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发动机(1/2)
“给我闪开!”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从车里的收音机中听到了这句话。他搞不清随之而来的惊呼、尖叫和大笑究竟是他自己还是广播里的声音——不过,他听见咔的一响后,便没了动静,收音机陷入沉寂,再也没有声音从韦恩·福克兰酒店传出。
他不断地来回拧着透出亮光的旋钮,但还是什么都听不见,没有给出解释或者技术故障的借口,没有播放掩盖静默的音乐。所有的电台统统接收不到。
他浑身一颤,像接近终点的骑手一样,俯身向前抓紧了方向盘,脚下猛踩着油门。车灯一晃一闪地照着他前面的一小段高速公路,灯光之外是爱荷华州空旷寂寥的原野。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在听这个广播,更不知道他此刻为什么在浑身哆嗦。猛然间,他干笑了一声——听上去像是恶狠狠的咆哮——可能是冲着收音机,可能是冲着城里的那些人们,也可能是冲着夜空。
他的眼睛正盯着高速路上稀少的路碑。他完全用不着去看地图:在这四天当中,地图像是被强酸蚀成的一张网,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他们无法将它夺走,他想;他们无法阻止他。他似乎觉得有人在追自己,其实,在他后面几里地之内连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自己汽车尾灯发出的两点红光,如同两盏警示危险的信号,在黑暗的爱荷华平原上狂奔。
指挥他手脚的那股动力来自于四天以前,那便是坐在窗台上的那个人的面孔和他逃出房间时碰到的人们的面孔。他向他们喊叫说,他和他们都没法和高尔特交流,除非他们先动手干掉高尔特,否则他们就都会毁在高尔特的手上。“别自作聪明了,教授,”汤普森先生冷冷地回答,“你嚷嚷了半天自己对他恨之入骨,可真到行动的时候,却什么忙都没帮上,我不知道你算是哪一边的。假如他不乖乖低头的话,我们可能不得不采取强制的手段——比如把他不愿意看到被伤害的人抓起来——那你可就首当其冲了,教授。”“我?”他摇起脑袋害怕地尖叫着,同时发出了难堪的苦笑,“我?我可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人啊!”“这我又怎么能知道呢?”汤普森先生回答说,“我听说你过去是他的老师,并且不要忘了,你是他唯一指名要见的人。”
他惊恐万状,似乎感到自己就要被两面挤压过来的墙碾得粉碎:如果高尔特拒不低头,他就不会有机会,如果高尔特和这些人走到了一起,他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一幅遥远的画面渐渐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一座矗立在爱荷华原野上的蘑菇形的房子。
从此,他心里只想着x项目,所有其他的念头统统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搞不清那幅把他拉回到这个时空中来的画面究竟是一所房子还是统治乡村的庄园城堡……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他想——它是我的东西,它依据的是我的发现,他们说过,是我发明了它……那我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说不出自己指的是那个窗台上的人,是其他的人,还是整个人类……他的想法已经像漂在水中的散开的碎片:要夺得控制权……我要让他们瞧瞧!……要夺得控制权,要统治……要想生存,就别无选择……
他心里打定主意时来回想的就是这些话,并且感到其余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那是一种原始的情绪,在愤愤地叫嚣着他不必把一切想得那么清楚。他要夺取对x项目的控制权,把这个国家的一部分变成他统治下的领地。用什么样的方式呢?他的情绪回答说:总会有办法。那么动机呢?他的脑子反复地坚持说,他的动机便是由于害怕汤普森先生这伙人,同他们在一起他已经不再安全,这么做完全有必要。在他乱成一锅粥一样的大脑深处,是情绪之中另外的一种恐惧,它已经像联结着他那些支离破碎的言语的意义一般,被深深地淹没了。
这些碎片成了他四天以来唯一的指南——走在空无一人的高速路上,穿过混乱的乡间,学会了一直要狡猾地依靠不法手段弄到汽油,化名住进偏僻的旅馆里,毫无规律、提心吊胆地睡会儿觉……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他心想,像念咒般地在脑子里重复着这句话……要夺取控制权——他心里想,不顾那些已经失去意义的红绿灯,飞驰冲过那些大半被废弃的城镇——飞驰在横跨密西西比河的塔格特大桥上——飞驰穿过爱荷华旷野之上偶尔遇见的破败的农庄……我要让他们瞧瞧——他心想——让他们追吧,这次他们可别想拦住我……尽管没有人追他,他还是这么想——如同现在,追赶他的只有他自己汽车的尾灯和沉在心里的念头。他看了看变成哑巴的收音机,黯然一笑,这一声笑如同是在空中挥舞的拳头。我才是现实的——他想——我没有选择……没有别的出路……我要让那些蛮横无理、忘记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的恶人们看看……他们都会倒下,但我不会!……我会活下来……我会胜利!……我要让他们瞧瞧!
