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焦糖(2/2)
犯了今天最大的错误,一旦要直面这个错误造成的后果,自己就再也没办法坦荡地面对雁回。
池烈低着头,意识虽然清醒,但眼神却涣散地落在地上。说是恶作剧却有负罪感,他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擅自更改别人的行程,或许在潜意识里,认为耽误雁回的时间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脖颈处依稀感觉得到雁回平稳的呼吸声,把最初那种触雷的酥痒感习惯后,心理负担也随之慢慢地卸下来,现在已经能镇静地接受温热气流滑过皮肤。
保持僵直的坐姿已经将近二十分钟了,同时也离雁回的目的地越来越远。下一站就是池烈该离开的地方,他沉默着等车速慢下,又一次偏头看向雁回。
肩膀上的面容依然柔和。这家伙果然只有在闭着眼不说话的时候,才能让人暂时放下戒备。池烈发现他睡觉会微微皱起眉,眼周明显有倦意。
地铁又到站了。
该回家了……但是,他还在安稳睡着。池烈抿着唇,忐忑地望了眼开启的地铁门,犹豫片刻后,忽然心里一横,破罐子破摔似的把视线移开了。
错误已经犯下,解释的理由还没想好,池烈只能任性地继续拖延下去。有一瞬间他希望时间停止,雁回永远都别醒过来,自己也永远不用面对他了。
车厢里人很多,池烈却感觉格外安静。
安静得像是忘了呼吸。
“列车运行前方,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
什么?怎么这么快。
“……请携带好随身物品,按顺序下车。”
池烈心头凉了半截。以前自己惹麻烦还不肯说实话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念叨“该来的总会来的”“你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现在无需大人教训的场合,脑海里就自动跳出了这两句话来提醒着他。
——死到临头了,就只能视死如归。
“雁回。”池烈别着脸,推了推他,“下车了……”
肩膀上的头轻轻蹭了蹭,柔软顺滑的发丝又撩拨得皮肤一阵痒。池烈刻意不去看他,没想到他好像故意似的,在自己肩上蹭动了好几下才慢慢地直起腰。
雁回眯着眼活动了下脖子,环顾四周后好像意识到不对劲儿,仰头瞥着池烈,声音沙哑:“到了?”
池烈无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道:“我、我刚才不小心也睡着了,所以坐过站了。”
“哦。”雁回疲惫地点点头,又开始闭目养神,“还以为你要把我拐走呢。”
池烈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处,本以为雁回会怀疑他来着,幸好自己这理由还算可信。
等地铁停稳,雁回才不慌不忙地睁开眼,站起来低头道:“走吧。”
池烈跟着站起来往车门走,刚走两步又折回去拿书包。一离开车厢,扑面而来的就是刺骨寒冷。
池烈才知道地铁的终点站是露天的,站台也是更加宽阔。夜晚很黑,灯光极暗,几乎看不清站牌上的标语。雁回走向了对面的候车区域,池烈跟过去,抬头看到颜色浓稠的夜空,完全没有星星。
刚才一起下车的乘客现在几乎都走光,身后的地铁也开始驶向折返线。此时站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冬夜的风声偶尔呼啸在耳畔。
就算黑暗里看不真切,雁回也还是站在了候车安全线的边缘位置。他手插口袋沉默了很久,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望着身后的少年。
四目交接的刹那,池烈就故作镇定地移开了头。
“过来。”雁回声音很轻,其中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攥着拳头,胳膊笔直地伸过去。
“还剩了一颗。”雁回不等池烈反应,自己先靠近他,“给你吧。”
“我不吃剩的。”池烈手缩在口袋里暖着,懒得接。
雁回只好把手收回,慢慢剥开了糖纸,自然而然地递到池烈嘴边,直接顺着他双唇微启的缝隙塞了进去。
大概不小心碰到了牙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令池烈眉头一紧,给了雁回一记眼刀,闭口把糖含住了。苏打味的甜在舌尖上腻开,很快就遍布了口腔。
池烈把脸别开,佯装平静问道:“你不是说你礼拜五回来吗?”
