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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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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吉普赛人老首领继续根据布斯克罗斯的叙述,如此这般地接着讲他的故事:

受永罚的朝圣者的故事(续)

我很快就明白,我见到的这个人,是我要带上救赎之路的那十二个罪人中的一个。我极力争取这个人的信任——他好不容易才相信,我与他结识的动机并非是无聊的好奇。既然得到了信任,我必然要听听他的故事。在我的请求下,他如此这般地讲起来:

封地骑士[1]托拉尔瓦的故事

少年时代还未结束,我就收到一封俗称“钦定令”的文书,我从此就成了马耳他骑士团的一员。我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保护人,他们让我在二十五岁时就得到了出资装备战船的资格[2]。第二年,骑士团大团长分封大小骑士,他把阿拉贡语言区[3]最好的一块骑士团管理地封给了我。自此,我就有了向往骑士团高级勋位的资格,我现在依然有这个资格。不过,要真的晋升到这一步,必须等年纪足够成熟才行。在此之前,我完全无事可做。于是,我就拿我们的几位大区领主当榜样,学他们的作风,或许,他们应该为我树立起更好的榜样才是。总之一句话,在那个时候,我成天忙着做爱,而且我认为,这种事如果算是原罪,也只是最轻微的一种。上天啊,要是我到此为止,没有继续犯更严重的罪行,那该有多好啊!我必须要深刻检讨的罪状,是我容易动怒,一动怒我就会心怀恶念,此时,哪怕是我们宗教里最神圣的原则,我也敢于冒犯。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满心惶恐,不过,我还是暂且搁下事情的结果,按部就班地从头说起吧。

首先我想告诉您,在马耳他岛上,有几个贵族家族并没有加入骑士团,不论是和哪一级的骑士,他们都从来不打交道,他们认可的人只有大团长。大团长是所有骑士的首领,团务委员会是大团长的枢密院。

岛上的居民除了贵族阶层外,接下来就是中等阶层了。这个阶层的人在各行各业工作,他们需要寻求骑士的保护。这个阶层的女士们都是自食其力的,她们被尊称为“onorate”,这个词在意大利语中的意思是“可敬重的人”。无疑,她们是配得上这样的称号的,原因有两点:一方面,她们的举止端庄得体;另一方面我也坦率地对您说吧,她们喜欢把自己的爱情弄得神神秘秘,不肯公开张扬。

长期的历史经验足以让这些“可敬重的”女士引以为鉴:按照法国骑士的个性,保持神秘感是他们无法做到的事,或者至少可以说,法国骑士固然具备很多出类拔萃的优秀品质,但要想在他们当中找到一个具有谨慎品质的人,却是件很难成功的事。正是出于这样的原因,法国的年轻男子虽然在其他所有国家都能大受女性青睐,但到了马耳他,除了烟花女子就没人欢迎他们了。

来自德国的骑士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是最受“可敬重的”女士喜爱的人群。我想,他们受到的这种优待,主要得益于他们脸上那白里透红的肤色。第二受欢迎的是西班牙男子,我认为,这主要靠的是我们的性格,外人都觉得我们诚实可靠,这个评价实在是恰如其分。

法国骑士,尤其是巡海骑士[4],他们会想办法报复这些“可敬重的”女士,比如说用各种方式嘲讽她们,要是得知她们私下里筹划的某个阴谋,更是会狠狠地将其揭穿。但法国人喜欢自己抱团生活,不肯花工夫学意大利语,而意大利语是当地的通用语言,所以法国人发出的任何声音都不会引起巨大反响。

各地的骑士,还有那些“可敬重的”女士,我们一直相安无事,过着安宁的生活,直到一艘法国战船将一位名叫福勒凯尔的封地骑士带到我们这里。他是昂古莱姆伯爵家族的后人,祖上有人做过普瓦图的司法总管。他之前就来过几次马耳他,每次来都会惹出和人决斗的事。这一次,他是来申请战船总管的职务的。他已经三十五岁了,因此,人们期待他能够比以往更加稳重。的确,这位封地骑士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爱争吵、爱惹是生非了,但他性格高傲、蛮横,甚至爱结党营私,以求得比骑士团大团长更高的威望。

封地骑士敞开家门迎接各方客人——法国骑士常常成群结队去他家做客。我们去得很少,最后甚至不会踏进他的家门半步,因为那里的谈话主题总让我们觉得不舒服,比如说对“可敬重的”女士的谈论,而她们可是我们喜爱并且尊重的人。

