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CENE 8(1/2)
vitec公司的人事部找我,是在宴会结束的一星期之后。我穿着宴会时所穿的西装赶往位于赤坂的公司。已进入九月,可暑热未消。途中,我脱掉上衣搭在肩上。在车站的站台上,我忽然发现了一个打扮跟我一样却比我还年轻的男人。我想起了稍早前的自己。原来还有人在求职啊。
到公司后,我先去找人事部下属的人事科科长。戴着眼镜的秃头科长听到我的名字,眯起了眼睛。
“是敦贺君吧?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突然这么说了一句,我的心情自然不坏。
“什么事?”我的神情稍稍放松下来。
“具体情况到另一个房间再给你解释。你到走廊,往左走到二○一号会议室。你在那儿等一下,我马上过去。”
“知道了。”
还真会装模作样。尽管这么想,我还是决定照他说的去做。我径直推开了二○一室的房门。原以为里面不会有人,没想到不是。一个身穿藏青色西装的人正背朝小会议桌坐着。我刚想为自己的失礼道歉,可看到对方回过头来,我把话咽了下去。是智彦。
“呀。”他叫了一声,“这么晚?”
我一边打量他的装扮一边在他一旁坐下。经身板单薄的智彦一穿,那西装就像是挂在衣架上一样。
“智彦,你也被叫来了?”
“嗯。昨天研究室发来邮件。你也是这样吧?”
“啊。”我点点头,问道,“你听说我要来?”
“虽然不知道是你,可我早就知道还要叫一个人来了,就想大概会是你吧。”
“那你也知道找我们什么事了吧?”
“嗯,大体上知道。”
“什么事?”
智彦犹豫着移开视线,用食指扶了扶眼镜说道:“人事科长什么都没说吗?”
“他只说是个好消息。”
智彦点点头,嘻嘻地笑了。“没错,是个好消息。”
“到底是什么事?快告诉我,别让我着急了。”
“我是无法说的,但你马上就会明白。”
“我还不稀罕呢。”我皱起眉,用指尖挠了挠太阳穴。智彦笑嘻嘻的。看他这样,我差点忘了自己正着手破坏二人的友情一事,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我想起有件事必须要问智彦。这或许会让融洽的气氛发生骤变,可我不能不去确认。
“对了,篠崎后来怎么样了?”
果然,智彦脸色急变,笑容消失了。“什么怎么样了?”
“就是上周的宴会之后啊。他样子有些奇怪,你们慌慌张张地把他带了出去,不是吗?”
“啊,那件事啊。”智彦又露出笑容,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他醉了,喝多了。就是再尽情欢闹也不该弄成那样啊。后来被须藤先生严厉训斥了一顿。”
“我可不这么看。”
智彦的神色顿时可怕起来。“什么意思?”
“我也没有别的深意。”略加停顿后,我继续说道,“我忽然想起来,不会是实验的影响吧?把篠崎当成实验对象,你们以前不就说过吗?”
表情从智彦脸上消失了。他将视线投向我背后,分明在思考如何辩解。他似乎很快就想了出来,正要开口,我抢先问道:“那个实验也可能实现对记忆的修改,这类话你也说过吧?”
