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地球之子(1/2)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在他的办公室踱着步子,心里在想,要是不觉得冷就好了。
春天迟迟未来。窗外,山坡上死寂的灰色看上去像是从脏兮兮的苍白天空到铅黑色河流之间经过涂抹后的过渡。在远处的山坡边上,时而可见像是绿色的一小块银黄显现出来,随即便又消失。云层不断地闪出缝隙,只能透出一缕阳光,然后又渐渐合拢。办公室并不冷,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让人寒冷的其实是外面这副样子。
今天的天气还好,寒意是在他的骨子里——他想——是冬季几个月的积累,在那段时间,他的工作不得不被对于供暖不足和人们谈论着节省燃油这类事的风闻所打断。他想,这种自然事故对人类事务日益增长的影响实在荒谬:在以前,如果冬天异常寒冷,根本就不算回事;如果洪水冲垮了一段铁路,也不会有谁必须得吃上两星期的罐装蔬菜;如果暴风雪袭击了哪个电厂,国家科学院这样的机构不会五天都没有电。这个冬季里,五天毫无动静,偌大的实验室发动机停转,时间不可挽回地损失了,而他手下的工作人员可一直是在从事着最重大课题的研究工作。他恼怒地从窗前转过身——却停下来又转了回去。他不想看到放在他桌上的那本书。
他希望费雷斯博士能够来。他瞧了一眼手表:费雷斯博士迟到了——令人吃惊——在和他约好见面的时候迟到——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这个科学的忠实仆人,在面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一副恨自己只能有一顶帽子可脱的抱歉的神态。
这样的天气在五月份实在是太过分了,他心中想着,向河里望去。当然是这天气,而不是那本书,让他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他把那本书放在了他桌上显眼的位置,却注意到他不仅仅是出于厌恶才不愿意看见它,而是因为它里面带了一种令人难以接受的感情因素。他告诉自己,他从桌旁站起来不是因为书放在那儿,而是因为他觉得冷,想要活动活动。他在屋里踱来踱去,在桌子和窗户之间进退维谷。他想,一和费雷斯博士谈完,他就可以把那本书扔到它该去的垃圾桶里。
他望着远处山丘上的那丛绿色和阳光,在一个似乎没有花草能够再次如期开放的世界上,它们是春天的承诺。他笑了——而当这一丛消失的时候,他感到他被自己的渴望和想要抓住它的迫不及待所带来的耻辱刺中了。这令他回忆起了去年冬天那个著名小说家对他的采访。小说家从欧洲赶来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而一贯对采访嗤之以鼻的他却急切地大讲特讲了一番,他从小说家的脸上看到了智慧的肯定,感到了一种毫无来由的、迫切的、希望被理解的需要。写出来的文章通篇是对他的极度吹捧和对他所表达的想法的曲解与篡改。他当时合上杂志,正如现在一样,感到被阳光所遗弃。
好吧——他想,从窗前掉过身来——他可以承认有时孤独已经开始击中了他,但那孤独是他的权利,是他对某些有生命、有思想的心灵的渴望。他在轻蔑的苦楚中想,那些人实在是让他受够了;他对付的是宇宙射线,而他们却对付不了电力事故。
他感觉到嘴巴在抽搐,如同一记耳光不让他顺着这个思路继续想。他看着桌上的书,光面的封套闪着簇新的亮光,它是两星期前出版的。可我跟它毫无关系!——他冲自己叫喊起来,看来,这喊声在无情的静寂中丝毫不起作用,没有任何回答,没有原谅的回音。书封套上的标题是:你为何认为你有思想?
在他心灵法庭的寂静之中,没有声响,没有同情,没有辩护的声音——有的只是他超强的记忆在脑海里复写下来的几段话:
“想法是一种原始的迷信。理性是一个不合理的念头。我们是能够思考的,这个幼稚的概念历来是人类所犯的最大错误。”
“你所认为的你的那些思想是一种错觉,产生于你的分泌腺,你的情绪,归根结底,它是来自于你肚子里的东西。”
“你如此引以为傲的那个灰东西就像是游戏乐园里的一面镜子,除了你永远无法抓住的扭曲现实的信号,它什么都不会给你。”
“你对于你的理性结论越肯定,你就肯定越会错。你的大脑成了一台专事变形的仪器,大脑越活跃,变形越厉害。”
“你无比崇拜的思想巨匠们曾教导你大地是平的,原子是最小的物质。整个科学史的过程就是谬论被不断地戳穿,而不是取得任何成就。”
“我们懂得越多,就越明白我们一无所知。”
“只有最无知愚昧的人才会依然信奉那个陈旧的眼见为实的说法。你所看见的正是首先需要被怀疑的。”
“科学家懂得,一块石头根本就不是一块石头,事实上,它和一个羽绒枕头一模一样。这两样东西都是看不见的旋转的相同粒子,只是用了隐藏的外表。可是,你会说,你不能用石头当枕头啊!嗯,这只能证明你在真切的现实面前不可救药。”
“最近的科学发现——比如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取得的重大成就——已经最终地表明了我们的理性根本无法去应对宇宙间的自然。这些发现将科学家们带到了人类思想认为不可能、但现实当中的确存在着的矛盾的面前。如果你们还没听说过的话,我可爱的落伍的朋友们,那么我告诉你们现在已经被证明了的就是,理性是愚蠢的。”
“不要指望会有一致性的东西存在。任何东西都是互相矛盾的。存在的只有矛盾。”
“不要去寻找‘常识’,对‘感觉’的求索恰恰证明了其荒谬。大自然就是没有意义的,一切全无意义。提倡‘感觉’的人是找不到男朋友的那种勤勉的青春期老处女,是把宇宙想成了和他小而整齐的库房以及心爱的收款机一样简单的旧时店主。”
“让我们去打破被称为逻辑的偏见的枷锁。我们会被一个逻辑推理所阻挡吗?”
