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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作三昧(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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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保二年(2)九月某日午前,神田同朋町的松汤澡堂,照例从一早起就来了许多洗澡的客人。几年前出版的式亭三马的滑稽小说《包罗神道、佛教、爱欲和无常的浮世澡堂》(3)中描写的情景,至今还没有什么两样。一个老婆髻(4)在浴池里唱祭神歌;一个本多髷(5)坐在池岸上绞浴巾;一个圆脑门大银杏(6)往刺花的脊梁上浇水;一个由兵卫奴从一开头就光洗脸;还有一个和尚头,坐在水槽边用水淋脑袋。还有一大群飞虻,很起劲地在竹桶和瓷金鱼上飞舞。一条狭狭的流水边,便是这些各色人等,光赤着水淋淋的身体,在蒙蒙蒸汽和从窗中射入的朝阳光中,模模糊糊地活动。浴池的水声,浴桶搬动声,讲话声,唱戏声,吵成一片。最后是掌柜的一次次用拍子木拍柜台的声音。因此,石榴口(7)内外,闹得简直像一个战场,外加有人从外面推进软帘,进来做小买卖的,讨小钱的,当然还有新到的洗澡客人,加入到这片混乱中来。

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小心地走到犄角上,独自在乱杂杂的人群中,静静地擦身上的泥垢。这人年过六十,两鬓已见枯黄,眼睛也好像不大方便,可是瘦削的身子骨,还很硬朗、结实,臂腿的皮肤已经发皱,却还有一股抵抗衰老的力量。那脸也一样,突出颚骨的面腮,略显阔大的嘴角,显出旺盛的精力,差不多和壮年人一样。

老人专心擦净上身的泥垢,也不用手桶浇水,又洗起下身来,可是用发黑的绸巾擦了半天,在失了光泽的皱皮肤上,却擦不出什么污垢来。可能这使他忽然感到凄寂,只把左右脚轮流泡在水桶里,好像有点乏力了,停止了浴巾的摩擦,把眼睛落在混浊的水桶面上鲜明映出来的窗外的天空,挂在屋顶边上鲜红的柿子,点缀着疏落的树枝。

此时老人忽然想到了“死”,但这“死”并不使他觉得可怕和讨厌,而是像映在水桶中的天空,是静得动人的平和寂默的意识,倘使能脱去一切尘世的烦恼,安眠于“死”的世界——像天真烂熳的孩子进入无梦的酣睡,那该多么高兴呀。他不但感到生活的烦劳,而且对几十年没完没了的写作生涯,也实在感到疲倦了。

老人感慨地抬起眼来,四周依然是热闹的谈笑和大群光腚子在浓浓蒸汽中活动,石榴口的祭神歌中,又添上“啊啊”、“嗨嗨”的声调,在这里,当然没一件东西能在他心中留下长远的印象。

“啊唷,先生,在意外的地方碰见您了,曲亭先生来洗早汤,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哪!”

老人被这突然的招呼吓了一跳,原来身边有一个红光满身、身材酌中、梳小银杏发的人,正坐在水桶边,用湿浴巾擦脊梁,精神十足地笑着。这人刚从浴池上来,在用净水淋身。

“你倒还是很好呀!”

马琴·泷泽琐吉笑了一笑,俏皮地回答了。

“哪里的话,一向都不好呀。要说好,只有您老啰,《八犬传》不断地写出来,愈出愈奇,写得真好呀!”

这小银杏把肩头浴巾扔进桶里,唠叨得更有劲了:“船虫扑到瞎婆身上,打算杀死小文吾,一朝被逮住审问,结果救了庄介,这一段写得实在没说的,以后又成了庄介和小文吾重逢的机会,到底不是坏人嘛。我近江屋平吉,虽然没出息,开个小杂货铺,可是对小说也算懂行。您老这《八犬传》,我看就是没说的,真正了不起。”

马琴又默默地洗脚。他一向对自己小说的热心的读者是怀好意的,可并不因有好意,便改变对人的看法。这对于头脑清醒的他,完全是当然的。更妙的是他也完全不因对人的看法,影响对人的好意。因此他对同一个人,既可轻视,又怀好意。这位近江屋平吉,也正是这样的一位读者。

“总而言之,写出这样的东西,费的力量实在非同小可,难怪目前大伙都说,您老才是日本的罗贯中哩——不不,对不起,我说得太直率了。”

平吉说着,大声笑起来,可能这笑声惊动了旁边一个正泡在池里的黑瘦的小银杏的独眼龙,他回过头来向两人扫了一眼,做了个怪脸,呸的一口痰吐在水沟里。

“你还在热心地做发句(8)吗?”

