有可能是米娅忘记带走——因为离开时过于仓促——的文件或者珀尔的家庭作业,但理查德森太太伸手触摸到这个信封时,立刻意识到并非如此——信封里面的东西硬硬的,明显不是纸,封舌仔细地对齐叠好,但没有黏胶。她用指甲挑起封舌,打开信封,理查德森家的其他人都围过来,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全都是照片,代表着理查德森家的每一个人的照片,半写实半艺术化的风格。理查德森太太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在桌上,一字排开,她知道这些照片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理查德森家的人立刻认出它们属于自己。在别人眼中,它们只是静物照,而在理查德森们自己眼里,它们承载着让人无法忍受的隐私,就像在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裸体一样令人尴尬。
其中一幅照片里,一张撕成长条的粉红色的纸被人编织成网,网里兜着一块沉重的圆石头,纸上的文字碎裂成了无法阅读的小块,但莱克西一眼就认出了它——这是她去医院堕胎时的出院证明,底部还有她的签名——确切地说,是她冒充珀尔签下的名字,她对自己的笔迹再熟悉不过。那天,她把出院证明撕碎,扔在了米娅家,米娅对它进行了改造。莱克西摸着照片,看着被圆石头撑开却没有破碎的网,那本应是她不得不承担的负重,米娅曾对她这样说过,她第一次觉得,也许自己有能力担负这份沉重。
另外一张照片上有一副冰球护胸,被丢在垃圾堆里,护胸的中间部分裂开了——米娅用锤子把几根钉子钉进那个位置,好像射穿白色塑料的利箭。承认自己的脆弱并不丢人,钉钉子的时候,她想,会有意想不到的东西从脆弱的地方生长出来。她在崔普的护胸内侧填了土,撒上种子,耐心地浇了一个星期的水,直到裂缝中钻出了绿色的嫩芽,纤细的卷须闪烁着青翠的光芒,迎着光线,倔强地向上蠕动,坚硬的外壳也能孕育出柔软的生命。
第三幅照片:一群振翅欲飞的纸鹤,最大的那一只像手掌那么大,最小的和手指甲差不多,显然是用横线笔记本里的纸叠的。穆迪立刻认出那是他送给珀尔又拿回来的本子,后来他把它撕碎扔掉了。虽然米娅抚平了纸页,但纸鹤翅膀上的皱褶依旧清晰可见,好像被风吹皱的羽毛,仿佛片片花瓣的纸鹤摆在一张蓝天的照片上,随时准备飞向更高更好的目标——你也会的,摆下纸鹤的时候,米娅想。
第四幅照片的来历:在理查德森家打扫卫生时,米娅在梳妆台下发现了理查德森先生的一只领撑,就把它拿走了——他有一大盒领撑,每天都会取出一对,塞进领口下面,保持衣领的硬挺。把玩这块轻薄的小钢条的时候,米娅想起她小时候在科学课上做过的一个实验。她用一块磁铁摩擦领撑,然后让它漂在装满水的盘子里,做成指北针,拨动钢条让它转圈,用长曝光模式给旋转的钢条拍照——镜头捕捉到的是一团弓形的模糊光影,宛如幽灵般的蝴蝶翅膀,与之交错映现的是领撑亮银色的轮廓。看着照片中掠过朦胧水面的银色“弓箭”,理查德森先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衣领,想知道自己现在面对的是不是北方。
最后一幅照片最让理查德森太太吃惊:一只用纸剪出来的鸟笼,笼子上有个破口,仿佛是被里面冲出来的什么东西撞碎的。凑近细看,她发现鸟笼是用报纸剪的,米娅用刀片裁掉了上面的字句,报纸上登的正是她自己的一篇文章,理查德森太太很确定,虽然看不到内容,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篇:比如关于自然中心筹款、新社区广场落成、“公民巡逻”计划的进展等报道。但这些都是她多年来尽职尽责工作的成果,是她职业生涯的根基。鸟笼上的每一根竖条都优雅地向外弯曲,像菊花的花瓣,空笼的中心躺着一片小小的金色羽毛——有东西从这个笼子里逃了出去,因为它长出了自己的翅膀。创作这幅作品时,米娅心中充溢着对理查德森太太的祝福。
理查德森太太拿起信封,发现里面只剩一捆底片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信封里的照片少了一张。米娅留下底片的意思很明确:她不打算出售它们,也不会把照片给别人看或者当作某种对付他们的筹码。这些是你们的,他们仿佛听见她说,它们就是你。你们可以随意处置。唯有其中一张底片找不到与之对应的照片:伊奇前一晚把属于她的那幅照片拿走了。一看到它,她就知道那是她的:一朵黑色的玫瑰掉落在破裂的路面上,花瓣是用黑皮靴——她母亲把她喜欢的这双鞋扔进了垃圾桶——上面的皮革剪的,外侧的花瓣来自磨损的脚趾部位,颜色较浅;内侧的花瓣颜色最深,来自鞋舌;一根两端磨损的鞋带组成玫瑰的茎秆;来自鞋帮的黄色缝线组成玫瑰的花心,粗粝中透着纤弱,有种奇特的美感。伊奇把照片塞进包里,信封放回柜台,关灯锁门,只给家人留下了色彩反转的底片:一朵苍白的花,颜色由内而外逐渐变深,后方的深灰色背景好似阴云密布的夜空。
直到那天下午,理查德森先生检查手机的语音信箱时才得到消息——语音信箱中的留言来自马克·麦卡洛,他讲话时抽噎得厉害,理查德森先生好不容易才听明白:前一天晚上,终于摆脱压力的马克和琳达几个月来第一次睡了个好觉。第二天早晨,他们迷迷糊糊地(因为睡得时间太长)醒过来,麦卡洛太太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发现已经十点半了,米拉贝尔通常会在日出时分哭闹,把他们吵醒,起来给她喂饭、换尿布。所以,当她看到时间的一刹那,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她从床上跳起来,跑进米拉贝尔的房间,连拖鞋和睡袍都顾不上穿。这时候,马克·麦卡洛还在眨着眼睛适应明亮的阳光,他听到妻子在隔壁房间尖叫起来——婴儿床是空的,米拉贝尔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