“所以你认为你很肯定自己的看法吗?你对什么都不能肯定。你会仅仅为了一个错觉而去破坏你社区的和谐,你同邻里间的友情,你的地位、威望、良好的名声,以及财产的稳固吗?就为了你所相信的海市蜃楼?在我们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你会以你称之为信念的那些你臆想的主张的名义,去提出现存的社会秩序,去冒险、去招来灾难吗?你说你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吗?没有谁是或者能够是正确的。你觉得周围的世界不对头吗?这你根本就无从知道。人类所看见的一切都是错的——那么还较量什么呢?不要争了,接受吧。调整你自己,去服从。”
这本书是费雷斯博士所写,国家科学院出版的。
“我和它没任何关系!”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说道。他一动不动地站立在桌边,有一种不舒服的失去时间概念的感觉,不清楚刚才那一刻究竟过去了多久。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恨恨的讽刺,冲着迫使他开口的人大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耸耸肩膀,自嘲是一种有道德感的行为,这想法令他感到轻松了一些,耸肩则等于是一句话后的情绪发泄:你是罗伯特·斯塔德勒,别像个神经质的高中生那样。他在桌后坐下,用手背将那本书扫到一旁。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迟到了半个小时。“对不起,”他说道,“不过我的车在从华盛顿来的路上又抛锚了,我费了好大工夫找人修车——现在路上的车居然这么少,一半的加油修理站都关了。”
他的话与其说是在道歉,还不如说是在抱怨,随后便径自坐了下来。
如果是在其他的行业,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就不会被人认为有多英俊,而在他选择的这个圈子里,他总是被称为“那个漂亮的科学家”。他身高六英尺,四十五岁,却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加高大和年轻。他的仪表无可挑剔,举手投足间带着宴会上的优雅,但他的衣着朴素,西服通常是黑或深蓝色。他的小胡子总是修剪得很精心,光亮的黑头发令科学院里的男孩子们说他在身体的上下两头都打了同样的鞋油。他常不厌其烦地用调侃的口气反复讲,一个电影制作人曾说过要他去演一个被册封过的欧洲男伶。他一开始是一名生物学家,但这一点早就被人遗忘;他是靠当上了科学院的首席协调官出名的。
斯塔德勒博士吃惊地看了他一眼——缺少道歉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然后冷冷地说道:“我觉得你在华盛顿花了很多时间啊。”
“但是,斯塔德勒博士,不是你当初夸奖我是这座研究院的守护者吗?”费雷斯博士愉快地说道,“这难道不是我最基本的职责吗?”
“你该做的事情在这里看来是越积越多了。趁我还没忘,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个油料短缺的乱子是怎么回事?”
他不明白费雷斯博士的脸为什么绷成了一副受到伤害的样子,“请允许我声明,这是意料之外,也是还未定论的,”费雷斯博士用隐忍了痛苦、大义凛然的郑重语气说道,“在涉及的机构中还没有发现应该受到批评的责任者。我们刚刚向经济计划和国家资源局递交了一份详细的最新工作进展报告,韦斯利·莫奇先生表示他很满意。在这项工作中,我们已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听到其他任何人称之为乱子。考虑到那一带的困难、大火造成的危害以及只有短短的六个月时间——”
“你是在说什么?”斯塔德勒博士问。
“威特纠正计划呀,你问我的难道不是这个吗?”
“不是,”斯塔德勒博士回答,“不是,我……等等,让我把这件事搞明白。我似乎记得研究院是在负责搞一个什么纠正计划。你们究竟要纠正什么?”
“石油,”费雷斯博士回答,“是威特油田。”
“那是场大火,不是吗?是在科罗拉多吧?那是……等一等……是那个人放火烧了他自己的油井。”
“我更相信那是在公众的惊慌之下产生的谣言,”费雷斯博士冷冷地说,“是一个带有不良的、非爱国用意的谣言。我不会太相信那些报纸的报道。我个人认为那是一场事故,而艾利斯·威特死在了那场火灾里。”
“哦,现在谁拥有那些油田呢?”
“目前——还没人。既没有遗嘱也没有后人,政府已经接管了油田今后七年的经营——这是公众需要的一个措施。如果艾利斯·威特在这段时间不回来,他就被正式认定为死亡。”
“那么,对于像采油这样不太可能的任务,他们为什么来找你——找我们呢?”
“因为这是个有很高技术难度的难题,需要最好的科学人才的参与。你知道,这事关重新建立威特已经采用了的特殊的石油提炼方法。他的设备还在,虽然状况很差;他的某些方法是公开的,但不知怎么回事,一份有关全套运行过程或者基本原理的完整记录都没有,还是得要我们重新开发。”
“那么进展如何?”
“十分令人满意。我们刚刚重新得到了一笔更大的拨款。韦斯利·莫奇先生对我们的工作很满意,同时,紧急委员会的巴尔奇先生,重大供应组织的安德森先生,以及消费者保护组织的帕提波恩先生也表达了同样的态度。我觉得我们能做的都做了,这项计划圆满成功。”
“你生产出石油了吗?”
“没有,但我们成功地从其中一口井里压出了一点,达到了六个半加仑。这当然只具有试验意义,但你得考虑到,仅仅是灭火就要花费我们整整三个月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彻底的——几乎算是彻底地扑灭了。我们面临着比威特以前遇到过的更艰巨的难题,因为他是从零开始的,而我们还得对付这种恶毒、反社会的破坏所留下的面目全非的废墟……我的意思是说,这难题是很艰巨,但我们毫无疑问是会解决它的。”
“嗯,我其实问你的是院里的油料短缺。这幢大楼里整个冬天所维持的温度水平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告诉我说,必须得节省燃油。你本来早就应该过问一下,像油料这种东西对研究院的充足供应,应该处理得更有效率。”
“哦,你想的是这件事吗,斯塔德勒博士?噢,我非常抱歉!”伴随着这句话的,是费雷斯博士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他那副热心的样子又回来了,“你是说温度低得令你不舒服吗?”
“我是说我快被冻死了。”
“这真是不可原谅!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请接受我的歉意,斯塔德勒博士,并且放心,你不会再受此不便了。我唯一能替我们的维护部门辩解的就是燃油短缺并非是由于他们的疏忽,而是——哦,我想你不用知道这些,这种事不应该占用你宝贵的精力——不过,你知道,去年冬天的油料短缺是一场全国性的危机。”
“为什么?看在老天的分上,你可别跟我说威特的那些油田是全国唯一的石油来源!”
“不,不,但是一个主要供应商的突然消失对整个石油市场造成了严重的破坏。所以政府必须采取控制,实行对乡村石油的配给制度,以保护重要的企业。我的确是为研究院弄到了一笔很不寻常的大额配给——完全是靠了一些非常特殊的关系帮忙——但如果这还是不够的话,我难辞其咎。请放心,这种情况不会再发生了,只是暂时的紧急状况。到下一个冬季前,我们会让威特油田恢复产量,情况就会恢复正常了。另外,就整个研究院来讲,我已经做了安排,把我们的炉子改成烧煤,下个月就会做好,只是科罗拉多州的斯托克顿铸造厂事先没有通知就突然停业了——他们在铸造我们的炉件,但安德鲁·斯托克顿出人意料地突然退了休,现在我们只好等着他的外甥重新让工厂开工。”
“明白了。那么,我相信你在忙其他事的时候会把它办好的。”斯塔德勒博士厌烦地耸了耸肩,“这已经变得有点荒唐了——有多少科技企业要研究院为政府去操办的。”
“可是,斯塔德勒博士——”
“我懂,我懂,这是免不了的。对了,x计划是什么?”