马琴巧妙地换了话题,倒不为留意了那独眼龙的怪脸,他自己的视力,幸而(?)也衰弱得没看清。

“承蒙提起,惶恐惶恐,我只是爱好,瞎胡诌,今天诗会,明天诗会,到处老着脸皮胡诌几句,搞不出什么好诗。您老不大爱作歌写发句吧?”

“哪里,写这玩艺儿,我可不行,虽然有一个时期也搞过。”

“您太客气啦!”

“不,不合性情嘛,到现在还写不好哩。”

马琴把“不合性情”四字说得特别重。他不认为自己不能写短歌和发句,自信对此道也不乏了解,可是他对这艺术形式一向轻视,以为把全部精力费在这种写作上,未免大材小用,不管一句一行表现得多出色,抒情也罢,写景也罢,只够充当他小说中的几行,认为这是第二流的艺术。

他把“不合性情”四字说得特别重,已含有轻视的意思,可是不幸得很,近江屋平吉却没有听出来。

“啊,那就对了,我看像您老这样的大家,写什么都行呀——大伙都盼您写些好诗出来哪。”

平吉把浴巾绞干,使劲把皮肤擦得发红,似乎有些顾虑地说了这一句话。可是马琴自尊心强,见对方把自己的客气当实话,心里便不快了,特别平吉那带顾虑的口气,更使他不对胃口。他把浴巾和体垢撩到水流中,慢慢站起半身,做出苦脸,傲然地说:

“当然啰,像目前那种诗人宗师的水平,我是可以写的。”

可是刚说出口,立刻感到自己这种孩子气的自尊心,有点难为情了。刚才听平吉用最高的赞语吹捧自己的《八犬传》,也没特别感到高兴,可是这回被人看做不能写诗的人,马上就不高兴了,这明明是一个矛盾。在一刹那的反省中,好像要掩饰内心的狼狈,他慌忙用手桶淋自己的肩膀。

“那当然啰,没有那种才气,怎能写出这样的杰作,您老要是写起诗歌来,我看也是了不起的,这点眼力我倒是有的嘛。”

平吉又大声笑起来,刚才那独眼龙此时已不在旁边,他吐的那口痰,也同马琴的浴汤一起冲走了。当然马琴听了平吉那句话,比刚才更感到惶惑了。

“哎哟,光顾上说话了,我得进池里泡一泡呀!”

他不好意思,随口敷衍了一句,对自己有点生气,缓缓站起身来,终于在这位老好人热心读者的面前打退堂鼓了。平吉看他那副傲然的神气,觉得自己作为他的热心的读者,也是很有面子的。

“那么,您老,最近请您写些短歌发句吧,行吗?可别忘了。我也得就此告辞了。知道您挺忙的,几时请过来谈谈,我几时也准备来打扰您哪!”

平吉追上去说了几句,又把浴巾在水桶里揉了一揉,眼望马琴向石榴口走去的背影,心里在想,今天回家去,得和老伴儿吹一吹,碰见了曲亭先生。

石榴口内部昏如夕暮,再加腾腾水汽比雾气还浓,眼睛不大方便的马琴,小小心心从人缝里挤进去,才到浴池的犄角,将皮肤发皱的身体泡了进去。

浴汤太热点,脚趾头有些发烫,他深深地吁出口长气,抬起脑瓜一望,阴暗中有七八个脑袋漂在水面,说话的说话,唱戏的唱戏,溶化着人体脂肪的油光光的水面,反照着从石榴口射入的混浊的光线,闷沉沉地波动着,一股难闻的浴汤气味冲进鼻子管。

马琴的幻想有浪漫的倾向,在浴池的汤气中他想象着自己要写的一个小说镜头,好像身子坐在篷船上,篷外的海上暮色苍茫,吹来一阵阵的海风,听到油脂般浓重的海浪打着船舷的声响。船篷吃了风,像蝙蝠翅膀似的拍拍有声。一个船老大从船边往外望去,雾气蒙蒙的海空上,挂着一轮红沉沉的娥眉月……