“我说过吗?”雁回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不记得。”他看到糖果在池烈的脸颊上鼓出来一个弧形,忍不住扯起嘴角。他全然不知这个笑容在池烈看来,根本变成另一种挑衅的意思。
仿佛是在说“我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但我偏要先告诉你个假的时间逗你一下嘻嘻”这种能分分钟把池烈惹恼的欠揍话。
然而现在的池烈却提不起生气的力气,或许是天气寒冷的原因,令他容易暴躁的脾气降下了温度。前几天那种原因不明的怒意也一扫而空,当雁回真切地站在自己面前时,池烈才反应过来最重要的问题——
他要做什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不是自己该在意的事。自己完全不需要,也完全没有立场去关心雁回的事。
对,就是如此。就像雁回也没义务看到自己每条动态一样。
打火机的响声清脆,黑暗中亮起了橙黄色的光点。雁回吞吐着烟雾,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本来晚上想找个理由,带你去玩儿的。”
顿了顿,他又说:“看来今天运气不好。”
池烈不去看他,凉意在心里化成微妙的温度,便应和似的“嗯”了一声。
“不过就算有机会,你也不想去吧。”
“嗯。”池烈在这种时候总能毫不犹豫地表态。
“那如果明天我能帮你请假呢?”雁回叼着烟导致声音含糊不清,“也不愿意陪我吗?”
池烈庆幸现在的黑暗能藏匿住自己所有表情,让他能有底气地回答:“别浪费我时间了,谁知道你要去哪儿鬼混。”
雁回笑了笑,望着轨道尽头的方向,话语轻飘飘的:“当然是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啊,地铁来了。”
话音刚落,池烈抬头看到了来自远方的光亮,伴随着呼啸声愈来愈近。雁回转过身子,对他说:“路上小心。”
池烈怔道:“你要去哪儿?”
“打车回家。”
“……”池烈被这回答噎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不早说这破地方还能打得到车!我这不是白等了半天。”
雁回吸了口烟,慢条斯理道:“平安夜这么热闹,坏人太多,打车不安全。”
池烈立刻反驳:“女的打车才会不安全。”
“你这种小朋友也一样。”
“你——”池烈咬牙太用力,被嘴里的硬糖硌了一下。他指着下面的地铁轨道:“你他妈跳下去吧!”
雁回泰然自若:“怕你寂寞,我还陪你等了这么久。”
“你才寂寞!我不是也……”池烈声音戛然而止,他差点脱口而出“我不是也陪你睡了一路”,幸亏理智地把话吞了回去。
“你‘也’怎么?”
“没事。”池烈闷声舔着糖。
不能提睡觉的事,一提起来,池烈就怕说漏嘴,让雁回知道自己其实根本没睡,还故意没把他叫醒。而这种行为背后的理由,池烈更不知道如何解释,当时究竟是怎么鬼迷心窍了,才会任由他枕着自己肩膀。
无论是对雁回解释,还是对自己解释,他都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返程地铁的速度降了下来,缓缓进站。车厢内部的灯光透过玻璃,把池烈视野彻底照亮。他的书包一直放置在地上,差点又忘记伸出手拎起来。
地铁停稳后,池烈下意识看了眼雁回,发现对方也正好在注视着自己,于是迅速地把目光移开了。
气温如此冷,自己的耳朵却毫无征兆地发热。这是发烧了吗?果然不该跟雁回一起浪费时间,永远都不会发生好事。不知道回去吃点药,睡一宿能不能好。池烈在心里默默叹气,最近也没遇到什么太糟糕的事,可就是心情坏透了。
尤其是今天,这个名为平安夜的日子。从雁回出现开始,自己的神经就一点一点地紧绷。
“池烈。”
地铁门开启的瞬间,雁回忽然叫住了他。
池烈不等回头,又听到他说了一句:“圣诞快乐。”
声音十分平静而随意。池烈只“噢”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向地铁门走去。
在他即将迈进地铁门的刹那,后颈处的衣领好像被人拉扯住了,一股力道令池烈猝不及防地在原地转了半圈,接着就只感觉到唇上一凉。在感知到更多触觉之前,池烈的大脑就已经丧失全部思考能力了。
过量吸入尼古丁造成了眩晕感——这是几秒后,池烈最先察觉出的一件事。除此以外,还有檀木香气在鼻尖无限放大,以及雁回近在咫尺的睫毛,几乎要蹭进自己的眼眶。
雁回很快就松开了手,在两人的唇瓣彻底分开前,他用极低沉的嗓音在池烈嘴角呢喃着一句话。
“我刚才……一直都醒着。”
这句话钻进池烈的耳朵,把最后一点坚守阵地的理智压垮。他如同一台死机的电脑,在冰冷的空气里僵住了。来不及重新启动,就被雁回再次扳过身子。
自己的背脊被他推了一下,接着两步就跌走进了地铁之中。
身后的地铁门慢慢合上了,完全处于光亮下的池烈却还有身在黑暗的错觉。他恍惚地站在原地,等地铁已经开出一站地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在空位坐下。
——如果真的是发烧,那这种温度恐怕吃药也不会好了吧。
书包从手里滑落到地上。
——那个混账。
——糖被他……抢走了啊。
虽然精神状态还不至于夸张到魂不守舍的程度,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的确受到了影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池烈都没能判断出雁回对自己做的事情是出于何种目的。甚至,有很多次恍惚,都把那时唇舌交织的温度当成错觉。
……是个吻吗?
