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高龄化社会杀人事件（1/2）

1

薮岛清彦尚未出现在约好的“涩泽咖啡店”。小谷健夫松了口气，挑了个能够看见大门的位子坐下。女服务生来点餐时，他点了热咖啡。

小谷环顾店内一整排四人座，心想，从第一次来这家店到现在过几年了呢？他是担任薮岛的责任编辑后才开始来这家店，算算也有二十年了吧。第一次是薮岛的前责任编辑带他来的，当时传真机已相当普及，也不乏以电子邮件寄送原稿的作家，编辑和作家在咖啡店见面交稿的情况逐渐减少，但薮岛还是喜欢当面交稿，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小谷就会光顾这家店。

小谷今天也要向薮岛拿在《小说金潮》月刊上连载的推理小说原稿。

小谷邻桌那名年轻男子使用的电脑只有记事本大小，机体竖着一根小巧的天线，看来正与网络系统连线。不记得是几年前开始的，移动电话与笔记本电脑合而为一，更进一步缩小为掌上型尺寸在市面上贩售，小谷工作的出版社里也有人使用，这样便能随时随地与作家联络、接收原稿，或与印刷厂联络。听说有一名年轻编辑曾因腹泻不止，当天大部份的工作都在家中厕所完成，小谷年轻时根本无法想像会有这样的事。

不过，小谷悄悄露出从容的微笑，心想那不能解决所有事情。时代迈入二十一世纪已久，然而并非所有人都随机器文明起舞，依旧有编辑像自己这般，为了向作家拿原稿而约在咖啡店。薮岛清彦仍和二十年前一样不使用传真或电子邮件，不仅如此，他的原稿还是手写的。

女服务生送来热黑咖啡。小谷闻了闻香味，啜饮一口。这家店的咖啡味道与二十年前完全相同，只要喝下这里的咖啡，精神就会为之一振。前阵子看的周刊又提到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但他不以为意，咖啡对编辑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原本香烟在他心目中也同样重要，只是好几年前起各公共场所都开始禁烟，咖啡便成了他最后的堡垒。

小谷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大信封，将里头几本装钉稿纸全抽出来。

那是薮岛清彦连载中的小说手稿。目前连载了九回，所以原稿也有九本。

小谷翻开第一回原稿，喝了口咖啡后开始阅读。

2

《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　第一回》

高屋敷秀麿独自步下列车。他竖起大衣衣领抵挡冷风，走在寂寥的站台上。剪票口有个白发的站员等着，脚边摆了一台电暖炉。高屋敷将车票交给他。

小小的木造车站，候车室也不大，只见ㄇ字形的长凳围着一个石油暖炉，一对母子坐在那里。母亲约莫三十馀岁，套头毛衣外是件红色连帽厚夹克。小男孩看似刚上小学，他翻着漫画杂志，摇晃穿着黑色胶筒鞋的小脚。

高屋敷正要坐下时，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毛皮背心，戴着防寒耳罩，年纪约五十岁，身材魁梧。

“您是高屋敷侦探吗？”男人问道。

“我是。”高屋敷回答。

“抱歉让您久等了。我是樱木别墅的管理员中村铁三，我是来接您的。”

“噢，你好。”高屋敷摘下帽子，低头致意。“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铁三开来一辆四轮传动箱型车。道路上积雪厚实，若非这样的车还真教人不放心。

“大家都到齐了吗？”高屋敷上车后问道。

“是的。梅田夫妇于早上抵达，刚才松岛先生和竹中小姐也到了。”

“这样啊，大家的身体状况还好吗？”

“梅田太太风湿的老毛病犯了，一到便马上去泡温泉，其他人还是一样老当益壮。”

“那就好，看来今年也能过个好年了。”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大约一星期前，樱木要太郎邀请高屋敷到他的别墅一同过年。樱木是高屋敷念大学时认识的朋友，至今每年仍会互寄贺年卡。

几年前高屋敷曾造访樱木位于等等力的住处，那是高屋敷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时高屋敷认识了梅田夫妇、松岛次郎、竹中加世子等人，与他们亲近起来，四人和樱木似乎有四十多年的老交情了。