他的想象突然破碎,听到石榴口中有人在评论他的小说,声音很大,好似故意说给他听的。马琴原准备离开池子了,听了这话声便留下来,想听听人家说些什么。

“曲亭先生自称著作堂主人,口气很大,可是他写的东西都是拿别人的作品改头换面的。比方那《八犬传》,便模仿中国的《水浒传》,粗看似乎不错,实际还是中国货,只要仔细一读就可以看出来。更其没有道理的,他还剽窃山东京传(9)的作品。”

马琴眯起眼睛远望这个讲坏话的家伙,在水汽中看不大清楚,好像就是刚才那梳小银杏头的独眼龙。可能他刚才听平吉大捧《八犬传》,起了反感,这回特地当着马琴的面发泄出来了。

“马琴写东西,第一就是绕笔头,没有什么内容,好像三家村老学究讲四书五经,同当前世界毫无关系。只消看他写的全是古代的事,就可以证明了。比方阿染久松,他不叫阿染久松,偏偏叫做松染情史秋九草。马琴大人这种调调儿,还可举出许多例子。”

马琴对自己一向抱优越感,听了这恶意的攻击,也不想生气,他一边对这种话感到触心,一边对说话的人也并不憎恨。他只是要表白表白对这种批评的轻视,可是大概由于年龄的关系,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同他比起来,一九(10)和三马(11)就了不起,他们写出来的人物,就是活生生的,决不卖弄学问,玩小手法,究竟跟这位蓑笠轩隐者(12)大不相同啰!”

照马琴的经验,听人讲自己作品的坏话不但不痛快,而且也有不少危险。并非听了坏话就丧失勇气,倒是为了否定别人的意见,在以后创作动机上,会增添一种反感的情调;从这不纯的动机出发,便有产生畸形艺术的危险。对于一味迎合读者的作家不去说它,凡是多少有点气魄的作家,是容易犯这种毛病的。所以对于那不好的批评文章,他一向尽可能不去看它,可是另一方面,倒还是受到诱惑,想听听这类批评。这回在浴池里听到这小银杏头的恶骂,大半也出于这样的诱惑。

他这样想时,觉得自己泡在池里也太愚蠢了,便一面听小银杏头的话声,一面使劲站起身来,跳出了石榴口。走到外边,望见窗外的青空和阳光下的红柿子。马琴便在水槽前,平心静气地洗起来。

“总而言之,马琴不过是一个文丐,也算什么日本的罗贯中了。”

浴池里那家伙,还当马琴仍在池子里,依然继续猛攻。可能他由于只有一只眼睛,没瞧见马琴已出了石榴口吧。

可是从澡堂出来,马琴的心情是沉闷的。那独眼龙的恶骂,至少在这点上已收到了预期的效果。在秋高气爽的江户街头,缓缓地走着,把澡堂里听到的批评过细一琢磨,觉得无论从哪点说,都可以马上证明那是不足挂齿的愚论,可是被扰乱了的心情,一时却不容平复下来。

他抬起不快意的眼,望望两边的店铺,这些店铺同他现在的心情全不相干,他们都正忙着自己本月份的营业。那些“各地名烟”的柿色布帘,“道地黄杨”的黄色梳形市招,“轿灯”、“卜易算命”的旗子……乱杂杂排了一街,在他眼里溜过去。

“干吗要为这种无聊的攻击去操心呢?”

马琴又想:

“使我最不快的首先是那独眼龙的恶意。被人抱恶意,不管是什么原因,总是叫人不舒服的。”

他这么一想,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有点不好意思。实际像他这样目中无人的人是很少的,而像他这样对别人的恶意如此敏感的人,也是很少的。他也觉察到自己这两种相反的情况,实际出于同一原因——同样是神经作用。

“使我不痛快的还有另外一点,是我同独眼龙处在了对立的地位。我一向不爱同人对立,所以从来不爱比输赢,也是出于我的本性。”

他这样一分析,心情更发生了意外的变化,只看他紧闭的嘴唇,忽然松了下来,便可以看出来了。

“最后一点,同自己处在对立地位的,是那个独眼龙,这事实便更使自己不快,如果对方是高一点的人物,倒一定还能挑起自己对这种不快的反抗心,现在对方是那个独眼龙,那真是无话可说了。”