封地骑士每次出门,总有很多年轻的巡海骑士围在身边。他常会带他们去一个叫“窄巷”的地方,把自己过去决斗的地点一处处指给他们看,并向他们讲述每场决斗的具体情形。

我这里最好向您交代一下,按照马耳他的习俗,决斗是被明令禁止的事,但“窄巷”是个法外之地。这是一条任何窗户都看不到的小巷,巷子的宽度仅容得下两个人横对着摆好架势然后兵刃相见,后退的余地都没有。决斗双方面对面横向站好后,双方的朋友还会拦住路人,以免决斗者受到打扰。拿这里当唯一的决斗地点,目的是防止蓄意杀人:某人只要觉得自己树敌在外,就不会从“窄巷”经过。当然,要是在其他地点发生死于非命的事件,人们也不会将其视作决斗的结果。此外,进“窄巷”是不允许携带匕首的,违反者会被处以死刑。因此,决斗实际上在马耳他不单能得到宽容,甚至还是种被允许的行为。当然,所谓允许也只限于默许,远不能冠冕堂皇地行事。提起决斗,大家还是会带有某种羞耻感,毕竟,蓄意杀人是与基督教的爱德背道而驰的,更何况这里是宗教骑士团国家的首都,存在这样的事情总归不妥。

综上所述,封地骑士带人去“窄巷”闲逛是完全出格的行为。这样的闲逛对那些法国巡海骑士来说影响很坏,他们变得极易争斗,而且这些人本身就已经相当好斗了。

这种坏风气愈演愈烈。西班牙骑士的保留意见也越来越多,最后,他们全都聚到我家,向我表示,这帮人的闹腾已经变得完全不能忍受,并问我是否需要采取行动加以制止。我感谢同胞们对我如此器重,在这件事情上给予我充分的信任,我因此向他们承诺,我会和封地骑士谈一谈,我要向他指明,那些法国年轻人的行为已经属于肆意妄为,现在,只有他才能阻止事态继续发展下去,因为在全法国三个大区里,他都享有极高的声望,一直受人尊重。我打算在谈话中把这件事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向他阐述清楚,不过,我也不希望矫枉过正,最终弄得一场决斗都没有了。由于这件事涉及的是骑士间的单打独斗,干预这样的事对我来说是种荣誉,我自然乐于接受使命。但回过头来想,可以说,我就这样让自己最终走到了封地骑士的对立面。

当时正值圣周,我与封地骑士的会面只能过半个月再说。现在回想起来,他应该知道了在我家发生的事,所以他故意找碴儿,想先给我一个下马威。

冲突发生在圣周五那天。您知道,按照西班牙的习俗,某人要是对一个女人感兴趣,这一天可以跟着她一个教堂一个教堂地跑,每到一处都为她递上圣水。其实这么做多少是嫉妒心作祟,因为做的人担心别人也会这么做,担心别人利用这样的机会与这个女人结识。这种西班牙的习俗也传到了马耳他。于是,我当天就一直跟在一位我仰慕几年的“可敬重的”年轻女士身边。然而,从她进的第一个教堂起,封地骑士就抢先来到她身边。他总是站到我们当中,背朝着我,偶尔还会往后退,在我的脚上踩来踩去,这一幕旁人也都注意到了。

走出教堂,我不露声色地走到我这个对头身边,跟他闲谈最近发生的一些新闻。我随后问他接下来要去哪个教堂,他告诉了我。我对他说,我认识一条近道,然后便在他不知不觉中把他带到“窄巷”。一走进小街,我便拔出剑。像这样一个日子,当然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因为大家全都去了教堂。

封地骑士也拔出自己的剑,但并没有举剑,只是剑尖朝下地拿在手里——“怎么回事!”他对我说道,“今天可是圣周五啊!”

我根本不想听他说话。

“听着,”他对我说道,“我有六年多没做弥撒了,在信仰上欠了这么多债,我感到非常害怕。三天以后……”

我本是个天性平和的人,但您知道,这种性格的人一旦被激怒,就什么道理也听不进了。在我的逼迫下,封地骑士摆起格斗的架势,但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种我看不透的恐惧。他靠住墙,那动作让人感觉,他似乎已预见自己会被击倒,所以要事先找好支撑身体的地方。事实上也果真如此,第一剑我就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的剑慢慢垂落。他背贴在墙上,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我原谅您,但愿上天也能原谅您!把我的剑带到白骨顶[5],在城堡的小教堂里,请人唱一百遍弥撒吧。”

说罢,他就断了气。起初,我并没有太在意他的遗言,我能记得这几句话,是因为之后我又多次听到。当时,我只是按照这种情况下的惯用方式,向大家做了公告。可以说,在我向众人交代前因后果时,决斗这件事并没有成为别人责怪我的话柄:大家都讨厌福勒凯尔,他的死让人觉得是罪有应得。但我自己还是感到,我的行为在上帝眼中是罪孽深重的,特别是我为了这件事还把自己该做的圣事给遗漏了,我的良心对我展开无情的谴责。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周。

