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05(2/2)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阵之后,从坡道下面跑过来一个年轻人,身穿运动裤配运动衫,戴着棒球帽。他正惊奇着这种地方居然还有来慢跑的人,年轻人已经在面前停住了。
“我来得有点迟了。”他抬起了脸。
“你是……”
到这个时候,中条才知道,那个甲子园里的须田,就是当年那个武志。惊讶之甚,以至他找不出话来说了,也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才好。
“客套话就算了,”武志平淡地说道,“那,走吧。”
“走?”
“去了你就知道了。”
武志横穿过马路,进入了松林中的小道。中条在后面追着。
武志一言不发地走着,走得很快。中条为了跟上他就已经够受了,而一直持续的沉默也让他备受煎熬。
“你是从哪儿来的?”他试探着问道,“我看你像是从坡底下跑上来的。”
“从倒数第四站上来的,”武志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跟你坐了同一趟车,只是你好像没有注意到。”
“那,你从那里跑过来的?”
中条想起了这段距离的长度和坡道的斜度。
“没什么好吃惊的。”
还是老样子,武志平淡地说道。
望着一步不停的武志的背影,中条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感慨中。当年的武志居然长成这么大了。这个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了的儿子,现在就在自己眼前。他被一种想要赶到他身边、把他拥在怀里的冲动驱使着,但又做不到。武志的背后闪现着某种不让他这么做的东西。
“炸弹是你放的吗?”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心情,中条问道。
“算是吧。”武志脚步不停地答道,“有个人对你的公司怀恨在心,是他拜托我干的。今天的事,那个人并不知道,是我独自干的。”
“你为什么要写恐吓信?就算写普通的信我也会来见你的。”
武志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中条,脸颊扭曲起来。
“你这个人还值得信任吗?”
接着,他又迈起了步子。中条仿佛被人灌了铅一样心情沉重,跟上了他。
武志在墓地之中轻车熟路地行进着。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中条也领会了。
武志在快到墓地最深处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座小型木制坟墓面前。中条也停下了步子,俯视着坟墓。
“这是……”果然,中条心想。
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中条心中却一直有预感,明代已经不在人世了。
“旁边是父亲。”
明代的墓旁边立着另一座坟墓,武志指着坟墓说道。
“父亲……那明代再婚了是吗?”
要是这样,他还能得到救赎。
“别胡说!”武志一句话把中条顶了回去,“他是须田正树,妈妈的哥哥。是父亲把生病的妈妈和我,把我们母子二人接回家的。”
“……是这样啊。”
“接回家之后,妈妈就死了。”
“是什么病呢?”
“跟病没有关系。她是自杀的,割腕。”
中条的心脏一阵绞痛。他直冒冷汗,呼吸紊乱。站立让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跪了下来。
“妈妈给我留下了一个竹子做的人偶、编竹子的工具,还有一个小护身符。上中学的时候,我发现了藏在护身符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父亲是东西电机一个姓中条的人。明白了吗?妈妈已经知道你背叛了自己,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她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想着不能给你制造麻烦。”
中条垂下头来,无言以对。好不容易低语了一句“对不起”,却已经是十分嘶哑了。
“对不起……你说?”
武志走到中条面前,拽起他的西服领子,用力极大。中条被武志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明代的坟墓跟前。
“你说什么!这话说了又有什么用?”
中条被武志猛力甩开,一屁股摔在了沙石路上。
“我现在就把跟妈妈有关的事告诉你,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那是我被妈妈牵着手走到车站的事。她相信了你的约定,一直等着你回来。爸爸周六就会回来——她这么说着,拉着我,每到周六就带我到车站去。我们就等在那里,从傍晚一直等到最后。每周都是这样,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你知道我们有多么盼望你回来吗?”
中条坐正,拳头在两个膝盖上紧握。他甚至想,就这样被武志杀死也没有意见。
“我一直想着哪一天要把你带到这里来。”武志的语气稍微冷静了下来,他说道。“这个人一直在等着你。她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接着,武志绕到中条身后,使劲地推了他的后背一把。
“哼,道歉多少遍都不够。说真的,我倒是想让你到死都在这里一直道歉下去。”
中条在墓前双手合十,罪恶感和悔恨像洪水一样涌来。自己犯下的罪行之重,让他感到失去了知觉。到死都在这里道歉——如果能办到,他真想这么做。
“话说在前面,因为你而受尽折磨的,并不只是这个人。”武志站在中条的后面说道,“把我们接回家的父亲,也是操劳到死。不,遭遇最痛苦的是我现在的妈妈。她与你无冤无仇,却因为你,一辈子都白白浪费了。”
“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办到的事吗?”
“现在已经迟了。”武志冷冷地甩下一句话。
“我知道已经迟了。可是这个样子让我于心不安。”
“跟你安不安心没有关系,这样就放过你倒让我觉得为难。”
“……”
“不过,”武志说道,“也并不是对你没有要求。首先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把我们的事就此忘掉。没有被你抛弃的女人,当然你也就不会有私生子。你和须田武志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
“不容商量。你没有权利提什么要求。对吧?”
中条陷入沉默,正如武志所说。
“还有一样是钱。我要抚养费。”
“多少呢?”
“十万元。”
“十万元?”中条反问道,“钱要多少都可以,要再多也没有关系。”
“十万元就够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一大笔钱。”武志用鞋尖朝沙石路上踢了两三下,“这十万元,请交给我妈妈。用什么方式给就随你了,但把你的名字报上不妥。你自己想出能让我妈妈安心接受这笔钱的方法吧。”
“交给你不行吗?”中条问道。
“我收了这笔钱,怎么交给妈妈?说是捡来的吗?”
“……这样啊。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做。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了。只要这些。你做回你的优秀社长和五好丈夫,好好生活吧。”
说完,武志迈开了步子,准备原路返回。中条慌忙叫道:“等等!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武志连头也不回。“我们可是约定了的,”他答道,“我们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既然是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还要见面呢?”
“……”
“顺便说一句,你到这里来,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给一个陌生人上坟不是很奇怪吗?听好,这是约定。你之前已经破坏过一次约定了,所以这个约定无论如何都要遵守。”
他继续走开了。中条只喊了一声“武志”,而他却一步也没有停下来。沙石路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