马琴苦笑了一下,抬眼望望天空,空中一群鸟雀叫,同阳光一起,同雨一样落到头上来,他的沉闷的心情渐渐觉得开朗了。

“让那独眼龙去大肆攻击吧,也不过叫我不痛快一下罢了。乌鸦尽管乱嚷嚷,太阳还是照样在转动。我一定得把《八犬传》好好写完,那时候,日本就有一部大传奇了。”他好不容易恢复了自信,然后徐步拐进小巷,向自己的家走去。

回到家里,走进阴暗的门间,见踏阶上放着一对熟悉的木屐,马琴的眼里立刻出现那客人的一张平板的脸,心想,时间又得给糟蹋了。

“今天这半天白白浪费了。”

这么想着,跨上了台阶,女佣阿杉慌忙跑出来迎接,两手托地,抬眼望着他说:

“和泉屋先生正在书房里等您回家。”

他点点头,把湿浴巾交给阿杉,不想马上进书房。

“阿百呢?”

“拜佛去了。”

“阿路也一起去了吗?”

“是,哥儿也一起去了。”

“小子呢?”

“到山本家去了。”

家人一个也不在,他觉得有点失望,没奈何推开大门边书房的纸门。

一进屋,只见一位脸色白净、油光闪闪、神色安详的客人,正叼着一只细细的银烟袋,端坐在蒲团上。他的书房,除了屏风和板间里挂着两条红枫黄菊的条幅,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靠墙是五十多只书箱,发出古老的桐色,悄悄排列在一起。糊着的窗纸已过了一冬,灰白的窗纸上,映着秋阳所照出的破叶芭蕉摇摇摆摆的影子,跟客人华奢整洁的服装,显得更不调和。

“哎哟,先生回来啦。”

客人见他进来,马上流畅地招呼着,恭恭敬敬低下脑袋来。这客人是当时出版风行一时、仅次于《八犬传》的《金瓶梅》的书店老板,叫和泉屋市兵卫。

“劳您久等了,今天难得去洗了一个早汤。”

马琴本能地皱皱眉头,照例有礼貌地坐上主座。

“嗨嗨,洗个早汤,原来如此!”

市兵卫发出十分同感的声音。不管遇到什么小事,像这样容易同感的人是不多的,不,不是同感,只是做出同感的样子。马琴徐徐地抽起烟来,然后,照例向客人问明来意,他特别不爱看和泉屋那张动不动就表示同感的脸。

“那么,今天有何见教呢?”

“嗳,是想求您写点稿子。”

市兵卫把烟袋在指尖上轻轻一晃,发出女人似的软绵绵的嗓音。这人有一种怪脾气,外表的行动和内心的主意,大半是不一致的,不但不一致,甚至是恰恰相反的。因此他主意越坚决,发出来的口气越是软和。

马琴一听声气,又本能地皱皱眉头:

“要我写稿,这可是为难了。”

“嗨嗨,倘若方便的话……”

“不是什么方便不方便。今年要写的读本(13),大部分已经接受下来了,再写合卷(14)可没有工夫了。”

“原来这样忙呀。”

市兵卫说着,磕磕烟袋的灰,装作忘记了刚才的要求,忽然谈起小耗子(15)次郎大夫的话来。

小耗子次郎大夫是一个知名的大贼,今年五月上旬被逮住了,到八月中间一直关在牢里。他专门上大名(16)人家的宅院,把偷来的钱救济贫民,当时把这窃贼叫做义贼。

“我说先生,实在吓人呀,据说他一共偷过七十六家大名,三千一百八十三两二钱银子,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贼哪。”

马琴听着听着,不觉起了好奇心。这市兵卫也讲得津津有味,以为现在讲这故事,可以给作家提供资料。马琴看他那得意的神气,当然也讨厌,可还是好奇地听着。艺术天才丰富的他,在这种地方是很容易受诱惑的。

“嗬,果然厉害,我也听人说过,可没想到那么厉害呀。”