“美祢子小姐好吗？”高屋敷问。

“嗯，她很好。”

“她又更加美丽动人了吧？”

“是啊，那当然。”仿佛对方夸奖的是自己，铁三眯起了双眼。

美祢子是樱木的独生女，但并非他的亲生骨肉，而是第三任妻子带来的孩子。一直没有儿女的樱木不只疼爱新妻子，也很溺爱这孩子。几年前高屋敷见到她时还是个大学生，如今应该也二十五、六岁了。

四轮传动箱型车在雪地上不断前行。铁三相当谨慎地开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高屋敷十分放心。

先前都是上坡路段，这时突然变成下坡，车子猛然加速，轮胎好像稍稍打滑了。高屋敷觉得有点危险，看了邻座一眼，发现铁三一脸铁青。

“怎么了？”

“煞车……煞车不灵。”

“你说什么！”

3

小谷一口饮尽冷掉的咖啡，瞄了大门一眼，都超过约定时间十多分钟了，薮岛还没出现。不过这是常有的事，小谷猜想薮岛大概再十分钟才会到吧，于是招来女服务生，又点了杯热咖啡，重看一次刚才读过的部份。

故事到这里还算可以，这一系列的主角高屋敷秀麿的出场方式很自然，让人看不出接下来主角将进入怎样的世界。故事一开始马上发生煞车故障，安排这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倒也不错。

若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薮岛的小说一向严重欠缺现代感。这部小说的背景设定在现代，如此一来便有太多不自然的地方。

首先是突然出现的木造车站，现在再偏僻的乡下地方也看不到那种建筑。还有剪票口，目前日本全国各地都已实施剪票自动化。连候车室那对母子也完全不符时下的情况，这种时候小孩一定会拿着超迷你电动游戏机，而母亲的打扮也很怪，如今究竟有多少人知道什么是连帽厚夹克？

不过算了，那些都无所谓，反正关键在于这个故事是否具备小说的形貌，以这点而言，这一回连载算合格了。

高屋敷急中生智克服了煞车不灵的危机。调查后发现车子遭人动过手脚，但高屋敷要铁三保密，别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抵达樱木要太郎的别墅时，高屋敷看见樱木和所有客人在客厅里谈笑。小说中依序描述了梅田夫妇、松岛次郎、竹中加世子的身分。接着，美祢子登场了。

宛如天女下凡般，美祢子身穿一袭白色礼服，缓缓走下楼。她美艳得不可方物，令人不禁屏息。

这太八股了吧，小谷不禁苦笑。有没有办法稍微改变一下这种老掉牙的写法呢？不过，这也算薮岛费尽心力写出的句子了。

美祢子身后出现了另一名叫杉山卓也的青年。当樱木宣佈他是美祢子的未婚夫时，第一回连载便告一段落。

当时那个人的脑袋还正常吧，小谷回想着。那个人当然是指薮岛清彦。到了第二回、第三回，随着连载次数增加，薮岛的情形愈来愈怪。

小谷拿出第三回原稿，翻至后面的部份，总算找到了发现樱木美祢子尸体的段落。

到了该吃早餐的时候，美祢子还没出现。原本在看报的要太郎抬起头，瞥了墙上的时钟一眼，皱起眉。

“美祢子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已到齐，剩她一个人拖拖拉拉的，该不会还在睡吧？”

“好了好了，没关系啦。昨天晚上她得陪我们，大概累了吧。”梅田房江微笑着说。

“是啊。何况昨天晚上她必须将未婚夫介绍给我们认识，这么重大的事，想必她挺紧张的。我们不介意，不如就让她好好睡一觉吧？”听梅田健介这么一说，松岛次郎和竹中加世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是今后要继承樱木家的人，这样赖床可不行。卓也，你今天早上也还没见到美祢子吗？”

杉山卓也给了肯定的回答。

“那么，她或许真的还在睡。淑子小姐，麻烦你去叫美祢子起床。”要太郎吩咐女佣。她应一声便上了楼。

“看来今天也是好天气。”竹中加世子透过面向露台的气窗看着外头。

“可是天气预报说今晚会起暴风雪。”松岛次郎说。

“哎呀，是那样的吗？”