准确来讲,是完全被对方戏弄了。
但这次却意外地没有激起愤怒,而是像块海绵一样吸食水分后变得湿软,沉甸甸地瘫着身子。池烈凭借身体最后的本能辨认出回家的道路,重心不稳地上楼后,把周芸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的喊话隔在耳外,门一关,世界归于平静。
池烈如释重负般,腿一软就倒在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的身体裹了一圈,缠住了仍然发烫的脸。这样才重拾了一些安全感。
现在恢复了清醒,所以很容易就判断出来:雁回的的确确亲了自己,亲了自己这个和他同性别的人——和电视里只有男人和女人做的事情一样。
这算什么呢。该归结为哪类状况,该以何种姿态应对,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远远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畴。碳酸罐子剧烈摇晃后,糖分气泡蓄势待发,一旦拉开铁环就会变成不可收拾的糟糕局面。
雁回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而此题无解。
转天,池烈在学校里都刻意避开能遇到雁回的所有道路,巧的是,雁回也没有主动出现在自己面前。池烈暂时得以松口气。
下午学校通知大扫除,低年级的学生还会因此坏了圣诞节的心情,但对高三生来说,做清洁工作要比做高考题轻松得多。男生被安排擦灯管和窗户等工作,池烈把报纸粗暴地团成球状,按着玻璃擦出巨大的噪音声响。
“池烈……不是这么擦的。”连班长都看不下去了,她无奈地踩着凳子上来,接过池烈手里的工具,“你那样没有规律只会越擦越脏,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忽然被教导了一番,池烈额头有点燥热,但又不好意思反驳女生的话,只能僵着脸注视她手上的示范动作。末了,她把崭新的报纸团递到自己手里,嘱咐道:“你快点吧,过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检查了。”
池烈默不作声地把室内的玻璃处理干净,然后半个身子探出了二楼的窗外。冷空气钻进了领口,刺激得他格外清醒。很快鼻子就冻住了,手上的动作不自觉慢了下来,开始走神想着其他的事。
越想越热,不出几秒脑袋就轻飘飘的。池烈赶紧扯回思绪,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他正准备把身子跨进来,忽然听到教室门口有个熟悉的声音,下意识抬头就看到雁回在那边跟同学说话,现在是在检查大家的工作情况。
雁回环视四周,很快就望向了池烈的方向——
没等四目交接,池烈的身体就先作出了“应激反应”。他二话不说,连一刹那的犹豫都没有,纵身一跃跳出了窗外。
“……”
在他附近挪动桌椅的同学都呆愣住了。颤抖着趴在窗台上往下看,见到池烈正好从地上直起腰来,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你、你你你怎么跳楼了!”班长惊愕得连眼镜都险些掉下去,“没事吧?”
池烈仰起头,紧皱眉毛,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刚刚跳下来时蹭破了点皮,正在往外渗薄薄的血珠。伤口很小,也不疼,他吹了吹就当治疗了。
自己也很意外,见到雁回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逃避到跳楼。事后才觉得这举动有些危险,不过好在也成功躲过了雁回,在自己还没想出应对雁回的态度之前,都不想见到他。
但是……只要还在学校里,就总会相遇的。两个人的时候该说些什么呢,要生气吗,干脆把他打一顿什么的。啊啊啊,或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当忘记了昨晚的事。可这又显然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落在雁回眼里一定非常奇怪。
不对,明明先做出奇怪行为的是他,自己干嘛跟着心虚?
