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2/2)
到底是受了伤,脸色总不会好看到哪里去,但又像粉紫说的,这也不是什么大伤,所以这会儿他还算精神充足。
莲艾抿了抿唇,坐到床边:“将军会长命百岁的。”
步年低低笑起来:“百岁啊……”他握了握空无一物的掌心,“我要的可不止百岁。”
莲艾起先没有听懂,又琢磨了片刻,忽地如醍醐灌顶一般,整个人愣在当场,接着手脚冰凉,脸也变得煞白。
莲艾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听了这样惊世骇俗的话,心中害怕极了,恨不得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过。
“害怕了?”步年没有抬头,莲艾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对方将这样的事告诉他,总不是想要他来规劝的。
莲艾紧了紧手指,嘴里道:“将军,将军会心想事成的……”
话里几分真假,不得而知。就连莲艾自己,也不知道这话里是曲意逢迎多一些,还是真心实意多一些。
步年闻言回身看他,目光犀利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莲艾张了张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他正头脑一片空白之际,粉紫带人捧着热水和伤药进来了。
他们为步年清理伤口,他只好退到一边。
血衣被剪开,露出满是狰狞鞭伤的脊背。莲艾恍惚间忆起过去在青楼,妈妈惩罚不听话的妓子,除了不给饭吃,最常用的就是鞭刑。只是她怕留印子,坏了卖相,不会打得这样重,一般也就用柳条隔着亵衣抽,抽的身上都是一道道青紫才算完。
妈妈打他们,是因为妈妈觉得他们不听话;皇帝打将军,是因为皇帝觉得将军不听话。可无论是他们还是将军,对真正的叛逆者来说,打是没用的,越打只会越逆反。
小厮为步年上完药裹好绷带就安静地退下了,粉紫将东西收拾好也退下了。大家好像从都到尾没有注意到莲艾存在一般,到走都没招呼他一声。
他没办法,只好继续留下来陪着步年。
“将军要喝水吗?”他倒了杯水,跪坐在床前脚踏上低声问步年。
对方头枕在臂上,双唇瞧着的确是有些干。
莲艾久久没得到回应,以为对方睡着了,正要将水放回去,就听步年道:“扶我起来。”
莲艾赶忙撑起他一边身子将他扶坐起来。步年似乎并不把自己的伤当回事,动作毫不收敛,取过莲艾手中杯盏几口就将茶水喝干。
“你见过我爹吗?”
莲艾被他这样一问,越发摸不透他心思。
“没有,奴从未见过老爷。”他被丞相送给老将军当晚,对方就在前往却灵山祭拜老夫人的路上被人刺杀身亡。接着,他就成了怡姬他们的眼中刺肉中钉,仿佛老将军的死都是他一人设计的。
“我爹这个人,特别愚忠,也特别狠心。”步年声音平缓,又有些懒洋洋的意味,“我第一次带兵,要收复被花月人攻占的樊城。兵临城下,花月人站在城墙上将一个十岁小女孩推了下来,女孩摔死在阵前,成了一滩血肉。”
莲艾心头一紧,眼前已浮现那番可怕的修罗景象。
“花月人说,如果我不退兵,就要拿城中妇孺当肉盾,架在城墙上,将他们一一杀光。我们就算夺回樊城,也会是一座死城。”
两军对垒,最龌龊不过如此。尚且年少的步年陷入两难之境,是继续攻城,踩着同胞血肉而过,还是暂且退兵,再想良策?
“是你,你会如何?”步年将过去困扰自己的难题,再次抛给莲艾。
“我?”莲艾不过一名小小妓子,长于繁华之地,困于销金之窟,未读过兵家之书,也未习过圣人之道,要他说,那一定是遵从本心,最切实的想法。
“我不会攻城吧,会先退兵,再想别的办法。”让他看着那些无辜的老弱妇孺因自己的决定惨死当前,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步年笑了:“我当年做了和你一样的决定,退兵了。”他陷入回忆,“然而消息传回大营,我爹连夜派了斥候传令,要我即刻攻城,否则就以军法处置。我没有办法,只能攻城。”
莲艾一颗心都提了起来,明明已是时过境迁,但他仍然为着城中妇孺感到忧心。
“那樊城百姓怎么办?”
“我攻入城中时,城里已不剩什么人。”
莲艾一怔:“……将军意思是?”
“花月人攻占樊城之时,早已大肆杀戮,除了对他们没有威胁的老弱妇孺,本就不剩什么人了。阵前的威胁,不过缓兵之计。”
莲艾一阵恶寒:“全都……全都杀光了?”
战争残酷非他所能想象,他杀冀元道人是为自保,尚且心有不安,怎会有人那样理所当然地去掠夺他人生命而毫无愧疚?
步年过去其实和莲艾是一样的,生于权贵,长于繁华,心中尚存一丝对生命的不忍。
“我很后悔,没有早一些攻城。”而自那一战后,他心中一点不忍便也随着时间消散了,“若牺牲一人能救万人,那为何不牺牲?我自以为保全了樊城百姓,其实反而让他们在恶鬼手中受了更多折磨。是刚愎自用,是当断不断。”
樊城一战,步年立了大功,却也受到了步老将军的责罚。
老将军用荆条抽他的脊背,边抽边骂:“为将者,当忌妇人之仁!杀一人可胜,你为何不杀?舍十人可赢,你为何不舍?”
荆条抽去血肉,将步年的背抽打的鲜血淋漓,伤瞧着吓人,却不严重。步老将军手下留情,不是因为心疼儿子,若不是还用得上他,这顿打绝不是皮肉伤那样简单。
莲艾怔怔听他说完全部,仍有些回不过神。
步年错了吗?他也错了吗?可明明他们只是想救人,为什么会是错的那方呢?
世道不应该是这样,道理也不该是这样。
“将军没错,老将军也没错。”他稍有犹豫,直直望向步年眼里,“错的是花月人,是那场战争。”
步年一愣,瞧他满脸认真,忽地笑了起来,下一瞬又因牵动伤口痛嘶出声。
“你可真是傻子。”步年伸手捉过他一缕长发绕在指尖,“且不管你是真情假意,听着倒也舒心。”
莲艾被他扯着头发不敢动,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反驳他。
他这句话只有真情,毫无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