“我昨晚也听新闻这么播报。”杉山卓也语调稍嫌客气地插嘴，“听说初一到初三的天气都不好。”

“真可惜。那我们是不是别去新年参拜比较好？”梅田房江侧着头问。

“有什么关系，奢侈地喝个赏雪酒吧。”梅田健介咧嘴笑道。

“老公你呀，脑袋里别老是想着喝酒。”

此时，原本在看书的要太郎瞄了手表一眼，疑惑地歪着头。

“美祢子是怎么？该不会还在睡吧？”

“好了好了，没关系啦。昨天晚上她得陪我们，肯定累翻了。”梅田健介说。

“是啊。何况昨天晚上她必须将未婚夫介绍给我们认识，想必挺紧张的。我们不介意，请让她好好睡一觉。对吧，各位？”听到梅田房江这么一说，松岛次郎和竹中加世子也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她是今后要继承樱木家的人，这样赖床可不行。淑子小姐，麻烦你去叫美祢子起床。”要太郎吩咐女佣。她应了一声便上了楼。

乍读这个段落时，小谷搞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重新看过才发现原来是相同的情节写了两次。但当时他还没察觉事态严重性，并未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那时，小谷将这个情况解释为薮岛写作过程受某些事情干扰而中断，再度提笔便不小心将写过的内容重复了一次。

然而，继续看下去，小谷又发现了另一段难以理解的情节。

二楼突然传来尖叫声，原本在看杂志的樱木抬起头。“刚才那是什么声音？”

“是淑子小姐。”松岛说着便站起身。

松岛冲上楼，高屋敷跟在他身后，要太郎他们也随后跟上。

松岛最先冲进美祢子的房间。

“啊，糟了！”松岛叫道。

接着高屋敷也进到房间，看见眼前的情景，他倒抽了口气。

美祢子倒在床上，一把刀深深刺进她的背。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发生这种事……”跟着进来的要太郎呻吟道。

“我不晓得，进房的时候就这样了。”淑子在房外颤抖着身子应道。

高屋敷走近窗边，仔细观察后回头看着大家。

“窗户上了锁，没有动过手脚的迹象。”

大家讶异的应了一声，个个陷入沉思。

高屋敷问淑子。“你来的时候门关着吗？”

“是的。”淑子点头。“肯定关着。”

“嗯……”高屋敷低声嘟囔。“这么一来事情就棘手了。”

“这话怎么说？”松岛问。

高屋敷说：“看来美祢子是遭人杀害了，可是窗户上了锁，门又关着，那凶手究竟是怎么离开这房间的呢？换句话说，这是起骇人的密室杀人案！”

小谷还记得当初收到这份原稿时，反复看了这段好几次。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这是密室？说得更具体一点，“门关着”这种描述方式很模煳，也很暧昧。

不得已，小谷决定打电话询问薮岛。

“那个，请问这是门上了锁的意思吗？”

“当然啊。”薮岛回答。“从房内锁起来了。”

“可是上一回的剧情中曾提到门锁是搭扣式的。”

“是搭扣式的啊，就是扣上金属零件的那种锁。”

“但如果是那种锁，从门外打不开吧？”

“对呀，若非如此，锁门便失去意义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噢，嗯……，那个，我在想，女佣是怎么进去的？”

“咦？什么？”

“女佣啊，她进去房间了吧？”

“她没进去，你读仔细点！我不是写‘在房外颤抖着身子’吗？”

“噢，我明白了。那么，是谁打开门的？”

“松岛啊，你读到哪去啦！”薮岛焦躁地回道。

“那松岛是怎么开门的？锁不是从房内扣上了吗？”

“呃……”薮岛说不出话。

这阵沉默将小谷推向不安的深渊，难道这个人现在才察觉如此严重的矛盾……

“或者……”小谷说，“松岛是以蛮力破门而入？”