“可说是窃贼大王吧。据说这人以前当过荒尾但马守家的下人,所以对大名宅院的门路是很熟悉的。有人在他游街示众时见过,是一个胖胖的长得很漂亮的汉子,那时他身上披一件越后绵绸外套,里面是白汗衫,倒有点像您老作品中的人物呢。”

马琴嗯嗯地应着,又点起了一袋烟。市兵卫这个人,对于嗯嗯之类的回答,当然不会介意。

“怎么样,可不可以请您把这次郎大夫的人物,写进您老的《金瓶梅》(17)里去?我知道您忙,还是希望您能答应。”

讲着小耗子,又回到要稿上去了。马琴已习惯了他这套手法,仍然不肯答应,而且比刚才更讨厌他了。懊恼刚才上了他的当,带着几分好奇心去听他讲故事。他又抽了几口烟,然后讲出理由来:

“第一,要我勉强写,是写不好的;不消说,这也与销路有关,对你没有好处,所以还是不要硬叫我写,对双方都方便。”

“是吗?那么,请您写想写的东西,怎么样呢?”

市兵卫说着,把眼光在马琴脸上“摸了这么一下子”(这是马琴形容和泉屋眼光的话),便从鼻孔里一缕缕地冒出青烟来。

“实在不能写,要写也没有工夫,真是对不起得很。”

“这个,这个可叫我为难了。”

于是,又突然谈起作家们的逸话来,那条银烟袋还是叼在嘴上。

“听说种彦(18)又有一部新作要出来了。他的作品写得很华丽,全是哀情小说,像那样的东西,的确是他的独门。”

市兵卫不知何故,谈到作家们的时候,总是直呼他们的名字,马琴每次听到,总是在想,他在背后同人家讲自己的时候,一定也是“马琴”、“马琴”的。这种人很轻薄,从来就把作家当作自己的下人,真犯不着给他写稿——心里不高兴时,他就这样想。今天听他谈到种彦,一张苦脸显得更苦了,可是市兵卫一点也没有觉察。

“我们想出春水(19)的东西,先生您是不大喜欢他吧。不过一般读者还爱读他的作品。”

“啊,是这样的吗?”

马琴记忆中曾见过这位春水,一脸的庸俗气,据说他公然对人说:“只要读者欢迎,我就写艳情。”因此他对这种也算作家的作家,当然是压根儿瞧不起的。现在听市兵卫提到他,依然禁不住感到一阵不快。

“写艳情小说,他毕竟还是一位高手。”

市兵卫说着,向马琴脸上瞥了一眼,马上把眼光移到叼在嘴巴上的银烟袋上去了。这刹那间的表情显得格外卑劣,至少马琴觉得这样。

“他写那么多东西,拿起笔来嗖嗖地写,一口气写上两回三回,那支笔就是不停的。先生您也是一手快笔啰!”

马琴既不高兴,又感到压力。把他同春水、种彦那种人去比出笔的快慢,对于自尊心很强的他,当然很不高兴。而且他又是一位慢笔,有时也为自己的无能感到有些寂寞;也有时认为这是出于自己的艺术良心,倒是应当受人尊敬的。他更不愿意叫俗人去议论他。于是他把目光瞟到板间的红枫黄菊上去,毫不在意地说:

“那得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有时快,有时慢。”

“看时候,看场合,对啰,对啰!”

市兵卫又第二次表示同感,当然仍不是真正的同感。然后,他又回到老题目上去。

“那么,多次求您写了,无论如何得答应呀,比方春水……”

“我跟为永先生不同!”

马琴一生气,下唇就歪到左边去,这时候已歪得更厉害了:

“啊,实在抱歉——阿杉,阿杉,把和泉先生的木屐收拾好了吗?”

马琴赶走了和泉屋市兵卫,独自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眺望小院的景物,费了好大劲,才压住肚子里那股没有消散的火气。

阳光充满院内。破叶的芭蕉、光秃的梧桐、苍翠的罗汉松和漪漪绿竹布满了和煦的秋日的小院。水缸边的芙蕖只剩了几朵残花,短垣外的丹桂,散发出阵阵的芳香,空中的鸟雀,不时地送来了鸣叫。