在他的内心里,这些字眼犹如静得可怕的沼泽地里的一块块坚实的土地,而它们彼此的联结则沉没在了最底下。一旦将这些词语联结在一起,就会形成这样一句话:我要让他看看,要想生存就别无选择!
远处散布着灯光的地方是在x项目所在地建立的兵营,现在已被命名为和谐城。他驶近后发现,这里的情况不对头。铁丝网被剪断了,在门口没有遇见哨兵,但在一片片的黑暗之中和晃动的探照灯下,正发生着不同寻常的事情:能够看见武装的卡车和跑动的身影,大声的喝令和枪刺的闪光。他的汽车无人阻拦。在一间木棚边,他发现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地上。是喝醉了——他宁愿这样去想,但不知怎的,他觉得心里发虚。
蘑菇房子就趴在他眼前的一个小山包上,狭窄的窗户缝里透出灯光,房顶下面伸出一根形状难看的烟囱,指向黑暗的旷野。当他在门口下车时,一个士兵拦住了他的去路。这名士兵荷枪实弹,头上却没有帽子,而且身上的军装显得很是泥泞。“喂,你要去哪里?”他问。
“让我进去。”斯塔德勒博士不屑一顾地命令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我叫乔·布娄,我在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是新来的还是原先就在这里的?”
“让我进去,你这个蠢货!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说服这名士兵的似乎并不是这个名字,而是他的语气和说话的样子。“是新来的,”他说着,将门打开,向里面的人喊道,“嗨,麦克,来了个老头,你瞧瞧是怎么回事。”
在经过混凝土加固的简陋而阴暗的门厅里,一个似乎是军官模样的人向他迎了上来,但他的军装却敞着领口,嘴里放肆地叼着一支烟卷儿。
“你是谁?”他喝问道,同时忙不迭地摸向腰里的枪套。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这个名字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是谁准许你来这里的?”
“我不需要准许。”
这句话似乎有了点效果。那人把嘴里的烟卷拿了下来。“是谁让你来的?”他的问话里有了一丝犹疑。
“能否让我同这里的指挥官讲话?”斯塔德勒博士不耐烦地要求道。
“指挥官?伙计,你来得太晚了。”
“那就叫总工程师来!”
“总什么?噢,你是说威利么?那没问题,他还在,不过这会儿他刚刚出去办事了。”
屋里的其他几个人惶然好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军官把手一招,叫来了一个人——这是个胡子拉碴、平民模样的人,肩膀上披了一件破外套。“你有什么事?”他冲斯塔德勒劈头问道。
“有谁能告诉我这里的技术人员在哪儿?”斯塔德勒博士礼貌的问话中俨然有一种命令的口吻。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像是觉得这个问题与此地无关一样。“你是从华盛顿来的?”那个平民模样的人狐疑地问。
“不是,我要告诉你们,我和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已经没关系了。”
“哦?”那个人显得高兴了起来,“那么说,你是人民之友?”
“我可以说得上是人民最好的朋友了,是我让他们有了这一切。”他用手一指周围。
“是你?”那个人极受触动,“你是不是那些曾经和老板谈判过的其中一个人?”
“从现在起,我就是这里的老板。”
那两人面面相觑,后退了几步。军官问道:“你是说你叫斯塔德勒?”