这句话让智彦无表情的脸崩溃了,他不断地眨着眼睛,额头也稍稍发红。这是他狼狈时的特征,我最清楚。
“那个……”他终于发出声来,“那个跟实验没关系。那天的篠崎君,真的是,那个,喝醉了。”
“是吗?从那以后似乎就再没看见过篠崎的身影。我还想,那次一定是发生什么意外了吧。”
“哪儿是什么意外,真的没什么。”
“那就好。”我说着,点点头,从智彦身上移开目光。
我知道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实情,但从他刚才的反应中,我确信自己推测对了。篠崎在那次宴会上的奇怪行为果然是实验的影响。难道篠崎的记忆一直处于被修改状态,无法复原了?明明出生于广岛,他硬是要说成东京—那一幕又出现在我脑中。
可是……
我心底还有一种试图否定这种推理的心情。修改记忆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实现的,而是现实工程学研究者们的终极课题。
正当窒息的沉默开始从我和智彦之间蔓延的时候,门很合时宜地开了,人事科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身穿做工细致的灰色西装。这人我在上周的宴会上看见过,是从美国总公司临时回国的,姓青地。
人事科长在我们对面坐下,徐徐开了口:“把你们二位叫来也没别的,主要是想确认明年春天之后的分配问题。”
我盯着他的脸。他反复打量我和智彦。“我想你们也知道,每年都会从ac选一两个人送到洛杉矶总公司,优秀是第一条件。因此,明年的选派就选定了你们俩。”
我看了智彦一眼,智彦也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立刻又看向前面。
“定得这么早啊。”我说道,“我还以为得到明年之后呢。”
“往年都是这样的,可今年有些特别。”人事科长继续说道,“虽然不清楚去那边之后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但我想恐怕是继续现在的研究吧。并且在那边待的时间现在也还未决定下来。起码两年,最长会待到退休。”
“一般是五到十年。”一旁的青地用金属般的声音补充道。
“怎么样?”人事科长再次面朝我们,“有没有想去洛杉矶的意思?啊,当然,并不是要你们立刻答复。不过,考虑的时间也并不多。”
“可能的话,我想在三天之内得到你们的回复。”青地说道,“因为一旦你们拒绝,我们需要立刻考虑人选。”
“不过,我想你们也不会拒绝吧?”人事科长说道。
按我的心情,现在就可以回复ok,根本没必要考虑三天。从进入vitec公司的时候起,被分配到美国总部就一直是我的梦想。
“三天后我们会再次联系你们,到时候给一个答复就行。有没有问题?”
听到科长的询问,我回答了一声“没有”,智彦也说没有。
“那就下周见。啊,还有,这件事不能告诉他人,即使ac的老师也不能透露,只有这一点希望你们注意。”
“明白了。”我们齐声答道。
在返回ac的电车中,我和智彦并排坐在一起。尽管知道自己头脑发热,我还是抑制不住声音的亢奋。
“真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今年这么早就探询意向。”
“接收方也有自己的情况,所以就想早点确定下来吧。”
“或许是吧。不过说实话,我还是松了口气。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信心会被选中。”
“崇史若是落选那还像话吗?”
“哪有的事。我说不清楚,但我觉得运气不错。”
“这不是运气。”智彦抱起胳膊,凝视着斜下方。
我扭过身体,朝向智彦。“智彦,去洛杉矶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吧?”
“隐隐约约。”
“为什么?”
“上次跟青地谈过。他当时就提了一下。”
“怪不得你这么冷静呢。”
“不是冷静,准确地说是松了口气。虽说隐约猜到了,可在亲耳听到之前还是不放心。一旦要去美国,还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呢。”到底是什么问题呢?我正思考时,智彦叹了口气说道:“比如她。”
“啊……”这件事我也没有忘记,“那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啊。”智彦轻轻叹了口气。
智彦不可能会拒绝去美国。跟我一样,这应该是他最大的愿望。可这样一来,和麻由子就要分开好几年了。美国虽近,也无法每周约会。
恐怕他现在百感交集,我想象着,同时也感到幸灾乐祸,甚至还觉得,最好能好好地让他烦恼一下。
同时我也在想,这或许也是整理我自己对麻由子感情的大好机会。只要她在身边,我就无法斩断对她的情愫。大海对面的大地上或许会有可以使我忘记她的东西。
“她,”智彦在一旁突然说道,“能不能跟我去呢?”
我的眉毛不禁抽动了一下。“去洛杉矶?”
“嗯。有点勉强吧。”
“很勉强,她也有工作啊。”
“所以我想让她辞职。”
“辞掉vitec?”
“嗯……”
我无语,凝视着智彦瘦削的侧脸。他清澈的眼睛正凝望前方。
“你是说要结婚?”尽管表情有些僵硬,我还是问道。说出“结婚”一词让我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感。
“我打算这样。”智彦答道,“否则,她的父母也不会答应。”
“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我想说的是上次智彦喝醉后到我家一事。据他当时说,他向麻由子提及将来,麻由子说希望再给她一些时间来考虑。
“这或许是一个转折点。”智彦说道。
“转折点?什么转折点?”