下次见面就冲他喊“滚”就可以了,要是再敢靠过来,就只能动手了。
想好这个解决措施后,池烈安下心来,长舒一口气朝着小卖部走去。虽然手掌不是很痛,但还是买个创可贴比较好,免得冬天感染。
池烈只顾着在货架上挑选自己想吃的零食,全然不知几米外的地方还有人注视着自己。他拎着两盒巧克力小熊饼干去付款,拿起手机的时候听到自己身边有人低叫了一声。
循声转头,看到个女生正忧心忡忡地指着自己的手。
“你的手流血了……”她连忙翻找出口袋里的纸巾,抽出两张塞到池烈手里。
池烈不以为然地“哦”了一声,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谢了。”
他轻轻按压了几下,大概伤口比自己想象的要深些,用纸巾没办法擦干血迹。池烈也不在意,把创可贴粘上后就当万事大吉。
眼看着池烈就要转身走掉,少女终于鼓起勇气朝他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池烈环顾四周发现眼下也没别人,意识过来她是冲自己说话。
“你谁啊?”理所应当的回答。
又仔细看了她五官,果然毫无印象。
早该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了。女生只能暗自叹气,昨天好不容易想办法把圣诞礼物送了出去,里面有张贺卡写满了她这几个月来遇到池烈的很多事,虽然都是琐碎的日常,他们每一次相遇都微小得不值一提,但堆积起来却倾注了她全部的心意。
并且还附带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感兴趣,应该就会添加了吧。然而她等了一晚上,也没有任何新好友通知。
要不干脆现在告白吧。
她抬头望着池烈,见到他正困惑地皱眉,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显然不想跟陌生人多交谈。
……秒怂。
“没事没事。”她连忙摆摆手,“就当我认错人了吧。”
池烈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但他没多加疑惑,非常干脆地走掉了。
果然如同别人说的那样,相当“生人勿进”。
短暂的失落情绪又被她天生的乐观态度一扫而空,赶紧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记下了关于池烈的第三十一条:“他喜欢吃小熊饼干,巧克力味的。”
★★★
池烈等大扫除检查过后,才抱着饼干蹑手蹑脚地从教室后门溜进去。
雁回不在,警报解除。
池烈的心情还没来得及轻松起来,又瞥见桌角上还放着昨天的那一袋糖果,里面大概和昨晚他给自己的那颗一样,而自己吃的那颗……
日,又他妈想起来了。
尤其是在教室这种地方,周围都是自己的同学,讲台上是雁回的同事,回忆起那件事更加有不可思议的羞耻感。
那、个、混、账。
真的不打算主动面对自己吗?!
就算是用手机说点什么都行,至少也解释清楚那行为背后的动机啊,这样自己才能有机会理直气壮地骂他。到底他是又喝醉了,还是故意想看自己的反应,随便什么理由,只要让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就好。
真是受够了雁回对自己随心所欲的态度了,把他当玩具耍来耍去还是怎样?难道还要他去主动质问吗?那样也太蠢了。
不知道雁回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他的心思,连着两天,池烈真的没有见到雁回,甚至连朋友圈的动态也没再更新过。偶尔会在远处望见那个人的身影,对方丝毫没有上前把自己叫住的打算,池烈就只能耐住性子等待下去。
第三天,也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第四天,也是相安无事的一天。
第五天,池烈不在乎了。
不在乎雁回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了,恶意或者戏弄都没关系,总之,绝不会原谅他的,就算亲口道歉也绝不原谅。这几天雁回有来过教室,但完全无视掉了自己。池烈下定决心,雁回有本事永远别搭理自己,否则只要他敢开口,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拳头。
今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在学校里度过,元旦假期只有短暂的一天,更过分的是周末还要把这一天的课补回来。好在下午有全校师生每年都要参加的元旦联欢会,勉强算得上多了半天假期。