费雷斯博士飞快地盯了他一眼——一种警惕的、怪异而雪亮的眼神,似乎一惊,但并不害怕,“你是从哪里听说x计划的,斯塔德勒博士?”
“哦,我是听你手下两个小年轻提到过有关它的什么事,那个样子还诡秘得像是业余侦探一样。他们告诉我这件事很机密。”
“是的,斯塔德勒博士,这是政府委托我们做的一个格外保密的研究项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报界得到一丝风声。”
“x是什么?”
“木琴。木琴计划。那当然是个代码。内容与声音有关,不过我肯定你是不会感兴趣的,这纯粹是一项科技任务。”
“没错,用不着跟我讲这件事,我没时间关心你的科技任务。”
“我能否建议严禁向任何人说起‘x计划’这个词,斯塔德勒博士?”
“哦,好吧,好吧。我得承认我是不喜欢进行这种谈论的。”
“当然啦!而且我不会原谅自己让你花时间在这些事情上。请放心,你可以把这事交给我。”他欠了欠身,“假如你就是因为这个想见我的话,那我——”
“不,”斯塔德勒博士缓缓地说道,“这不是我要见你的原因。”
费雷斯博士再不主动提什么问题和积极效劳的建议了,他只是继续坐在那里,等待着。
斯塔德勒博士探过身去,用一只手把那本书从桌子的一角轻轻地拔拉到中央,“请你告诉我,”他问道,“这个丢人的东西是什么?”
费雷斯博士没有去瞧那本书,而是紧紧地盯着斯塔德勒博士的眼睛,过了令人费解的一小会儿,然后,他向后一靠,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说道:“我很荣幸你选择为我而破例看了一本通俗读物。这本小书在两周的时间内卖出了两万册。”
“我读了。”
“那么?”
“我希望得到一个解释。”
“你觉得文字令人困惑吗?”
斯塔德勒博士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你是否意识到了你选择对待的是一个什么样的题目,用的又是什么样的方式?仅仅是风格,这种风格,这种下作的态度——来对待这样的一个主题!”
“那你是不是认为这个内容值得用一种更有格调的表现方式?”如此毫不做作而流畅的声音令斯塔德勒博士竟然吃不准这是不是在嘲讽。
“你是否意识到你在这本书里鼓吹了些什么?”
“既然你看来不赞成它,斯塔德勒博士,我倒宁愿你认为我这本书写得很幼稚无知。”
对了,斯塔德勒博士心想,这就是费雷斯的举止里令人不解的一面:他原以为只要流露出些许的不赞同就足够,但费雷斯似乎对此无动于衷。
“要是一个喝醉了的蠢人能找出文字来发泄自己,”斯塔德勒博士说,“要是他会用媚态来表达仇恨,用语言去展示他根深蒂固的野蛮的话——我觉得他就会写出这么一本书来,但我居然发现它是出自一位科学家的笔下,是由这个研究院印刷的!”
“但是,斯塔德勒博士,这本书本来就不是让科学家们读的,它就是写给那些醉醺醺的蠢人的。”
“你什么意思?”
“是给老百姓看的。”
“可是,我的上帝!就连最愚蠢的白痴都能看出来你每句话里明显的矛盾。”
“咱们这么说吧,斯塔德勒博士,如果谁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他就活该相信我说的每一句话。”
“但你把科学的威望给了这个简直不堪一说的东西!如果是西蒙·普利切特这样的无名平庸之辈胡扯一些悬乎的神秘论调也就罢了——没人信他的。可你让他们认为这就是科学,科学!你用了伟人取得的成就去诋毁伟人。你有什么权力去把我的成果不负责任而荒谬地滥用在另一个领域,作不合适的比喻,从一个纯粹的数学问题中硬要引申出一种畸形的普遍性?你有什么权力让这本书看来像是我——我!——同意的?”
费雷斯博士安坐无言,只是静静地看着斯塔德勒博士,但这平静使他显得几乎像是在赞同称是。“你看看,斯塔德勒博士,你这么一说就好像这书是给有头脑的读者看的一样。如果的确如此,那他就会关心诸如准确度、正确性、逻辑,以及科学的威信这些方面。但它不是。它是写给大众的。你一向认为大众是不会思考的。”他顿了顿,但斯塔德勒博士没吭声,“这本书或许什么哲学价值都谈不上,但它具有很高的心理学价值。”
“是什么?”
“你看,斯塔德勒博士,人们不愿意去思考,他们在麻烦中陷得越深,就越不愿动脑子,可他们的某种本能会让他们觉得应该去想一想,这令他们很惭愧。所以他们会去祝福和跟随任何一个给他们理由不去思考的人,只要他让他们自己的罪恶、弱点和内疚变成一种美德——一种崇高的智慧美德。”
“而你打算去迎合这些?”
“这是会受到欢迎的。”
“你干吗想要受欢迎呢?”
费雷斯博士的眼睛像是不经意般地朝斯塔德勒博士的脸上扫了一下,“我们是一所公立的研究院,”他稳稳地答道,“依靠的是大众的资金。”
“因此你就跟人们说,科学是没用的骗人玩意,应该被废除!”
“这个结论是可以从我的书中推断出来。但这不会是他们做出的结论。”
“那么在那些还剩下的聪明人的眼里,又会怎么看对我们研究院造成的这种耻辱?”
“我们对他们操什么心?”