“我们俩的。或许这会让一切都决定下来。”
智彦语气平静,可声音里透着认真。看来,他对自己与麻由子的关系一直抱有危机感。
“嗯。”我只答了这么一句。究竟是什么东西让我表示出赞同,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希望你跟我过去—倘若智彦这么说,麻由子会如何作答呢?我深知她立志做一名学者,很难想象她会选择传统女人的生活方式,辞掉工作跟着男人去美国。但我并不清楚他们俩的心灵纽带已经紧密到了何种程度。倘若已超越我的想象,她也完全有可能接受智彦的要求。麻由子对智彦的感情中包含了伴有自我牺牲的自恋,这令我更加不安。
倘若麻由子答应了……
一想到这些,我顿时全身发热,心绪不宁。若真是这样,那我就只能到洛杉矶亲眼目睹智彦和麻由子的新婚生活了。
“你什么时候对她说?”我问智彦。
“嗯……或许今晚吧。”
“是吗?”我点点头,闭上眼睛。若是从前的我,或许还会加上一句言不由衷的“加油”。可现在我已不愿再陷入自我厌恶。
这一夜,我怎么也睡不着。智彦对麻由子是怎么说的?她态度怎样?他们会结婚吗?难道我要跟结了婚的这二人一起去洛杉矶,藏起对麻由子的思慕,装出一副智彦挚友的样子?
我真想给麻由子打电话,甚至数次要把手伸向无绳电话,最终却没有打。我没有勇气。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后来头痛起来,胃也开始发胀,就更难以入眠了。
我恍恍惚惚地胡思乱想,脑中一团乱麻,完全理不出解决的头绪,唯独弄清楚了一点—我根本无法放弃麻由子。
我原以为去了美国,或许就会忘记她,可这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只能停留在想法中。
若是能够下决心放弃她,那么对于智彦和她的结合也早就该想通了。但实际上,我非常害怕这件事,害怕至极,以至于闷闷无眠。
我不想把麻由子交给任何人,无论如何也想得到她的爱。
即使因此让智彦悲伤也没办法。从她生日那天我送她胸针的那一瞬起,我们的友情就已经消逝了。
次日,一到ac,我就探寻起智彦和麻由子来,却无法为询问昨日的结果而造访他们的房间。我只能期待在走廊偶然相遇或者在食堂里邂逅的机会。
可无论智彦还是麻由子,我都没能遇见。我把工作丢在一边,不断寻找理由离开房间,毫无意义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
“你今天怎么有点心神不宁的?”小山内很快注意到了,指责我漫不经心制作报告。
这一晚,离开ac之后,我并未回家,而是径直去了高圆寺车站,走进了交给麻由子蓝宝石胸针的咖啡厅。幸好店内很空,我找了个能透过玻璃望见车站的位置,点了杯咖啡。咖啡加上消费税是三百五十元一杯。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站,一边拿出钱包,取出三个一百元硬币和五个十元硬币放到桌子上。
第一杯咖啡十五分钟就喝干了,接下来的十五分钟是把空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打发掉的。碍于服务生的视线,我又要了一杯,并从钱包里掏出一个五百元硬币,从桌子上拿起一个一百元硬币和五个十元硬币放回钱包。
第三杯咖啡喝到一半时,麻由子出现了。她穿着黄色束腰套装,从远处也能看出稍显疲劳。
我从桌子上拿起账单,取出一千零五十元,站了起来。收银员为前一个顾客结账时费了点时间,我说了句“放这儿了”,随即把账单和钱款放到收银机前。自动门一打开,我便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外面。
麻由子正要走进一条小道。我知道这一带路况错综复杂,一旦错失很难再发现,于是一路小跑着追了上去。
发现身后有脚步声跟来,还未等我打招呼,她就回过头来。大概是光线的缘故让她没看清我的脸,她的眼底掠过一丝疑云,随即睁大眼睛,停下脚步。
“怎么了?”她露出一副吓了一跳的样子。
“我一直在站前等你。有件事今晚无论如何想确认。”
“什么事?”
“去美国。”我紧盯着她,“智彦都告诉你了吧?”
“啊,”麻由子点点头,笑了起来,“听说你也被选中了。不是挺好的吗?祝贺你。”
“在道谢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先问你。”我一面继续靠近一面说。她脸上仍挂着微笑,可警惕的神色也露了出来。我继续说道: “你是怎么回答智彦的?”
“啊……”麻由子的目光开始闪烁。
“希望你跟着去美国,他不是这样说的吗?”
她眉毛一颤,环顾左右后生硬地笑了起来。“你喜欢站在路边说话啊?”
这或许是她尽力开出的玩笑了。我决定努力放松表情,肩膀也放松下来。“那我送送你吧。很近吧?”