十几个班的学生聚集在大礼堂外等待各班班主任组织入场,谁都没看见雁回,有人问起时班长才说音乐组的老师们每年都有节目,现在正在后台忙着准备。
班里的同学们似乎都是很期待的样子,池烈并不能感同身受他们的兴奋点。以前雁回做饭的时候,开车的时候,只要他心情好了都会哼歌,自己有意无意听了不少次,稍稍回忆一下就能想起他醇厚的低声,听多了就着实没什么新鲜感。
池烈的脸上不自觉浮现出淡漠的神色,他跟着队伍进了礼堂,坐下后悄悄戴上了耳机。今天穿了件很薄的外套,耳机线贴在上面也不明显,很轻松就隔绝了台上校领导冗长无味的长篇大论。
像这样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时候,才能找寻回片刻的安全感。虽然眼睛在盯着台上,但其实是装模作样,思绪早就飘到外太空了,身体偶尔凭本能跟着周围人一起鼓掌。
——所以完全没来得及做好准备,雁回就已经出场了。
池烈心里猝不及防地被撞了一下,耳机线被他下意识地扯下来,眼睛却偏移到了别的地方。失去了耳机的庇护,周围人的聒噪便侵入耳中,他们的反应比自己想象中更热烈些,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但在琴键按下的第一声后,礼堂又迅速安静了下来。
无需任何提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全场唯一的焦点上。雁回的穿着很随意,全身都几乎没有特意打扮过,保持着他平日里的闲散特征,不过却摘了眼镜,整张脸上不再有任何遮挡物——即使面对观众只有半张脸,大家也能隐约感觉到他气质上的微妙变化。
修长的手指优雅地弹奏,音符交织出温和的曲调,是池烈从没听他弹过的风格。短暂的前奏过后,雁回从容地开口,透亮的喉音通过麦克风萦绕在这偌大的空间里,英文发音咬字清晰,每一处转音却都是他漫不经心的慵懒,欲迎还拒地勾得人心里一阵酥麻。
这对正当青春的少女们来说极具杀伤力,尽管存在伦理上无法逾越的距离,也不妨碍她们愿意展露出倾慕的态度。
雁回在台上的歌声与池烈之前听过的完全不同,不再那么随意,而是展现出来真实的专业能力。池烈这才意识到,这个人大概真的是凭着才能当上的老师,不是靠别的什么东西混进来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池烈还是觉得他以前在自己面前随意的哼歌更好听。
不加任何修饰,没有精心安排,随心所欲唱出来旋律才是他所了解的雁回。
而现在台上的这个人,仅仅是在完成表演而已,同时享受着众人的喝彩。
那么他就只是……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罢了。
联欢会结束后,池烈又跟着队伍离场。回教室的路上,池烈挑了安静的小道走,免得又听见那些人叽叽喳喳对雁回的讨论。
池烈越想越觉得雁回可恨。可恨之处在于,自己能察觉出这个人正清醒地做每一件事,并且有优先级。显然,自己早就被他排在了队列之末。
为人师表却处处做着人品低劣的事,还只针对自己。池烈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懒得提起,只能盼着苍天有眼,在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把他许下的愿望都实现。
“雁回去死。”池烈相当虔诚地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算了,别死了,不至于。”或许觉得这说法太恶毒,池烈说完后气也消了大半,对着天空叮嘱道:“别真让他死了啊。”
但雁回不遭受点什么报应,他心里也难以平复怒意,仔细想了想又许了个愿望:“让他天天感冒!”
不过天天都生病,身体只会越来越差,这样离死也不远了。池烈也不忍心给别人下这种诅咒,便再次收回了这个愿望。
“还是让他主动给我磕头认错吧。”池烈思忖片刻后终于想到了合适的愿望,“前面我说的全部作废,让他只认错就好了。”
说完后,池烈的脑袋懵了两秒,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让雁回认错什么呢?
雁回的错太多了,不是一两件就能认得完的。
“我希望……他就这样永远别理我。”
不知道几分钟之内不断许愿再修改,最后的愿望还有没有实现的可能。
池烈的脚步早已停下来了都毫无察觉,他正凝视着地面出神,忽然听到背后“啪”的一声动静——
惊恐地回过头,就看到雁回在若无其事地低头点烟。
他抬起眼睛,玩笑般的口吻:“这里可没有窗户让你跳了哦。”
“……”池烈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这个动作令他手上的伤口传来一阵清晰的疼痛。他皱皱眉,调整好呼吸开口:“你走路没声音吗?”