周五到周六的那个夜里,我突然一阵惊颤,从梦中醒过来。环顾四周,我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在卧室里,而是来到了“窄巷”,躺在小巷的路面上。我很惊讶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但此时我眼前清晰地出现了封地骑士的模样,他正靠墙而立。幽魂看起来想和我说话。费了半天力,他终于对我说道:“把我的剑带到白骨顶,在城堡的小教堂里,请人唱一百遍弥撒吧。”

刚听他说完这句话,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我是在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上醒过来的,但那段幻象从头到尾毫无遗漏地保存在我的记忆中。

随后的这天夜里,我叫了一个仆人在我房间里陪睡,结果一夜无事,我什么也没看到。接下来的几天夜里同样如此。但是,在周五到周六的那个夜里,我又看到之前的那段幻象,唯一的区别是,我的仆人也躺在小巷的路面上,离我只有几步远。封地骑士的幽魂再次在我面前出现,对我说了和之前一样的话。后来,每个周五的夜里,都会出现同样的幻象。我的仆人也梦到自己躺在“窄巷”里,但他既没看到封地骑士,也没听到他说什么话。

封地骑士想让我把剑带到白骨顶,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有几位老家是普瓦图的骑士告诉我,这是普瓦图首府普瓦提埃城三法里外的一座城堡,位于一片森林当中。关于这座城堡,当地有各种离奇的传说,而且有人在城堡里见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说福尔克—塔伊费尔[6]穿过的盔甲,以及死在他手里的那些骑士用过的武器。福勒凯尔家族甚至有条家规,只要是他们实战使用过的兵器,不论是用于战争还是私人决斗的,都要收入城堡陈列起来。这一切让我听得兴味盎然,但我想先把自己信仰上的问题解决掉。

我先去了趟罗马,找赦罪院的主教忏悔。这段时间一直纠缠我的幻象,我也坦白说给他听了。他没有拒绝为我赦罪,但他的条件是,我必须先把自己的罪赎完,在白骨顶城堡的小教堂里请人唱一百遍弥撒便是赎罪的内容之一。上天看来是接受了我的诚意,忏悔一结束,封地骑士的幽灵马上就停止了对我的纠缠。我已经从马耳他把他的剑带过来了,我于是就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踏上去法国的路。

到了普瓦提埃城后,我发现当地居民都已经知道了封地骑士的死讯。不过,这里为他感到惋惜的人并不比马耳他多。我让随行人员留在城里,自己换了身朝圣者的打扮,请了位向导带路。步行去白骨顶城堡是最合适的,再说,那段路也不便于车辆通行。

来到城堡,我们发现主塔大门紧闭。主塔旁有座钟架,我们便敲起钟来,敲了很久,城堡的主人才终于现身——他也是白骨顶城堡里的唯一居民。此外还有一位隐修士负责管理小教堂,我们见到他时,他正在做祷告。等他做好祷告,我告诉他,我来这里是想请他唱一百遍弥撒的。一边说,我一边将祭品放上祭台。我想把封地骑士的剑也一起放上去,但城堡的主人对我说,剑是要放在兵器堂内的。所谓兵器堂,就是陈列各种兵器的大厅,福勒凯尔家族所有因决斗而死的人,还有所有在决斗中被他们家族成员杀死的人,遗留下来的剑都放在那里,这是这座城堡一直以来的神圣习俗。

我跟着城堡主人来到兵器堂。我确实在这里看到了各种型号的剑,此外,大厅的墙上还挂有很多幅肖像,为首的那一幅画的是昂古莱姆伯爵福尔克—塔伊费尔,白骨顶城堡正是由他建成的。他当时建这座城堡是为了他的一个私生子,此人后来做了普瓦图的司法总管,白骨顶城堡的福勒凯尔家族便由此起源。

在兵器堂的一角有个大壁炉,司法总管和他妻子的肖像分列壁炉两侧。两幅画都画得栩栩如生。其他的肖像也画得非常出色,只是明显带有古风。不过,福尔克—塔伊费尔的肖像给人带来的震撼感,是其他任何一幅都比不上的。这幅画在水牛皮上绘制而成,画中人一只手举剑,另一只手握着侍从递过来的圆盾。兵器堂陈列的剑大部分都挂在这幅肖像下,像花簇一样聚成一团。

我请城堡主人给兵器堂生点火,然后又请他把我的晚饭带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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