“是罗伯特·斯塔德勒。你们要是还不知道的话,很快就会明白我是谁了。”
“先生,请你跟我来好吗?”那名军官毕恭毕敬地说。
随后的事情对于斯塔德勒博士来说简直是一片模糊,因为他的大脑无法承认他的眼睛所看见的一切。在灯光昏暗、乱七八糟的办公室里到处是晃动的人影,人人腰里都别着枪,他的出现令他们紧张,于是他们开始胡乱猜疑起来,显得既鲁莽又害怕。他不清楚他们当中是否有人在尽量向他解释着什么;他也根本不去理会;他无法允许一切竟是这个样子。他不断地以一副领地主人的口气说着:“我是这儿的老板……这地方是我的……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你们这群蠢货,要是在这个地方还不知道这个名字,就别打算再干了。就你们这种水平,迟早会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你们上没上过高中物理课?我看,你们这里面连一个念过高中的人都没有!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脑子终于再也阻止不了一个念头,用了许久才明白了过来——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是有同他想法不谋而合的人来到这里做同样的事。他意识到,就在今晚,就在几个小时之前,这些自诩为人民之友的人意图建立起他们自己的统治,已经占有了x项目的资产。他带着一脸的酸楚和难以置信的蔑视,对他们嘲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罪犯,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你们认为你们——就凭你们——也能摆弄得了高精密的科学仪器?谁是带头的?我要见你们领头的!”
正是他的凛然威严,他的蔑视,以及他们自己的慌张——他们这些从不知道什么是安全或危险、肆意胡为的人们的盲目惊慌——令他们产生了动摇,开始猜测他会不会是他们领导层的某个神秘的上层人物,而他们则同样乐意去违抗或服从任何一个权威。经过一个又一个紧张兮兮的头目的层层传递之后,他发现自己终于被领下铁铸的台阶,穿行在用混凝土加固过的长长的带着回音的过道内,去和“老板”本人见面了。
老板躲在地下的控制室内。在制造出声波的复杂精密的仪器环绕下,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发现x项目的新的统治者,正靠在一排被称为木琴的发光的拉手、旋钮和仪表板前,他便是库菲·麦格斯。
他穿了一套紧身的半军事化制服和皮靴,脖子上的肉被领口勒得凸了出来,黑色的卷发上满是汗珠。他正在木琴前来回摇晃着兜圈子,向匆匆进出的人们吆喝和命令着。
“派人通知所有我们能传达到的县政府官员!告诉他们人民之友已经获胜!告诉他们不许再听华盛顿的!人民联邦的新首都是和谐城,它从此将被命名为麦格斯维尔。告诉他们,我限他们明天上午之前按照每五千人交五十万元的数目把钱送到,否则休想活命!”
库菲·麦格斯的注意力和模糊的褐眼珠过了好一阵才聚集到斯塔德勒博士这个人身上。“对了,你叫什么,叫什么来着?”他嚷嚷道。
“我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
“啊?——噢,对了!对了!你不就是那个外太空来的大人物吗?你就是那个抓住过什么原子之类的家伙。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问这个问题的人应该是我。”
“啊?教授,你看看,我现在可没心思开玩笑。”
“我是来这里接管的。”
“接管?管什么?”
“管这台设备,这个地方,和它波及范围内的整个地区。”
麦格斯茫然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小声地问:“你是怎么来的?”
“开车。”
“我是说,你带谁一起来的?”
“没人。”
“你带了什么武器?”
“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就足够了。”
“你独自一人,只带着你的名字和汽车就来了?”
“没错。”
库菲·麦格斯对着他爆发出一阵狂笑。
“你认为,”斯塔德勒博士问道,“你能操作这样一种设备吗?”
“赶紧跑远点,教授,赶紧跑,还是趁我让人打死你之前跑了吧!我们这儿可用不着什么学者。”
“你对它了解多少?”斯塔德勒博士指着木琴问。
“谁在乎这个呀?现在的技术员也就值一毛钱一打!滚开!这儿可不是华盛顿!我和华盛顿那帮成天想入非非的家伙已经断了!他们只会同收音机里的那个鬼魂谈判和演讲,什么都干不成!需要的是行动!直截了当的行动!滚吧,博士!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他胡乱地摆着手,偶尔会碰到木琴上的拉手。斯塔德勒博士意识到麦格斯是喝醉了。
“别碰那些拉手,你这个傻瓜!”