其实小谷这句话有大半是为了给薮岛台阶下，但薮岛似乎没能马上会意，还反问：“咦？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这扇门从房内上了锁，要开门只能破门而入。”

薮岛静默片刻才恍然大悟，“啊啊”大叫了一声。

“是啊。嗯，没错，他是破门而入的，我疏忽了，最近太忙了嘛。”

“那么，‘松岛最先冲进美祢子的房间’这句，我改成‘美祢子的房门似乎上了锁，于是松岛破门而入’喽？”

“嗯，这样好。”薮岛说。“我原本就打算这么写。”

“不过这么一来，女佣的尖叫声又成了问题。”

“尖叫声？”

“是的。高屋敷他们是听到尖叫声才冲上二楼的吧？为什么女佣会尖叫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她看见尸体啊。”

小谷觉得头愈来愈痛了，但仍耐着性子继续发问。

“可是，这个时候门还关着吧？门关着怎么能看得见尸体？”

电话另一端传来薮岛的低声惊叫。

“这时女佣还无法看见尸体吧？”小谷追问。

“你很啰嗦耶！”沉默没多久薮岛便不悦地应道。“拘泥那种小地方怎么写得出大格局的作品，如果你们喜欢小家子气的东西就去找别的作家。”

“是，呃，非常抱歉。”

“我也是人啊，不可能写出零缺点的作品，你的工作不就是填补缺点吗？”

“那么，由我适当地修正好吗？”

“交给你了。告诉你，我很忙的。”薮岛挂上电话。

最后，小谷将这段内容改成女佣淑子觉得美祢子房间的状况有异，找来高屋敷等人。他看着改写过的原稿，心想原来谣言是真的。

所谓的谣言，就是有人怀疑薮岛清彦得了老人痴呆。

4

小谷不是完全没察觉到征兆。阅读薮岛最近的作品时，小谷经常觉得某些段落很怪，不是剧情牵强就是解谜不合逻辑，都是一些薮岛以前写的小说不会发生的情况。

那个人终于也走到了人生无可避免的阶段，小谷这么想着。深思之下，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薮岛清彦今年已九十岁，或许该说至今他也算够努力了。

目前活跃的作家中，超过九十岁的占了好几成，近来还谣传几位患了痴呆症。不过，并非最近突然流行高龄作家，纯粹只是大家一起上年纪罢了。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日本人不读书的情形益发严重。书卖不出去，作家便难以维持生活，想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因此大幅减少。这几十年来，在小说界活跃的几乎都是熟面孔，换句话说，当时那些三、四十岁的作家一路创作至今。

年纪增长的不单作家，读者也一样老了。新读者可说完全没增加，现在会买书的肯定和几十年前是同一票人，只不过旧读者也不想尝试接触现在的新作家，只愿意继续看自己偏爱的作家写的书。

因此，相较于新作家，出版社反而必须不断出版旧作家的书。尽管那些作者年近九十，甚至是百岁人瑞，仍得请他们写作，这便是社会高龄化衍生的现况。

即使如此，薮岛清彦再怎么看都太勉强了，小谷心想。如果是其他类型的小说也就算了，要一个脑袋开始痴呆的人创作推理小说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小谷翻开《白雪山庄资产家千金密室杀人事件》第七回连载的原稿，短时间内他应该忘不掉初次看这份原稿时感受到的震惊。

这一回的场景始于高屋敷侦探遇上第二起命案，根据上一回最后的情节，尸体倒在离别墅稍微有点距离的森林中。

“有人倒在那里。”松岛说完便跑了起来。

高屋敷也迈开步伐，但积雪颇深，无法运动自如。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要太郎呻吟着。

高屋敷走近窗边，仔细观察后回头望着大家。

“各位，看来美祢子是遭人杀害了。但窗户上了锁，门也从房内反锁，凶手究竟如何离开这房间的？换句话说，这是一起骇人的密室凶杀案件！”

这一段居然又出现了樱木美祢子的尸体？而且场景明明在森林里，为什么瞬间又变成在别墅内？高屋敷宣佈这是密室杀人事件而惊动众人的段落也几乎和第三回刊载的原稿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