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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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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剪着齐肩短发,圆盘脸,肉鼻子,阔嘴巴,短下巴。黑白照,肤色是看不出的,但看年纪似乎比上校要小不少,也许是笑得甜的原因,减少了她年龄。在上校拘谨木讷的笑容衬托下,她确实笑得尤为甜蜜,好像在照相机的镜头里看到了上校的拘谨,是一种获胜的窃笑,暗藏着满肚子秘密。我不认识她,但婚照的样式给了她明确身份:上校妻子。这对我是一个惊人的意外,它留在这儿应该也是个意外。我想,照片上的人——也许是上校,也许是他妻子——一定是准备带走它的,其实已经带它到门口,临时不知怎么忘了,像我们有时出门把钥匙落在鞋柜上一样。

我回去问父亲婚照的情况,父亲倍感意外的同时,断然拒绝开口。他说会告诉我的,但不是在这里。他要求我马上回去收拾那边房间。他怕在这里对我多语,更怕我晚上住在这里。他慌张地睃视着四周,仿佛四周的鬼在偷听偷看我们。他心里已全是鬼。他自己也许并不怕这些鬼,是在替我怕。我告诉他,若真有鬼,我宁愿被自己家里的鬼所害,也不愿被上校屋里的那些野鬼所害。他怔怔地看着我,哭了。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父亲哭,他是个咬碎牙也不愿吭声的闷葫芦,哭需要学习——那么多亲人离去他已经学会了,声音低弱,嘶哑,咝咝的,像一只衣袖被间歇地撕开,而泪水却不间断,分多头,唰唰而下,令我不禁悲伤地想到一个词:老泪。

八一

第二天清早,我去镇上请了香火、冥钱,然后直奔后山老虎背上,给爷爷、母亲、二哥、二嫂四座新坟上坟。清明节未到,老坟不能上,这些对我是新坟,又是必须要上的。正是惊蛰时节,乍寒乍暖的,昨天下雨,冷得冻手指头,今天雨后出晴,天气转暖,一路上山,热得我一路脱衣服。父亲只怕鬼认出我来,不愿陪我,甚至阻止我,但也知道阻止不了。正好是星期天,我叫上小侄子,他说他知道坟在哪里。可到了坟地,遍地是坟,冬天的枯草乱蓬蓬的,早春的花草又蓬蓬勃勃的,有点考验他毕竟才十一岁的记性。在反复寻找、回忆和比较中,他给我确定了四座坟。我拜过哭过,心里却在犯嘀咕,小侄子有没有认错坟。我只能安慰自己,如果认错了,正好顺了父亲心愿,叫鬼认不出我。

下山已过午饭时间,我们在祠堂门口的小吃摊上随便吃了点小吃。有人认出我,七说八说,小侄子陪着无聊,跟一个撞到的同学走了。我不是荣回故里,并不想抛头露面,敷衍过去,便独自回家。经过上校家门口时,只听院门痛苦地呻吟一声,稀开一半,钻出父亲的头脑。他冲我一个摆头,说:

“进来吧。”

我很诧异他在二十二年后依然能听出我的脚步声,也诧异他怎么在这儿。进去,我发现父亲已经把门廊收拾干净,摆着一对拭去尘灰而显出古旧老色的竹椅子,地面和椅子都用水冲刷过。午后的阳光明亮温暖,正好铺在门廊的水泥地上,照出水洗过的湿印子。椅子空着,是等着人去坐的样子。我和父亲坐下来,没有寒暄,像一切在意料中,沉默是应有的预备和等待。我看父亲掏出烟,点旺,抽着。抽过几口,他没头没脑地说一句:

“村里人都知道。”

“什么?”我问。

“上校的事。”他说,“女人的事。”

在这儿,他不怕鬼,甚至喜欢这儿的鬼。不等我催问,他一径说起来,说话的方式、语气和个别使用妥帖的字句,显然是事先思量斟酌好的。父亲这辈子从没有一下对我说过这么多话,不过也并不多,写下来超不过两页纸。他攒了二十二年的话也就这么多,不愧是个真资格的闷葫芦。