“是你根本没注意吧。”雁回叼着烟耸耸肩,一副教导的语气道:“在背后说别人坏话,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
池烈很想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四目相对的瞬间自己就深感不安,只能憋出一个字:“滚。”
雁回完全不把他的敌意放在心上,自顾自走上前把手指间的烟递到池烈嘴边,“喏,你不是要我给你认错吗,这是给你的赔礼。”
……这算什么?
又在耍他。
池烈被激得怒意更深:“谁他妈要抽你剩下的烟,滚,听见没有?”
雁回泰然自若地点点头,把烟丢在地上碾灭了,手伸进口袋拿出烟盒,抖出一根,慢声道:“那我给你点根儿新的。”
池烈紧锁眉头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只见雁回非常淡定地把烟叼在他自己的唇上,点燃后熟练地夹在指尖,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再次递到自己面前。
这种充满了暗示意味的暧昧举动,惹得池烈瞬间红了脖子,他恼羞成怒道:“你他妈别恶、恶心我!老子已经戒烟了!”
这当然是羞愤当头脱口而出假话。
雁回听了,把意外语气装得十分夸张:“噢,准备当一个好孩子了吗?”
池烈不想跟他再继续纠缠下去,甩开胳膊嚷了一句:“别挡道!”
然而刚迈出一步就被修长的手臂拦住了去路。
雁回没有松开他,而是顺势揽过他的肩膀,借着惯性的力道轻松地把池烈推到了墙上。
“你——”
“嘘。”雁回把嘴里的烟吹到了池烈的脸上,看着他条件反射眯起眼睛,“别喊,会有人过来的。”
听他这么说,池烈第一反应真的乖乖听话闭了嘴。紧接着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自己凭什么听他命令:“我再说一遍,好狗不挡道,你再不滚开,我就……”
“就怎样?你现在手都被我压住了,”雁回歪着头问他,“你觉得能踢得中我?”
“那我他妈咬死你!”
果不其然是这种反应。雁回怔了怔,脸上绽放出相当愉悦的笑容,俯下头凑得更近,悄声问他:“想咬我哪里?”
池烈:“¥…&¥?!?!?!?!”
论不要脸,自己比不过他,这件事上池烈心甘情愿放弃,不管怎么说都要保留自己作为正常人的尊严。
池烈努力平复心情,沉住气道:“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又赶紧补充后半句:“好多作业要写。”
“不是想让我亲自道歉吗?”雁回相当轻松地压制住他的身体,甚至还能腾出空当吸一口烟,“你倒是先说说,我错在哪儿了。”
……原来是打算一直跟自己装傻吗?
“我不记得了!”池烈心一横,也干脆选择性失忆,“你什么错都没有,行了吧?”
“真的什么错都没有?”
“没、有!”池烈几乎是红着眼睛瞪他,“你他妈爱怎样就怎样吧,别烦我了……我看见你就恶心。”
雁回静静地望着少年有几分狼狈的神情,干脆地松开了手臂。重获自由的池烈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本想再给他一记眼刀,对方却先自己一步有了新的反应。
“好吧,那我争取以后不理你啦。”男人云淡风轻地笑着吸烟,“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的。”
池烈喉咙一哽,含糊不清道:“……我跟你可没什么好说的。”
躲开了他的视线,朝小路的尽头走去。
偏差。偏差。偏差。
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好像不该是这种结果,但又挑不出哪里有问题,只能确定的是,话不是自己想说的,答案也不是自己想听的……啊,没错,对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受自己想法控制。
值得庆幸的是,新的一年自己终于解脱了,往后在学校里也不必提心吊胆雁回又要怎么戏弄自己了。
不过他刚刚说的,本来还有很多话想跟自己说,是什么意思呢?算了,这个已经不重要了,也许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完全不必在意。
可是自己那句,看到他就恶心,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
好像被当真了。
其实没有那么不堪的,虽然他永远不会承认雁回有资格为人师表,但至少……至少有时候雁回对自己是存在善意的。他活了十八年,又不是冷血的白眼狼,不可能完全忽视掉那些值得被记住的东西。
所以,自己刚才的确说了一句很过分的话。
与此同时,今年的最后一个愿望真的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