假如这句话是用了仇恨、嫉妒或恶毒的语气说出来的,斯塔德勒博士还会觉得它简直难以想象,但这些情绪的全然不见,这声音的轻松随意,以及令人不自觉地要笑出来的轻巧,却让他恍惚身处超离现实的另一空间的片刻凝视之下,向他的小腹蔓延下去的是冰冷的恐惧。
“你看到对我这本书的反应了吗,斯塔德勒博士?它深受好评。”
“是的——那才是让我觉得难以置信的地方。”他得说话,他得像是在进行着一场文明的讨论那样说话,他不能让自己有时间去领会刚才感觉到的东西。“我无法理解你从所有声誉卓著的学术刊物那里得到的注意,他们怎么会如此郑重其事地谈论你这本书。假如休·阿克斯顿还在的话,就没有一家学术刊物胆敢把它看成是可以纳入哲学范畴的作品。”
“他不在。”
斯塔德勒博士感到有些话如鲠在喉——他但愿自己在说出这些话之前就结束这次谈话。
“从另一方面来讲,”费雷斯博士说道,“我这本书的广告——哦,我相信你是不会注意到广告这类东西的——引用了我从韦斯利·莫奇先生那里收到的一封有着高度评价的来信。”
“韦斯利·莫奇先生究竟是谁?”
费雷斯博士笑了,“再过一年,就连你都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斯塔德勒博士。这么说吧,莫奇先生就是眼下负责调配石油的那个人。”
“那我还是建议你干好你的工作,和莫奇先生去打交道,把燃油炉这一部分交给他,但要把思考的这一部分留下给我。”
“倒是很想看看这个界线该怎么去明确划分,”费雷斯博士用旁观者的语气评论道,“不过如果我们现在说的是我这本书的话,那我们所讲的就是公共关系的范畴了。”他转过身,热切地指着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的数学算式,“斯塔德勒博士,如果让公关的事情干扰了你去做那些全世界只有你才能做的事,那简直就是灾难。”
斯塔德勒博士从这句话里不知为什么听出了一股谄媚般的顺从:“守着你的黑板吧!”他感到被咬了一样的刺痛,强忍住不去理它,恼火地想着这些总得想法甩掉的猜疑。
“公共关系?”他轻蔑地说道,“我在你的书里看不出任何有用的目的,看不出它想要干什么。”
“你看不出吗?”费雷斯博士的眼睛飞快地向他的脸上一瞥,傲慢的神色难以觉察地一闪而过。
“我无法让自己认为某些事在一个文明社会里会成为可能。”斯塔德勒博士严厉地说。
“太对了,”费雷斯博士欢呼道,“这是不允许的。”
费雷斯博士站了起来,首先表示见面即将结束,“无论院里发生了什么使你不舒服的事,请随时叫我,斯塔德勒博士,”他说,“我很荣幸能一直为你效劳。”
斯塔德勒博士明白,他必须强调他的权威,把他意识到的他所选择的令自己丢面子的另一种想法抑制住,他带着一种讽刺和无礼的腔调,傲慢地说道:“下次我叫你的时候,你最好把你那辆车弄一弄。”
“是,斯塔德勒博士。我会保证不再迟到了,请你原谅。”费雷斯博士像是对台词一样地回答,好像他对斯塔德勒博士终于学会用现代的交流方式感到很高兴。“我的车给我添了不少乱,就快要散架了,我已经订购了一辆新车,是市场上最好的,一辆哈蒙德的可折叠式敞篷车——可是上星期,劳伦斯·哈蒙德无缘无故、没有征兆地就倒闭了,因此,眼下我是被困住了。那些混蛋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藏起来了,必须对此有所行动才行。”
费雷斯走后,斯塔德勒博士坐在桌旁,缩着肩膀,只能感觉到一个不能被任何人发现的绝望的念头。在令他难以分辨的痛苦的迷雾里,还有一个绝望的感觉,那就是没有人——没有一个他所看重的人——会希望再见到他。
他知道他有什么没有说。他没有说他要当众去抨击那本书,或者以研究院的名义拒绝去接受它。他之所以没有讲出来,是因为他害怕见到费雷斯对这种威胁毫不在意,他害怕见到弗雷斯不以为意的样子,怕自己明白自己的话再没任何威力了。尽管他告诉自己稍后会考虑公开抵制的问题,但他明白他是不会这样去做了。
他拿起那书,随手扔进了废纸篓。
他的心头猛然间浮现出一张面孔,清晰得像是能看到上面的每一条纹路,这是一张年轻的脸庞,许多年来,他从不允许自己去回忆它。他想:不,他还没读过这本书,他不会看见它的,他死了,肯定是很久以前就死了……那尖锐的疼痛便是他随即的发现所带来的震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想见到的人就是他,却不得不希望这个人已经死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当电话响起,秘书告诉他是达格妮·塔格特小姐打来的时候——他的手急切地抓紧了听筒,并且注意到他的手在哆嗦。一年多以来,他始终觉得她再也不会想见到他了。他听见了清晰而不冷不热的声音正在问他能否见个面。“好,塔格特小姐,当然了,当然好了……星期一上午?好啊——这样,塔格特小姐,我今天有事去纽约,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今天下午顺便去你的办公室……不,不——一点都不麻烦,我很高兴……今天下午,塔格特小姐,大约两点——我是说,大约四点。”
他在纽约没什么事。他不给自己时间去琢磨是什么促使了他这么去做。他看着远方山坡上的一抹阳光,充满期待地笑了。
达格妮把时刻表上面的九十三号列车划了一条黑线,对她能平静地把这件事做完感到了一阵凄凉的欣慰。这个动作是她在过去六个月里做了许多次的。这一天会来的,她想,到时候她就可以悄无声息地发出致命的一击。九十三号列车是专门负责给科罗拉多的哈蒙德村运输用的货车。
她知道接踵而来的会是什么:首先,特殊货物的运输没有了——然后是缩减发往哈蒙德村的车皮数量,把它们像穷亲戚一样可怜地挂在开往其他城市的货车尾部——然后是日程表上逐渐减少客车在哈蒙德村的停靠次数——接下来的一天,她就可以将科罗拉多的哈蒙德村从地图上抹去了。这样的过程,正是威特中转站和那个名叫斯托克顿的城市的翻版。
她清楚——一听到劳伦斯·哈蒙德退休的消息——没有任何意义再去观望,再去指望和猜测他的外甥、律师或者当地居民的组织能重开那个工厂。她明白,是到了削减车次的时候了。