父亲告诉我,公安先给上校母亲判刑,三年有期徒刑,关在杭州女子监狱。上校的刑迟迟没有宣判,他被列入大案要案,县里报市上审,市里又报省上审,判决因而一拖又拖,直到我走后几个月,那年的“五一”劳动节这天,才召开宣判大会,地点在公社礼堂。宣判前一天,广播上一再广播,大特务,大汉奸,大流氓,毒害红卫兵的大凶手,公社有史以来最大的公判大会:一长串吓人巴煞的噱头,诱得第二天去看热闹的人把大礼堂挤破,最后闹出严重的踩踏事件,踩伤小孩子好几个。恰恰是我们村,去的人少,大家出于对上校的尊敬,不想去看他洋相。

父亲说:“我也不想去,但想到可能是最后一面,要给他收尸,只好去。”

讲台上坐一排判官,有穿便衣的县革委会领导,有穿制服的公安局长、法官,有红卫兵和群众代表。胡司令——父亲叫他小胡子——坐在最左边,他已提拔到县革委会宣传部当什么股长,这天主要负责喊口号。他带着革命热情和个人感情工作,口号喊得特别响亮起劲,带表演性,有煽动性,把台下群众的革命热情一再激发出来,上校人没出来,礼堂里已经山呼海啸的杀声阵阵。上校从后台被押出来后,礼堂一阵安静,像演出开始似的。上校没有五花大绑,小绑也没有,因为有两个持枪的民警押着,即使他能变成鸟飞,两支枪照样可以把他从空中击落。

父亲说:“他瘦成一只猴子,蓬乱的胡子遮住半张脸,我都认不出来。”

那天是大晴天,五月,天已经热了,上校只穿一件衬衫单裤,整个人轻薄得发飘,要不是被公安架着,后来又掀起的喊口号的热浪都可能把他卷走。法官从座位上起身,捧着黑皮夹子,把上校的罪名一项项读出来。当读到他肚皮上有字,证明他曾做过女鬼佬和女汉奸的“床上走狗”——父亲强调这是法官的判词——时,台下有人突然高声喊:

“把他裤子扒下让我们看一看!”

这人正是小瞎子父亲,瞎佬,他什么也看不见,那天却挤在台子最前头,瞪着两只白乌珠,冲着大家高喊,引来一阵回应。与此同时,瞎佬的弟弟领着小瞎子和两个从镇上花钱雇来的二流子上台,要去扒上校裤子。小胡子没有用喇叭阻止,反而高喊口号:毛主席万岁!人民群众万岁!其实是在鼓励群众去扒他裤子,看他耻辱。

父亲骂:“这个畜生!他存心想看上校洋相,专门不制止。”

押人的民警不知该怎么办,回头看一排领导,领导交头接耳,一时没有形成决定。转眼间,瞎佬弟弟已带人冲到上校跟前,要扒他裤子。瘦弱的上校刚才似乎连站都站不住,这下却爆出天大的力量,像手榴弹开了爆,把后面两个公安和前面四个混蛋,一下全炸散,掀的掀翻,踢的踢倒,撞的撞开,任他逃。他逃的路线怪,先在台上转一圈,找出口,最后却不选安全的后台逃,而是从前台跳下去,跳进人堆里。这一跳又是一个炸弹,把一堆人炸开,有人当场被撞伤,痛得哭叫,却被他癫狂的号叫吞没。他喉咙里像安了扩音器,身躯像一匹野马,横冲直撞,吓得所有人纷纷逃开,怕被他撞碎。他一路嗷嗷叫着,冲着,把人群像浪花一样一层层拨开,最后没人了,他竟然不朝大门逃,而是又回头冲进人群,好像要再表演一次。

父亲说:“他就这样疯了。”

八二

公安不要疯子,监狱也不要,带走后,不到一月,派出所通知村里去监狱领人。村支书和老保长带头,领着全村几十号人,浩浩荡荡去了县城,把人领回村里。一路上,上校都在操人骂娘,村民们都在为他伤心抹泪。

父亲说:“他彻底疯了,连我都认不得,见人就要打,要骂。”

以后一直由父亲照顾,村里给父亲记工分,照顾上校就是他的工作。父亲住在他家,吃喝拉撒管完,保姆一样。

管吃喝拉撒容易,只要尽心尽力好了,而父亲有的是这份心力。难的是管住他不发癫,发癫时不打人和不伤害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发癫,但所有人知道发癫时他见人要打,见刀要抢,捅自己小腹。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大概就是没有用自己的技术把肚皮上的字涂掉,疯了都惦记着,想涂掉。

父亲说:“其实我看也是涂过的,涂过两处,但没涂掉,也许是太难吧。”

为了不让他伤害自己,父亲像牢里的狱警,每天给他戴手铐。这样过去半年多,一个女人寻到村里,找上校。女人干干净净,说普通话,像城里人。她见到上校就哭,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像是上校的亲妹妹。上校是独根独苗,哪有什么妹妹。她是什么人?

