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受宠爱光荣驮县长 遇不测悲惨折前蹄(2/2)
“我的老黑啊,我的老黑……”
主人抱着我的脖子,几个前来帮忙的农民,有的掀着我的尾巴,有的搬着我的后腿,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但当我的断腿一着地,便剧痛难挨。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我身上流下,我像一堵朽墙,又一次跌翻在地。
一个农民用同情的腔调议论着:
“废了。不中用了。不过也不用愁,这驴很胖,卖到屠宰组,会得一笔大钱。”
“放你娘的屁!”蓝脸大怒,骂那农民,“如果你的爹伤了腿,也会卖到屠宰组里去吗?”
周围的人都愣了片刻,那说话的农民恼怒地说:
“你这屌人,怎么这样说话?这头毛驴,难道是你的爹吗?”
那农民揎拳捋袖,欲与蓝脸动手打架,被同伙的人拉住劝说:
“算了,算了,不要惹这个疯子了,他可是全县唯一的单干户、在县长和专员那里都挂了号的。”
众人散去,只余我与主人。山月弯弯,挂在天边,此情此景,备感凄惨。主人骂着县长,骂着那些农民,脱下褂子,撕成布片,包扎缠裹在我的伤腿上。啊噢~~啊噢~~痛死我啦……主人抱着我的头,泪珠一串串地落在我的耳朵上。“老黑啊,老黑……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怎么能相信官家人的话呢?一出事儿他们只顾抢救官儿,把你扔在这里……如果他们派来石匠,把石缝凿开,你的腿也许还有救……”主人说到这里,猛省般地,放下我的头,跑到那石缝里,伸手进去,试图把我的蹄子抠出来。我的主人一边哭着,一边骂着,累得哼哼哧哧喘粗气,终于把我的蹄子抠了出来。捧着我的蹄子,我的主人放声大哭。看着蹄子上被山路磨得银光锃亮的蹄铁,我也泪如泉涌。
主人鼓励着我,帮着我终于站起来。由于包裹了厚厚的布片,我的断腿勉强可以着地,但我的身体悲哀地失去了平衡。健步如飞的西门驴没有了,只有一匹一步一点头、一步一侧歪的瘸驴。我好几次都想一头栽到山下去,结束这凄惨的生命,但主人的爱挽留了我。
从卧牛山采矿场到高密东北乡的西门屯,路程有一百二十里。如果我腿蹄健全,这点路何足挂齿。但我缺失一蹄,举步艰难,一路血肉模糊,哀鸣不止。痛疼使我的皮肤不可抑制地颤抖,宛如微风吹过水面形成的细波纹。
走入高密东北乡地盘,我的断腿开始散发臭气,成群结队的苍蝇追随着我,发出震耳欲袭的轰鸣。主人从树上扯下枝条,捆扎成束,用以驱打苍蝇。我的尾巴已经无力挥动,腹泻使我的后半身肮脏无比。主人挥一下树枝把子就能打死数十只苍蝇,但随即就会有更多的苍蝇扑上来。我的主人把裤子也脱下来撕破,为我包扎了伤腿。他只穿着一条仅能遮羞的裤头,脚上却穿着两只厚底的、鞋面上缝着厚厚的破皮子的沉重大鞋,形状古怪而滑稽。
我们一路上风餐露宿,我吃枯草,主人则从路边的红薯地里捡腐烂的红薯充饥。我们不走大道走小径,见到人群就躲避,仿佛两个从战场上逃脱的伤兵。那天走进皇甫屯时,正逢屯里的大食堂开饭,浓郁的香气袭来,我听到主人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响声。主人看看我,眼里流出泪。他用肮脏的胳膊沾沾眼,眼珠子通红,突然起了高声:
“他妈的,老黑,我们怕什么?我们躲什么?我们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我们光明正大,我们什么都不怕,老黑你负的是公伤,理应由公家照顾,我照顾老黑,就是为公家出夫!走,我们进村!”
主人牵着我,像引领着一个苍蝇的军团,走进了正在开饭的大食堂。露天开饭,羊肉包子。一笼屉一笼屉的包子从厨房里抬出来,放在桌子上,顷刻便被抢得精光。抢到包子的人,有的用树棍插着,歪着头啃,有的放在手里来回倒着,嘴里发出吸吸溜溜的声音。
我们的闯入,让所有人注目。我们太狼狈、太丑陋、太肮脏了。我们身上散发着臭气,我们饥饿劳累,我们让他们吃惊,也许还有恶心,我们败坏了他们的胃口。主人挥动着枝条在我身上抽打,受惊的苍蝇飞舞起来,星散开去,降落到热气腾腾的包子上,降落到公共食堂的炊具上,人们都厌恶地发出了嘘声。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看样子像食堂管理员的胖大妇人颠着身跑上来,距我们几步远就捂住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你们是干啥的?快走,快走!”
有一人,认出了我的主人,远远地嚷着:
“是西门屯的蓝脸吧?果然是你这家伙?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主人向那人投去一眼,没吱声,牵着我往院子中央走。那里的人们纷纷躲避。
“他可是高密县唯一的单干户,连昌潍专区都挂了号的!”那人继续喊,“他的毛驴是神驴,会飞,咬死过两匹恶狼,咬伤过十几个人的,可惜,腿怎么残了?”
胖大妇女追上来,嚷道:
“快离开这里,我们不接待单干户!”
主人停住脚,声音凄楚而激烈地喊叫着:
“你这个肥母猪,老子是单干户,宁愿饿死,也用不着你接待。但老子这头驴,却是县长的坐骑,它是驮着县长下山时在石缝里扭断了腿,算不算工伤?如果算工伤,你们就有义务接待。”
我的主人第一次用激烈的话骂人,他蓝脸泛青,瘦骨嶙峋,仿佛一只拔光了羽毛的公鸡,全身散着臭气,一耸一耸地往前逼近。那胖大妇人被逼得连连后退,竟掩着脸,呜呜地哭着,逃跑了。
有一位身穿旧制服,留着分头,干部模样的人剔着牙走上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和我的主人,然后说:
“你有什么要求?”
“我要你们喂饱我的驴,我要你们烧一锅热水为我的驴洗澡,我要你们请一位医生给我的驴包扎伤口。”
干部对着大厨房喊叫,有十几个人应声而出。干部说:
“按他要求的快去准备。”
他们用热水冲洗了我的身体。他们让医生用碘酒为我的伤口消毒,涂上了药膏,并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他们为我弄来了大麦和苜蓿。
我吃饲料时,那些人端来一盆尚有热气的包子,放在我的主人面前。一个伙夫模样的人悄声说:
“老哥,吃吧,别犟劲了。吃了这顿就不要管下顿,过了今天,就不要管明天,这驴日的岁月,没有几天折腾头了,早折腾完了,早吹灯拔蜡。怎么,你真的不吃?”
主人佝偻着身体,坐在两块摞放在一起的破砖头上,目光盯着我那条虚虚地支在地上的伤腿,似乎没有听到伙夫的秘语。我听到主人饥肠辘辘,我知道又白又胖的包子,对他产生了巨大的诱惑。有好几次我看到他那只又黑又脏的手就要向包子伸去,但最终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