这一切在艾利斯·威特离开后不到六个月就发生了——这段时间曾被一个专栏作家欢快地称为“小人物的出场”。全国上下每一个做石油生意的人,那些手里有那么三口井,还哭哭啼啼地埋怨艾利斯·威特没给他留下活路的人,全都一窝蜂冲了过去,填补威特留下的空当。他们成立了联盟、合作组织和协会;把各自的资源,甚至信笺上方的抬头名称,都集中在了一起。“小人物的重见天日。”那个专栏作家这样说道。他们的天日就是在威特石油公司的井架中燃烧的熊熊火焰。在火光中,他们圆了自己的发财梦,真是唾手可得,全不费力。随即,他们最大的客户,比如那些整车整车喝油、容不得出半点纰漏的电力公司,开始转烧煤炭了——而小一些的、更能容忍的客户,则开始纷纷倒闭——华盛顿的那帮家伙开始对石油施行配给,对雇主们征收紧急赋税,用来帮助那些失业的油田工人——然后是一些大的石油公司倒闭——然后那些在阳光下的小人物们发现,曾经是一百元的钻井零件,现在要花他们五百元,采油设备无处可买,供应商们必须用一台钻机赚回过去五台钻机的利润,否则就会垮掉——然后输油管道开始关闭,没人付得起维护费用——然后铁路被准许上调运输费率,几乎没油可运,油罐车的营运费用压垮了两家小型铁路公司,从此销声匿迹——然后,当红日坠落的时候,他们发现他们所拥有的在以前可以维持六十公顷小油田的日常开销,也已经伴随着浓烟灰飞烟灭——而从前这些其实足以维持威特山前方圆数英里的油田。直到财富消失、油泵停转的时候,这些小人物们才意识到,他们用现在这种成本生产出的石油在全国没有谁能买得起。接着,华盛顿的家伙们就为石油的经营者提供补贴,然而,并不是每个做石油的人都在华盛顿有朋友,随后出现的情形,大家已经懒得再去盯着和议论了。
安德鲁·斯托克顿的境况一直被大家所羡慕。煤炭的热潮使他的肩膀如同挑上了黄金担:赶在下一个冬季的严寒到来之前,他让自己的工厂连轴转,铸造出燃煤锅炉的部件。值得信赖的铸造厂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他成为支撑起全国的地窖和厨房的主要栋梁。这根顶梁柱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坍塌了。安德鲁·斯托克顿宣布了他退休的消息,把工厂一关便没了踪影。关于今后工厂如何处理,以及他的亲属是否有权重开这座厂,他只字未提。
这个国家的路上还有汽车在跑,但它们就像沙漠中的行者一样,走过充满着警告意味、被太阳晒得惨白的马匹的骨架:它们遇到的是外出办事坏掉、被遗弃在路旁沟里的车辆。人们再也不买车了,汽车厂接连倒闭。不过,有人还是能搞到油,靠的是大家心里都明白的朋友关系。这些人买车根本不计较价钱。科罗拉多的山崖被一家工厂巨大玻璃窗里的灯光照得通明,成批的卡车和轿车从劳伦斯·哈蒙德的流水线蜂拥到了塔格特公司的铁路副线上。劳伦斯·哈蒙德退休的消息完全出人预料,像是在凝重的静寂中敲出的一记钟声,简短而猝然。当地人组成的委员会正在通过广播传达他们的呼吁,请求劳伦斯·哈蒙德无论在哪里也要准许他们重新让他的工厂开工。没有回音。
艾利斯·威特离去的时候,她曾经大喊;安德鲁·斯托克顿退休的时候,她曾经惊得喘不过气来;听说劳伦斯·哈蒙德离开的时候,她却面无表情地问:“下一个是谁?”
“不,塔格特小姐,我没法给你解释,”她上次在两个月前去科罗拉多时,安德鲁·斯托克顿的妹妹跟她说,“他一句话都没和我说,就像艾利斯·威特一样,我甚至都不清楚他现在是死是活。没有,他走之前的那天没出什么特别的事。我只记得最后一天晚上有人来见过他,我从没见过这个陌生人。他们谈得很晚——我去睡觉的时候,安德鲁书房的灯还亮着。”
科罗拉多城镇里的人们沉默了。达格妮看到了他们走在街上的模样,看到他们走过小药房、五金店和杂货店:似乎他们指望着不停地工作就能避免看到今后的前景。她走过那些街道的时候,也尽量不抬头,免得看见那些曾经属于威特油田的烟熏的岩石和已经扭曲变形的钢铁。这些情景在很多城镇中都能见到;当她朝前面望去时,可以远远地看到它们。
一口位于山顶上的油井仍在燃烧,谁也无法扑灭。她曾在街道上望见它:一股烈焰直冲上天,似乎想要挣脱而去。她曾在一百英里开外的列车窗前,越过漆黑而清澈的原野望见它:一小团凶猛的火焰在风中摇曳。人们把它称为威特的火炬。
约翰·高尔特铁路上最长的火车有四十节车厢,最快的时速是五十英里。火车的机车必须减少使用:这些烧煤的机车早就过了退役的期限。吉姆为用在彗星号车组和一些长途运输的柴油机车弄来了燃油。她唯一能够指望与之打交道的燃料来源是宾夕法尼亚州达纳格煤炭公司的肯·达纳格。
空荡荡的火车在扼守科罗拉多的邻近四个州之间咣咣当当地驶过,上面拉着几车皮的羊,一点玉米和瓜果,以及偶尔可见的一个在华盛顿有关系的农场主和他盛装打扮的一家人。吉姆从华盛顿为每一列运行的火车要到了补贴,这些车不是用来赚钱,只是服务于“社会的平等”。
为了维持火车能够在需要的路段和仍在生产中的地区运行,她绞尽了脑汁。但在塔格特公司的账目表上,吉姆为那些空驶的火车要来的补贴金额却高于他们最好的货车从业务最忙的工业地区所带来的利润。吉姆吹嘘说这是塔格特公司有史以来最兴旺的六个月。在他给股东们印刷精美的报告中,利润里包括了那笔并非是他赚来的空车补贴,一笔并不属于他的钱——原本应该支付塔格特公司债券的利息和退休金的这笔债务,却在韦斯利·莫奇的授意下不用偿付了。他吹嘘塔格特公司在亚利桑那州有更大的货运量——丹·康威已经关掉了凤凰·杜兰戈铁路在那里的最后一部分,然后就退休了;在明尼苏达州,保罗·拉尔金正在用铁路运输铁矿石,大湖区最后一艘运矿石的货轮也早就绝迹了。
“你总是把赚钱当成这么要紧的事,”吉姆怪异地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告诉过她,“可在我看来,我比你在这方面可强多了。”
没有人承认清楚铁路债券的冻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因为大家全都已心知肚明了。一开始,在债权人当中还出现过恐慌的迹象,整个舆论也冒出过一种可怕的愤慨的苗头。随后,韦斯利又签发了一条命令,规定申请“必备所需”的人们将能够获得债券的解冻:政府一旦认为对于这种需要的解释确有说服力,就会将债券购买下来。有三个问题既没有人回答,也无人问过:“什么可以用来证明?”“什么是需要?”“必备——对谁而言?”