父亲说:“就是照片上的人。”

她拿出随身带的两张照片,证明她是上校在朝鲜当志愿军军医时的战友。她要把上校带走,说是带他去看病。村支书召集十几个老人,在祠堂召开村委扩大会,大家举手表决,最后同意女人带他走。一年多后的一天,女人带着上校回到村里,疯病是好得多,不会见人打骂吵闹,反而变得十分安静,人也是清清爽爽的,见人有时会笑。多数时候是一声不响,很老实的样子,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做就不做,像小孩子一样听话。

父亲说:“他从一个武疯子变成文疯子了。”

女人这次回来,随身带着一张结婚证明书,她要嫁给上校,一辈子照顾他,请求村里给上校出同样一份证明。村里又开会,征求大家意见。哪有反对的道理?都同意。于是便去镇上办手续,拍照片,就是我看到的那张照片。这年冬天,上校母亲刑满释放回家——这也是女人带上校回来的目的,算好时间的,专门等老人家出狱回家。老人家本来身体就差,在监狱里受累吃苦三年,身体差到底,走一步停三秒,吃饭要吐,只能喝粥,怎么看都像一支风中残烛。女人一边照顾一个病得下不了床的老人,一边照顾一个像小孩子一样懵懂无知的大人,比男人辛苦,比任何女人周到。在她的悉心照顾下,两个病人活得体体面面,一点不受罪。

父亲说:“村里人都说,上校妈一辈子拜观音菩萨,真的拜到一个观音菩萨。”

村里人都叫她“小观音”,也把她当观音菩萨待,她也像观音菩萨一样待全村老小。后来我听村里好多人谈起她,都说天底下这样的女人找不出第二个,家里要有这样一个女人死都愿意。

一年多后,上校母亲被一口粥呛死,她以嘹亮悲怆的哭声给老人家送终,哭声像鸽子的哨音一样,泣着血,盘在空中,照亮夜空,把村里所有女人的泪腺激活。后来送葬,她一手死死扶着棺材,一路洒着同样泣血奔泪的恸哭,把村里所有男人的泪腺也激活。所有跟我回忆上校母亲出丧那天情景的人,没有一个不带着迷离的神情,噙着泪,一种无法慰藉的悲伤像岁月一样抹不去。

父亲说:“上校身边有这样的女人,这屋子的风水笃定是好的。”

这也是父亲所以要安排我到这儿来谈话,包括让我来这儿住的缘故,他认定我们家里有鬼,这儿笃定没鬼。这儿只有观音菩萨,两个女人都是观音菩萨,一老一小。

做完婆婆“七七”后,女人把上校屋里的东西分好,能带的带上,不能带的都分给村里需要的人,然后领着上校和两只猫回她老家去了。猫是畜生,不知人间沧桑,只是年迈得走不动了,要用篮子拎着。上校体力还是好的,猫对他的感情也是好的,甚至更好,因为朝夕相处,相濡以沫一样的。

父亲说:“两只猫在他手上拎着,像他人一样老实听话,他们就这样走了。”

村里出动几百人,男女老少,成群结队,送他们到富春江边,船埠头。船在汽笛声中离开码头,女人对着送行的村民长跪不起,抹着泪,上校像孩子随母亲一样,跟着跪下来,那情景把几百人都感动哭了。几百人哭的场面能感动所有人和所有时间,父亲在回忆中依然禁不住滚出泪花。

父亲说:“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我不想把身上晦气传给他们。”

我想去看看上校和这天底最好的女人。父亲给我地址,是女人亲手写在一页作业本的纸上的。我看地址居然在上海青浦朱家角镇,是我返程去上海虹桥机场必须要经过的,更加坚定了我要去见他们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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