对照自然的景色,他更感到世间的卑俗和生活于这俗世的人们的不幸。一天到晚被包围在卑俗的气氛中,连自己也不能不做出许多卑俗的行径。现在自己赶走了和泉屋市兵卫。把人赶走当然不能算高尚的行径,可是由于对方的卑俗,迫使自己也不得不卑俗,终于还是把他赶走了。可见自己也同市兵卫一样卑俗了。总之,就是这样堕落了。

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不久以前发生的一件同样的事。去年春天,他收到一封信。来信人想当他的入门弟子,是在相州朽木上新田一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信中说,本人自二十一岁成了聋子,现在二十四岁,立志从事文笔,希望博得闻名天下,专门写作读本。不消说,他是《八犬传》、《巡岛记》的热心的读者。因为生活在偏僻的乡下,缺少学习的条件,所以想到您家来当食客。信外寄来六册长篇的稿子,请加斧正后,介绍书店出版。大体就是说了这些话。对马琴来说,这样的请求实在太冒失了。他自己眼睛有毛病,对耳聋的人,多少也有点同情,虽然他不能接受来信人的请求,还是郑重地写了回信。结果,第二封信来了,从头到底,是一片谩骂,别的什么也不说。

你那又长又臭的《八犬传》、《巡岛记》,我还花了极大的耐心读完了。可是我的稿子只有五册,你却连看一看也不肯,这说明了你人格的卑鄙——信是这样开头的。最后的结尾是说,一个前辈不肯收后辈当食客,正看出你的卑鄙和吝啬。马琴大为生气,马上又写一封回信,说我的作品给你这样轻薄人去看,实在是莫大的耻辱。这信发出以后,再也没有消息了,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还在写读本,梦想有一天全日本人会读他的大作……

马琴记起此事,既觉得长岛政兵卫这种人太无聊,同时也感到自己的无聊,而觉得难言的寂寞。可是阳光中还散发着丹桂的幽香,芭蕉和梧桐的叶子寂然不动,而鸟雀则还在高声地啼鸣——到十分钟后,女佣阿杉来请他吃午饭,他一直像做梦似的靠在廊柱上。

独自冷清清吃完了午饭,终于进了书房。为了使不快的心情平静下来,他拿起了好久不翻的《水浒传》,一打开便见到豹子头林冲风雪山神庙,从酒店出来,望见草料场失火。这个戏剧性的场面,引起了他平时的兴趣,可是再往下看,心里反而不安静了。

出去拜佛的家人还没有回来,屋子里鸦雀无声,他收起阴郁的脸,把《水浒传》放在桌上,抽起了并不爱抽的黄烟。在朦胧烟雾中,想着一直留在头脑里的一个疑问。

这是作为道德家的他和作为艺术家的他,两者之间互相纠葛的一个疑问。他一向相信“先王之道”,公开宣称他的小说是“先王之道”的艺术表现,因此这两者是不矛盾的。可是在“先王之道”给予艺术的价值和他自己的心情给予艺术的价值之间,却存在着意外的距离。因此作为道德家的他肯定的是前者,而作为艺术家的他则肯定了后者。当然不是没有一种廉价的妥协思想来克服这个矛盾。事实他就是在表面上拿这种不成熟的调和论面对群众的,可是在背地里,却偷偷掩藏着他对艺术的暧昧态度。

但他可以欺骗别人,却欺骗不了自己。他否定“戏作”的价值,主张“文以载道”,可是一遇到汹涌心头的艺术感兴,便立刻觉得不安了。——《水浒传》的一个场面,在他心情上引起了意外的结果,原因正在于此。

在思想上懦怯的马琴,便默默地抽着黄烟尽力把心思转到不在家的家人身上去。可是眼前放着一本《水浒传》,这不安的心情成了他思想的中心,很不容易抛开。这时候,恰巧来了一位好久不上门的华山渡边登(20)。他穿一件对襟大褂,胁下挟一个紫布书包,大概是来还书的。

马琴高高兴兴跑到门口去迎接这位老友。

“今天我把借去的书还来,顺便来望望您。”

华山跨进书房,说道。书包之外还有一个纸卷,大概卷着一张画。

“您有工夫请看看!”

“好极了,马上就看!”

华山压制着心里的兴奋,笑眯眯地打开纸卷里的画幅。画的萧条的寒林,林下站着两个人正在抵掌谈笑,地面散落黄叶,树梢头一群乱鸦——整个画面飘溢着寒秋的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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