随后便形成了议论的坏风气:为什么有人得到了解冻的款项,而另一个人却被拒绝了。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大家就紧闭着嘴,沉默地掉头走开。人们开始去描述,而不是解释,去归纳事实,而不是去评价它们:史密斯先生被解冻了,琼斯先生没有,仅此而已。当琼斯先生自杀后,人们就议论说:“哼,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需要钱,政府就会给他了,可有些人就是太贪。”
不该去议论的是一些人被拒绝之后,将自己的债券按面值的三分之一卖给需要的人,而那些买主又神奇般地把这冻结的三十三分钱变成了一整元钱;同样不该被议论的还有刚出校门的某些聪明的年轻人所从事的一种新兴职业,他们自称为“解冻者”,提供“帮助你用正确的当代术语起草申请”的服务,这些年轻人在华盛顿有关系。
在某些乡下的站台上看着塔格特公司的铁轨,她发现自己感到的不是曾经有过的无比骄傲,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犯罪的耻辱感,如同肮脏的锈蚀长在了金属上面,但比这还要糟:如同那锈蚀上沾染了血的气息。然而,在塔格特车站的候车大厅里,她看着内特·塔格特的塑像:这是你的铁路,你创建了它,你为之奋斗,你没有在恐惧和厌恶中止步不前——我不会把它拱手让给那些吸血和腐败之辈——而且我是唯一一个坚持保卫它的人。
她从没放弃对那个发动机的发明者的查找,这是能令她忍受其他所有工作的唯一一件事,是她目光所及、能令她的奋斗具有意义的唯一目标。她有时候曾经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把那台发动机重新做出来,有什么用呢?——似乎有个声音在问她。因为我还活着,她回答道,但她的查找依旧渺茫。她的两个工程师在威斯康星什么都没找到。她让他们在全国上下去找曾在二十世纪公司工作过的人,去打听那个发明者的名字,他们一无所获。她派他们去翻查专利局的文件,那个发动机的专利从来没有被登记过。
在她个人的好奇收藏之中,留下的只有那个带有美元符号的香烟头。直到最近的一天晚上,在她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它,她才又想起来,并把它送给了她在候车大厅里摆烟摊的朋友。那个老人很是惊讶,把烟头用两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举起来察看;他从没听说过这个牌子,还纳闷自己怎么会把它给漏掉了。“这烟好吗,塔格特小姐?”“是我抽过的最好的了。”他摇了摇头,大惑不解。他保证要去找到这烟的出处,然后给她弄一条来。
她尝试过找一个能想办法把发动机重新做出来的科学家。她和被推荐为各自领域里的拔尖人物见面谈过。第一个人在对残缺不全的发动机和手稿研究一番之后,用军训中的教官那样的嗓门宣布说,这东西不会运行,从来就没运行过,而且他会证明,这种发动机根本制造不出来。第二个人像是在回答一个无聊的问题那样,懒洋洋地说他不知道能不能做出来,而且根本就毫不关心。第三个人带着好斗的口气,傲慢地说他可以签一个十年的合同来尝试这项任务,每年的合同价值是两万五千元——“不管怎么说,塔格特小姐,如果你想靠这台发动机挣大钱的话,你就应该支付我冒了险搭进去的时间。”第四个,也是最年轻的一个,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线条哆哆嗦嗦地从茫然变成了藐视,“你知道,塔格特小姐,我认为即使有人会做,也根本不该做出这样的发动机,这实在是太超出我们目前所有的任何东西了,这对那些稍逊一筹的科学家来说太不公平,因为这会把他们取得成果和表现才能的天地给彻底葬送。我认为强者没有权力去伤害弱者的自尊。”她命令他从她的办公室里出去。坐定之后,想到她生平听过的最恶毒的话是用一副自以为正义的腔调说出来,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恐怖。
她决定同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谈谈,这是她最后一线指望。
她感到在自己的内心当中,有一个地方像被刹死的闸一般很难被突破,她克服着这层阻力,强迫自己给他打了电话。她曾和自己辩论,想到过:我同吉姆和沃伦·伯伊勒这样的人打交道——而他的罪责比他们的要小——那么我为什么不能同他说话呢?她想不出别的答案,只是觉得有一股顽固的极不情愿的感觉,只是觉得在全世界所有人当中,她就是不能给斯塔德勒博士打电话。
她坐在桌前等候着斯塔德勒博士,面前是约翰·高尔特铁路的日程表,她不明白这些年来为什么科学界没有涌现出一流的人才。看着面前的日程表上代表着九十三号列车的死尸般的黑线,她没办法去思索答案。
她想,火车具有运动和目的这两个生命中的重要标志,向来是一个具有活力的存在,可如今,它只是若干僵死的车厢和车头。别给自己时间去感觉这些,她心想,尽快去掉坏死的部分,整个系统都需要机车,宾夕法尼亚的肯·达纳格需要火车,需要的还会更多,只要——
“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她桌上的内部对讲器响了起来。
他笑着走了进来,这笑容似乎更强调着他所说的话:“塔格特小姐,你相不相信,我再次见到你有多高兴啊!”
她没有笑,回答时的神态严肃而礼貌,“你能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她鞠躬示意,瘦削的身体挺得笔直,只是头部缓慢而正式地点了点。
“如果我向你坦白我只是找了借口才来这里的呢?你会不会感到吃惊?”
“我还是尽量别负了你的好意,”她没有笑,“请坐,斯塔德勒博士。”
他兴奋地环顾着周围,“我还从没看到过铁路大老板的办公室。我原来不知道它会是这样……这样一个严肃的地方。这种工作的性质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我想向你请教的事与你此时感兴趣的可完全不同,斯塔德勒博士。你或许对我请你来感到奇怪,请听我解释一下原因。”
“你希望给我打电话,这本身就是个很充足的理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比为你效劳更让我高兴的了。”他的笑容很动人,这笑容属于世界上的一种人,他们不是用它来掩饰自己所说的话,而是要更加强调对一种诚挚情感的大胆表露。
“我这个难题是技术上的,”她以一个年轻技工在讨论复杂工作时的那种清晰、客观的口气说道,“我完全明白,在科学的领域里,你很看不上这一分支。我不指望你去解决我这个难题——这既不是你分内的工作,你也不关心。我只想把这个难题说给你听,然后只问你两个问题。我必须来求你的原因是这件事关系到一个人的心,一颗伟大的心,而且——”她用恰如其分的客观态度说道——“你是现在这个领域里面仅有的伟人。”
她看不出她的这些话为什么会击中了他,她看到他的脸色发僵,眼睛里突然现出诚恳,诚恳得像是渴望,几乎是在乞求。随即,她听到了他严肃的声音,仿佛在某些情感的压力下,这声音变得简单而卑微:
“你的难题是什么,塔格特小姐?”