麦格斯不情愿地缩回手,马上又挑衅般地对着仪表板挥舞起来,“我想碰什么就碰什么!少跟我说该干什么!”
“离开仪表板,离开这里!这是我的!你明白不明白?这是我的财产!”
“财产?哼!”麦格斯咆哮似的发出了一声冷笑。
“我发明了它!我创造了它!是我把它做出来的!”
“是你么?那就谢谢了,博士,非常感谢,不过我们已经用不着你了,我们有自己的修理工。”
“你知不知道研制它花费了我多大的心血?你连它的一只电子管,甚至一只灯泡都想象不出来!”
麦格斯一耸肩膀,“也许吧。”
“那你还居然敢要它?你怎么胆敢到这里来?你凭什么?”
麦格斯拍了拍枪套,“就凭这个。”
“听着,你这个醉鬼!”斯塔德勒博士喊叫道,“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少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你这个老蠢货!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我只用手就能拧断你的脖子!难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个不知深浅、胆小如鼠的恶棍!”
“哦,是吗?我是头儿!这儿我说了算,绝不会受你这样的老叫花子的摆布!从这儿滚出去!”
他们两人站在木琴仪表板前怒目而视,都觉得心里害怕至极。令斯塔德勒博士害怕而又不愿面对的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承认他所看到的便是自己最后一件成果,他把它视为精神上的骨肉。令库菲·麦格斯恐惧的原因则广泛得多,贯穿在了他全部的生活当中。他一辈子都生活在无休止的恐惧之中,此刻的他说什么也不想承认那个令他害怕的东西:就在他即将大功告成、满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当口,知识分子——这种神秘而不可思议的异类——竟然不害怕他,并且藐视他的权威。
“滚出去!”库菲·麦格斯吼叫着,“我要叫我的人来,让他们枪毙了你!”
“滚出去,你这个让人恶心、只会装腔作势的无能饭桶!”斯塔德勒博士吼道,“你认为我会让你拿我的命来捞好处吗?你认为我是为了你才……才出卖——”他没有说下去,“别碰那些拉手,你这个不得好死的!”
“别对我发号施令!用不着你告诉我该干什么!你这种胡言乱语吓唬不了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是不能这样的话,我不就白费劲了么?”他冷笑着,朝着一只拉杆探出手去。
“哎,库菲,别乱来!”一个人在后面大叫一声,向前冲了过来。
“退后!”库菲·麦格斯咆哮着,“你们都给我退后!这样我就害怕了么?我要让你们看看谁说了算!”