“五分钟左右。”说着,麻由子走了起来,我跟在她身旁。走了一会儿,她开了口:“昨天他跟我说了。”
“去美国的事情?”
“是的。”
“希望你跟着去?”
“嗯。还说希望结婚。”
我沉默了。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我本该这么问,却说不出口。因为我害怕知道答案。我默默无语,机械地交替迈出双脚,连在往哪儿走、又是怎么走的都不清楚。我喘不过气,腋下汗水直流。
大概是因为我不再发问,麻由子也沉默起来。我忽然想,她一定是不想告诉我自己是如何回答智彦的。
突然,麻由子停下了脚步。我心里咯噔一下,盯着她。她露出一丝惴惴的神色,然后嫣然一笑。“就是这儿。”她用有点羞怯的声音说道。
我们正站在一栋贴着白色瓷砖的建筑前。入口镶着玻璃门,能够看见排列在对面的信箱。
“几号?”
她稍一犹豫,答道:“三○二。”
“那我送你到房间前面。”
她摇了摇头。“这儿就行了。”
“是吗?”我把两手插进兜里,毫无意义地仰望楼房。
“我,”麻由子说道,声音里透着一股倔犟,“我不去美国。”
我吃惊地盯着她的眼睛。她那修长眼睛中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意志坚强的光芒。
“你不跟智彦去?”
她看着我点点头。
“为什么?”我继续问道。
“因为我觉得还没到那种程度。一旦心血来潮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到时候肯定会后悔。这样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会幸福的。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
“可这个时间将会以分开的形式度过。”
“心灵上的纽带跟物理上的距离没有关系。如果因为分开了,心灵的联系就脆弱下来,那结局也不过如此。”
“你对那家伙也是这么说的?”
“嗯。”
“那家伙接受了吗?”
“似乎没有。但他说这样也行。他还说,他尊重我想工作的想法,而且从客观上考虑,这也是最好的决定。”
这在各种意义上都符合智彦一贯的风格。他是一个不会强行带走心上人的男人。现在,他说不定也会跟上次一样,正一个人拼命地灌啤酒呢。
“你想问的就是这些?”她的表情略微放松下来,问道。
“嗯。”
“那就到这儿为止吧。”说着,她开始登上通向门口的楼梯,但踏上一级台阶后又转过身来,“在美国好好努力。你一定能有一番成就的。”
“这还要半年多以后呢。”
“以后就不知道何时能见面了,所以我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她倏地一下极自然地伸出右手,“真的要好好努力哦。我期待着你。”
我对着那只手注视数秒,从兜里抽出右手握住。这是我第一次握麻由子的手。纤细而柔嫩,但骨头结实。我的掌心渗出汗来。
我忽然产生了一股想就此把她拉过来的冲动,手指不由得加重了力度。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麻由子睁大了杏核眼。“不行啊。”她小声说道,像在责备孩子。
“你真的不去美国?”我问道。她点点头。我松开手。“明白了。”
麻由子抽回右手,把包背在身后。“那么晚安。谢谢你送我。”
“晚安。”
她登上楼梯,打开入口的玻璃门走进楼内。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后,我才离开那里。或许是浑身燥热的缘故吧,就连残暑未消的九月的风感觉都那么舒适。
两天后,我再次来到vitec公司,是为了答复去美国一事。我仍被安排在那间会议室等待,却不见智彦的影子。太好了,我暗自庆幸。
随着敲门声进来的是上次见过面的青地。人事科长并未露面,大概是以为根本就用不着听我的答复了。
“决定了吧?”
“是的。”
“好,我们昨天也得到了三轮君的答复。那我们马上跟总部联系。”说着,青地就要从夹在腋下的包里取出文件。
我慌忙说道:“那个,您弄错了……”
“弄错了?”青地把脸扭了过来,“什么弄错了?”
“去美国的事……请允许我谢绝。”
青地似乎一时没有明白,呆呆地望着我,然后才缓缓张大了嘴说道:“你说什么?”声音像是挤出来的一样,“谢绝?当真?”
“对。是经过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
“喂喂,你真的考虑好了吗?这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如果现在失掉这个机会,你或许永远去不了总部了。”
“我知道。我是在考虑这个因素之后作出的决定。”
青地叹了口气,继而使劲挠起头来,梳理好的发型很快乱了。“理由是什么?”
“个人原因。”
“父母反对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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