她向他讲了那台发动机以及发现发动机的地点,告诉他实在是不可能打听出发明者的名字,她没有去提找寻的细节。她把发动机的照片和残留的手稿递给了他。
他一边读,她一边观察着他。一开始,她看到他的眼睛在快速的扫视中流露出内行老练的笃定,随后停了停,更加专注,然后嘴唇翕动着,如果是别人,也许就是一声口哨或是一阵气喘。她看到他停下来许久,不知道凝视着什么地方,似乎他的大脑正在无数条路上竞相飞奔,想跑遍每一条路——她看到他重新翻着稿纸,然后停下,接着又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读。他似乎是在两种渴望之间被拉来扯去,既渴望继续读下去,又渴望抓住脑子里不断闪现出的所有可能。她看到了他沉默中的兴奋,知道他已经忘掉了她的办公室,忘掉了她的存在,忘掉了一切,他的眼前只有看到的成果——看到他能够有如此的反应,她希望还能有喜欢罗伯特·斯塔德勒博士的可能。
他们沉默了一个多小时后,他才读完,然后抬头看着她。“简直是非凡!”他那喜悦和惊讶的语气像是在宣布一个令她意外的消息。
她多想能对此报以笑容,做分享他喜悦的同伴,但她却只是点了点头,冷冷地回答道:“是的。”
“可,塔格特小姐,这太了不起了!”
“是的。”
“你说这是一个技术上的事吗?这比那个要大得多得多呀。他写关于转换器的那几页——你能看得出他是以什么来做前提的。他已经具备了某种新的能源理念。他舍弃了所有我们常规的想法,要是按那些想法,他的发动机根本就不可能。他设立了他自己的前提,解决了把静止的能量转换为动力的难题。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你是否意识到在他能做成发动机之前,得去做多么难以置信的纯粹抽象的科学研究?”
“谁?”她平静地问。
“你说什么?”
“斯塔德勒博士,这是我想问的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在十年前你所知道的青年科学家里面,你能否想得起有谁可能做成这件事?”
他愣住了;他还没时间去想这个问题。“没有,”他眉头紧锁,慢慢地说道,“没有,我想不起有什么人……真是怪了……像这样的能力在哪儿也不可能默默无闻啊……他这么一个人,总会有人告诉我的……他们总是把年轻有为的物理学家推荐给我……你说你是在一个普通的商业发动机厂的实验室里发现它的?”
“是的。”
“那就奇怪了。他在那种地方干什么?”
“设计发动机。”
“我说的就是这个。一个具备了伟大科学家天赋的人,选择去当一个商业发明家?我觉得这太离谱了。他想搞个发动机出来,他无声无息地进行了一场能源科学的重大变革,就为了混口饭吃,并且懒得把他的发现向世人公布,还是继续摆弄着他的发动机。他为什么要把他的智慧浪费在实际的产品上面?”
“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在地球上生活。”她下意识地回答。
“你说什么?”
“不,我……对不起,斯塔德勒博士,我不是有意要说什么……不相关的事。”
他移开视线,沉浸在他自己的思路里,“他为什么没来我这里?他为什么没有在他应该去的那些著名的科学机构里?如果他有头脑能够把这个做成,他就应该懂得他所做的事情的重要性。他为什么不把他对能源的定义发表出来?我能看出他大致的方向,可他真是该死!——却没有最关键的部分,结论不在这里!他周围肯定有人了解足够的情况,完全可以把他的工作向整个科学界宣布出来。他们为什么没这样做?他们怎么能丢弃,把这种东西就这么给丢弃了?”
“我找不出答案的正是这些问题。”
“还有,从纯粹实用的方面来看,那台发动机为什么被丢弃在垃圾堆里?本来你会觉得,任何一个像企业家那样贪得无厌的傻子都会把它拿去赚大钱,不需要任何智力就能看出它的商业价值。”
她头一回露出了笑容——一个带着苦涩的惨笑;她什么也没说。
“你发现不可能找到发明者?”他问。
“完全不可能——到目前为止。”
“你认为他还活着吗?”
“我有理由相信如此,但我不能确定。”
“假如我替他做做宣传呢?”
“别,不要。”
“可是,假如我在科学刊物上登广告,并且让费雷斯博士”——他停住了,发现他们都很快地看了对方一眼。她什么都没说,却迎住了他的目光。他转开了视线,把那句话冷冰冰地,然而又是坚决地说完,“并且让费雷斯博士通过广播说我希望见他,他会拒绝来吗?”
“不错,斯塔德勒博士,我想他会拒绝的。”
他没有去看她。她看到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绷紧,而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皱纹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瘫软了下来;她既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光芒在他的身体内黯淡了下去,也不知道她怎么就会想到了死亡的光芒。
他的手腕随意、轻蔑地一抖,把手稿甩在桌上,“那些为了图眼前利益而毫不在乎地出卖自己智慧的人,应该多知道一些这个眼前利益的现实的情况。”
他略带一丝挑衅地看着她,似乎准备好了等待一个恼怒的回答。但她的回答比恼怒更可怕:她依旧不动声色,似乎已经不再在意他的断言究竟正确与否。她礼貌地说道:“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能否请你告诉我在你认识的物理学家中,根据你的判断,谁有水平能试着重新做这个发动机?”
他看着她,哑然失笑,这是一个痛苦的声音。“你是不是也一直被它在折磨着,塔格特小姐?在哪儿都找不到能干的人?”