斯塔德勒博士抢上前一步想拦住他——但麦格斯一只手就把他搡到了一边,他狂笑着瞧着斯塔德勒倒在地上,用另一只手猛地拉下了木琴上的一根拉杆。
冲击的声音——金属的撕裂和电流紊乱撞击的尖厉嘶叫声,怪兽扑向它自己的声音——只有在建筑里才能听到,而外面却听不到任何动静。从外面看去,整幢房子突然间无声地腾空而起,断成了几大截,数道蓝光呼啸着直冲夜空,然后又摔回地面,变成了一堆瓦砾。在波及四个州的方圆百里之内,电线杆像火柴棍一般扑倒,农舍被夷为碎片,城里的楼房仿佛被瞬间的冲击切得粉碎而倒塌,人们连声音都没听到就已经成了扭曲的尸体——波及的外围延伸至密西西比州一半的腹地,这里的一辆火车头和前六节旅客车厢像钢铁的雨点一般纷纷从空中坠落到河里,塔格特大桥的西跨段也被拦腰截断。
x项目的原址化为废墟,在它的里面,已没有了生命,除了那个曾经卓越不凡,此刻却像经历着永无休止的几分钟,如一团烂肉般呻吟着死去的大脑。
达格妮感觉到了一种轻松的自由,她无心顾及街道两侧的行人,只想立即找到一间电话亭。这并未使她觉得疏远了这座城市:她头一次感到自己是在拥有和爱着它,从没像此刻这样怀着如此亲密、庄重和自信的归属感去爱过它。夜晚宁静而清爽,她望着天空,心里的庄重多于欢快,却依旧有一种喜悦的期冀——无风的空气依然寒冽,却隐隐地蕴涵着一丝春意。
给我闪开——她心里想着,并不觉得厌恶,而是感到好笑,她以一种超然和救赎的心情,向路人,向妨碍她匆匆赶路的车流人群,向她过去体验过的种种畏惧说着这句话。在不到一小时以前,她亲耳听见他说出了这句话,他的声音似乎依然回响在街道的上空,隐隐地变成了一丝嘲笑。
听到他这样讲,她在韦恩·福克兰酒店的宴会厅里开心地笑了;笑的时候,她用手捂着嘴巴,只让自己和他能看见——他的目光朝她望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笑声一定能被他听见。他们相互对视了短短的一秒钟,在他们的目光之下,大惊失色的人们正在尖叫着,所有的电台立即被切断,但话筒还是被撞得东倒西歪,部分人蜂拥逃向门口,将桌子掀倒,酒杯被摔得粉碎。
随后,她听见了汤普森先生冲高尔特摆着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把他带回房间去,要全力看管好!”——人群闪出了一条路,三个人将他带了出去。汤普森先生的脑袋低垂在手臂上,似乎瘫痪了一会儿,随即便强打精神,一跃而起,挥手示意他的党羽们跟上来,从一个侧面的专用出口冲了出去。没有人去招呼和指挥来宾:他们有些人像没头苍蝇般地想要逃跑,其余的动也不敢动地呆坐原地。宴会厅如同一艘不见了船长的轮船。她穿过人群,跟上了那一伙人。没有人对她进行阻拦。
她发现他们聚集在一间小小的书房内:汤普森先生颓坐在一张椅子里,两手抱着他的脑袋,韦斯利·莫奇正唉声叹气,尤金·洛森则像讨人嫌的小孩一般咬牙切齿地啜泣,吉姆带着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的紧张神情瞧着他们。“我跟你们说过了!”费雷斯博士嚷嚷着,“我是不是跟你们说过了?这就是你们‘好言相劝’的结果!”
她站在门口没有动。他们看起来是注意到了她,却似乎懒得搭理。
“我要辞职!”齐克·莫里森叫了起来,“我要辞职!我已经受够了!不知道还能对全国的人去说什么!我没法去想,也不会去想!这是白费劲!我无能为力!你们不能怪我!我已经辞职了!”他胡乱地挥了挥胳膊,看不出是在表示没用还是在告别,便跑了出去。
“他在田纳西州给自己预备好了一个藏身之处。”丁其·霍洛威若有所思地说,似乎他也曾做过类似的打算,只是现在还在犹豫是否时机已到。
“就算他能到那里,也坚持不了多久,”莫奇说,“现在到处是劫匪,交通又是如此的状况——”他两手一摊,没有说下去。
她明白这停顿里的含意;她明白,无论这些人给他们自己准备了什么样的后路,此刻他们都认识到了自己深陷井底的处境。
她看出他们的脸上并没有恐惧;她曾经看到一丝害怕的迹象,但那只是本能的反应而已。他们有的一脸漠然,有的则像是相信把戏已经结束的骗子,既不想再争,也不后悔,神情轻松了许多——还有只管生闷气的洛森,仍在拒绝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脸上透着诡异的笑,神情却异常紧张的吉姆。
“怎么样,怎么样?”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费雷斯博士像是如鱼得水一般,忍不住发问,“现在你们打算把他怎么样?还要去争执,去辩论,去长篇大论吗?”