“我见了一些被极力推荐的物理学家,发现他们简直不可救药。”
他急切地凑近,“塔格特小姐,”他问道,“你请我来,是不是因为你信得过我在科学判断方面的人品?”这个问题是一个赤裸裸的请求。
“是的,”她不偏不倚地回答,“我相信你在科学判断方面的人品。”
他身体靠了回去,看上去有些隐藏的笑意正在把他脸上的紧张化开。“真希望我能帮上你,”他像是对伙伴在说话一样,“我是最最自私地希望我能帮上你的忙,因为,你知道,这一直是让我最头疼的问题——尽量为我自己搜罗有天赋的人才。天赋,鬼话!哪怕是有点希望的影子我就知足了——他们推荐的那些人,说句实话,有没有做出色的修理工的潜力都不好说。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因为我年龄越来越大、越来越挑剔,还是人类正在退化,但我年轻的时候,似乎没有过这样的人才贫瘠。现在,如果你看到我要去面试的那些人,你就会——”
他戛然止住,似乎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他沉默不语,像是在考虑着什么他知道的事情,却不想告诉她。对此,当他用掩饰逃避的憎恨的口吻把话题草草结束时,她就变得很肯定了。“不,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向你推荐的人。”
“我要向你问的就是这些了,斯塔德勒博士,”她说道,“谢谢你抽时间来这里。”
他无言地呆坐了半晌,似乎还不想走。
“塔格特小姐,”他问,“你能让我亲眼看看那台发动机吗?”
她惊讶地瞧着他,“当然了,如果你希望的话。不过它是在我们下面车站隧道的地下室里。”
“如果你不介意领我去,我是不会在意的。我没有特别的用意,只是我个人对此很好奇,想看看——就是这样。”
当他们站在花岗岩的地下室里,看到脚下那个装着残缺的金属块的玻璃柜,他不由自主地慢慢摘下了他的帽子——她说不清这是他想到了和女士同在一个房间后的习惯性表示,还是面对棺材所做的脱帽示意。
他们无声地站着,脸上映着玻璃反射过来的唯一的一盏灯光。火车的车轮声在远处响起,有时候看上去一阵突然剧烈的震荡似乎就会唤醒玻璃柜里的尸体。
“真是奇妙极了。”斯塔德勒博士声音低沉地说,“看到一个不属于我的伟大、新鲜、重大的创意,真是太奇妙了!”
她看着他,但愿她能确信自己没有把他给想错。他以热切的真诚说着这番话,抛弃了世俗,抛弃了是否该让她听到自己对痛苦的承认的顾虑,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能够懂他的女人:
“塔格特小姐,你知道那些不入流的人的共性吗?那就是对别人的成果的憎恨。那些神经兮兮的平庸之才坐在那儿发抖,生怕人家的成就比他们的更大——他们体会不了到达巅峰之后的那种寂寞。寂寞地盼着同样的高手——盼着值得尊敬的心灵和值得崇敬的成就。他们从老鼠洞里钻出来向你龇着牙,觉得你用自己的光芒令他们黯淡无光,并以此为乐——而你得花上一年才能看到他们的灵光一现。他们嫉妒成就,梦想着一个所有人都对他们俯首称臣的世界。他们不知道,这样的梦想就是对平庸最准确无误的证明,因为那种世界正是创造者难以忍受的。他们根本不可能了解他被不如他的人围着会是什么感受——恨吗?不,不是恨,而是无聊——可怕、无望、枯竭、麻木的无聊。赞美和阿谀来自你所看不起的人又能说明什么呢?你是否感到过渴望能够有个人去崇拜,能够有什么让你不向下看,而是去仰望的?”
“我一辈子都能感觉到。”她说,她不能拒绝回答他。
“我知道,”他说——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无情的温柔之美。“我第一次和你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的原因——”他略停了片刻,但她却对这恳求没有回应,他用了同样安静温柔的语气把话说完,“嗯,这就是我想看看发动机的原因。”
“我懂。”她柔声说道,她只能用她的语气来表达对他的谢意。
“塔格特小姐,”他说着,眼睛一垂,看着下面的玻璃柜,“我认识一个人,或许能担当起重做发动机的任务。他不肯为我工作——因此他可能是你想要的人。”
但当他抬起头,还没看到她的眼里充满他所祈求的崇敬和原谅之情,便用客厅里那种讽刺的话音击碎了他只有片刻的赎罪感,“显然,那个年轻人不想为社会和科学的利益出力。他告诉我他不会为政府工作。我猜他是想从私人雇主那里拿到他所希望的更高的工资。”
他转过头,不去看她脸上渐渐消失的神情,不想知道它的含义。“是的,”她的声音很强硬,“他可能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是犹他理工学院的一个年轻的物理学家,”他冷冷地说,“他叫昆廷·丹尼尔斯。我的一个朋友几个月前把他介绍给了我。他来见了我,却不接受我给他的工作。我想让他做我手下的研究人员,他想的是当一名科学家。我不知道他是否能搞成你的发动机,但至少他有这个水平去试一试。我想你还能在犹他理工学院找到他。我不清楚他目前在那里做什么——他们在一年前关掉了那家学院。”
“谢谢你,斯塔德勒博士,我会和他联系的。”
“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乐意帮他搞原理这部分。我打算根据手稿提供的线索,自己做些研究。我很想找到作者发现的能源的核心秘密,我们要找出来的是他的基本原理,如果我们成功的话,至少对于发动机,丹尼尔斯先生应该是会完成的。”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提供的任何帮助,斯塔德勒博士。”
他们踏着一串蓝灯下生锈的铁轨的枕木,默默地穿过车站里这条死寂的隧道,向站台远方的亮光处走去。
在隧道口,他们看见一个人正跪在轨道上,不明所以而恼火地胡乱敲打着道岔,另一个人不耐烦地站在旁边看着他。
“哎,这破东西是怎么回事?”那个看着的人问。
“不知道。”
“你都折腾了一小时了。”
“是啊。”
“这要干多久?”
“谁是约翰·高尔特?”
斯塔德勒博士退避到一旁,走过了他们之后,他开口道:“我不喜欢那种说法。”
“我也一样。”她回答说。
“这话是从哪儿来的?”
“谁都不知道。”
他们沉默了,随后他说:“我曾经认识一个约翰·高尔特,只是他早就死了。”
“他是谁?”
“我曾经想过他还活着,不过现在我确信他一定是已经死了。以他那样的头脑,如果还活着的话,整个世界现在都会谈论着他。”
“可整个世界是在谈论他呀。”
他猛地停住,“是啊……”他凝视着这个从未想到过的念头,缓缓地说道,“是的……为什么?”话音沉重,带着恐惧。
“他是谁,斯塔德勒博士?”
“我们谈他干什么?”
“他是谁?”
他不寒而栗地摇了摇头,厉声说道:“这只是巧合而已,那个名字一点也不少见,这是个毫无意义的巧合,和我认识的那个人没一点关系,那个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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