没有人吱声。
“他……必须得……挽救……我们,”莫奇似乎是在把他的最后一滴脑汁挤入空白之中,向现实发出最后通牒一般地缓缓说道,“他必须去……接手……并且挽救这个制度。”
“那你干吗不因此给他写封情书呢?”费雷斯说。
“我们必须……让他……去接手……我们必须强迫他去管。”莫奇像是梦游般地呓语着。
“现在,”费雷斯的声音突然一沉,“你明白国家科学院的真正价值了吧?”
莫奇没有回答他,不过,她看出他们似乎全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反对我的那个私人研究项目,说它‘不实用’,”费雷斯轻轻地说道,“但我跟你是怎么说的?”
莫奇没有回答,用力地扳着他的指节。
“现在不是神经过敏的时候,”詹姆斯·塔格特突然出人意料地精神一振,开口说道,只不过他的声音也是同样异常的低沉,“我们用不着对此扭扭捏捏的。”
“我是觉得……”莫奇呆滞地喃喃道,“觉得……目的可以证明手段……”
“再去犹豫和讲什么大道理就太晚了,”费雷斯说,“现在只有直接采取行动才管用。”
没人吭声。他们似乎是想用他们暂时的沉默,而不是说话,来继续商量。
“那没有用,”丁其·霍洛威开口说,“他是不会让步的。”
“你才会这么想!”费雷斯说着,冷笑了一声,“你没有见过我们的试验刑具所起的作用。上个月,就有三个凶手招认了三起悬而未决的凶杀案。”
“要是……”汤普森话刚一出口,声音里便突然带上了哭腔,“要是他一死,我们就全完了!”
“别担心,”费雷斯说,“他不会死的。为了防止这种可能,费雷斯刑具可以做出稳妥的调整。”
汤普森先生没有答话。
“我看……我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莫奇在说,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像蚊子叫一样。
他们不再说话了。汤普森先生在努力回避着众人投向他的目光,然后突然叫道:“好,你们随便吧!我实在是没办法!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费雷斯博士朝洛森掉过头去。“尤金,”他语气严厉,但声音很轻地说,“快去广播控制室,命令所有的电台待命,告诉他们,不出三小时,我就会让高尔特做广播讲话。”
洛森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拔起脚就跑了出去。
她心里明白,她明白他们的企图,也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打算。他们并不认为这一招会管用,并不认为高尔特会让步;他们也不希望他让步。他们觉得已经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他们也不想得救。在他们难以名状的惊慌情绪推动下,他们一直都在抗拒着现实——此刻,他们终于有了归宿感。这些向来是在逃避自己意识的人们根本用不着去想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感觉——他们只是有了一种被重视的体会,因为这才是他们一直寻求的,这才是贯穿在他们所有的感受与行动,他们所有的欲望、选择和睡梦当中的现实。这就是他们对现实的反抗,对莫名天堂的盲目追求的真实面目与手段。他们不想活着;他们想置他于死地。
她所感到的恐怖稍纵即逝,仿佛是变幻中画面一闪而过:她发现曾经被自己当做人类的这些东西并非如此。她获得了一种清晰的感觉和一个最终的答案,有了必须马上行动的急迫。他危险了。她的头脑里已经不容她再去为那些半人半鬼的行为费神。
“我们必须确保,”韦斯利·莫奇压低声音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没人会知道,”费雷斯说。他们如同密谋者一般,声音低沉,小心翼翼。“这是个秘密,是科学院里一幢独立的建筑……完全隔音,离其他地方很远……只有我们极少数几个人进去过……”
“如果我们飞——”莫奇正说着,忽然猛地停住了,他似乎发现了费雷斯脸上警告的表情。
她看到,费雷斯像是突然记起了她也在场,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迎着他的目光,装出一副既不在意,又不明白的样子,让他看到她全然无动于衷。随后,她像是才意识到他们想要单独谈话一样,耸了耸肩膀,慢慢转过身去,离开了房间。她知道,他们现在已经顾不上再操心她了。
她像个没事人一样,不急不慌地穿过大厅,走出了酒店。但一走出街区,刚一拐过弯,她便将头一扬,骤然发足疾奔,晚裙的下摆犹如鼓足的船帆,呼地贴在了她的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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