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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本威士忌倒入玻璃杯,冰块伴随着一阵声响在杯中坍塌。拿搅拌棒搅拌了两下之后,博美喝了一口,来自酒精的刺激顺着喉咙扩散到全身。
大约三十分钟前,博美便上床了。原本试图入睡,可兴奋的脑细胞却不愿轻易安静下来。她只得放弃,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瓶威凤凰。如果听凭思绪奔流,可能就要一直如此到天明了。真是那样也无所谓,但她可不想在最后一场演出中途打瞌睡。
博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事呢?那可是赌上了性命的一出戏,情绪太过高昂而导致中途昏厥倒是有可能。
有那么一瞬间,放在桌子上的搅拌棒看上去竟像一根筷子,让博美吓了一跳。那是一根夺去了一个男人性命的筷子。那时候的触感可能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果没有发生那场意外,自己和父亲的人生会是什么模样呢?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不会有今日的成就。是不是那样反而比较好,博美并不知道,连能否顺利活到今天都不得而知。
和忠雄分别后的第二天清晨,博美按照他交代的,跟旅馆的人说爸爸不见了。很快就来了好几辆警车,警察们也开始了对附近的搜索。博美也被带去讯问,她只回答说自己一直睡到天亮,并不知道爸爸出去。在她详细说明他们来到这里的原委之后,警察们的脸上无不露出紧张的神情。
终于,尸体在附近的悬崖下被发现了。博美被带上警车,载到了现场附近。在那里,她看到那具摆放在蓝色塑料布上的男人尸体。
看到尸体的瞬间,博美便发出了悲鸣。她并非是在表演。或许也因为尸体的损伤太过严重,但给她带来最大冲击的,是那具尸体穿着忠雄的外套。所以在那个瞬间,她竟真的以为父亲已经死了。
而当她胆战心惊地望向那张脸时,又发现那并不是忠雄。尽管头颅已经破裂,一片血肉模糊,但那确实不是忠雄。可见忠雄在和博美分别之后,还给尸体换过衣服。那么他自己应该穿走了那个男人的衣服。博美可以想象得出要完成那些事情有多么不容易,不管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一定都背负着巨大的压力。一想到坚持做完这些的父亲的决心,博美也在心里对自己说:绝对不可以在这里失败。
“是我爸爸没错”——对她的这句话,警方没有任何怀疑,因为从留在旅馆的旅行袋中找出了很多东西,上面的指纹与尸体一致。警方并没有对尸体进行司法解剖,因为没有明显的刀伤或者勒痕,因此也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忠雄原本是有驾驶执照的,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一点也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博美被暂时托付给了儿童保护机构,她恳求没过多久便跑来看望她的苗村不要对外提及父亲的死。“我不想让朋友们知道自己为了躲债而连夜逃跑。所以,我爸爸死了的事,您可以替我保密吗?就算要说,也请不要说他死在了那种地方。”
“知道了。”苗村答应了她,“学校方面也会想办法尽力保密,所以不用担心。”他做出了如此承诺。
就这样,博美和父亲这辈子最大的赌博赢来了一个好结果,但两人艰苦的生活并未因此结束。从那一天开始,另一种苦难朝他们袭来。
如同忠雄料想的一般,博美被送到了孤儿院。那里的生活绝不轻松。因为孤儿太多,常年人手不足,孩子们也都是被统一地无差别管理。在那里根本无法保有隐私,也缺乏家庭的氛围。因为是中途来的,博美也曾受过周围同龄孩子背地里阴险的欺负。她之所以能忍受这些,一方面是因为有苗村和吉野元子这样理解她的人在,更主要的是,她明白自己能够如此活下来全是靠父亲的给予。她常常独自在被窝里流泪,但一想到忠雄一定更艰苦,便觉得可以忍受。
来自忠雄的第一封信,是她进入孤儿院大约一个月后收到的。就如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寄信人的名字是“近藤今日子”,地址则是在福岛县内。
博美,好久不见。我因为爸爸的工作调动搬家了,现在来到了福岛县。我爸爸是核电站的工人,主要工作是清理辐射残渣,因为还不习惯,所以挺辛苦的,但是他在努力,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和爸爸现在都很好。
博美那边怎么样呢?已经熟悉新环境了吗?如果可以,请给我回信。我们住在像宿舍一样的地方,但是信是可以收的。不过你寄的时候,收信人请写横山一俊这个名字。祝好。
读到这封信后,博美才放下了心,看样子忠雄也开始了平静的生活。但他好像谎称自己是横山一俊,那是博美杀掉的男人的名字。虽然很别扭,但忠雄一定也是不得已为之。
博美立刻回了信。她在信里说自己很好,希望能够很快与他见面。
从那时起,他们开始了每月一次的书信往来,但是两个人却迟迟找不到见面的机会。一方面是因为距离很远,忠雄的时间安排不过来;而另一方面,如果见面,还必须找到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忠雄也没有给孤儿院打过电话。就算他用假名字,如果有不明身份的人给博美打电话,恐怕还是会引起工作人员的疑心。
时光如此这般流逝,在博美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她遇见了戏剧。在那之前,她从未考虑过自己的将来,对于今后想要如何生活也是懵懵懂懂。当然,她跟忠雄提及了自己的想法。“今后想走演戏这条路”——当她在信中这样写时,得到了十分赞成的回答。
我觉得,博美一定可以成为一名顶尖的演员。请加油吧。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博美登上舞台的样子。
近藤今日子
这段时间,忠雄正在大饭核电站做定期维护的工作。从博美的孤儿院到那里并不远,但两人还是没有见面。
就是在这之后不久,博美有了一个连对忠雄也无法言说的秘密。并不是其他事,而是她和苗村诚三之间的关系。那是不正当的关系,她不想让父亲担心。
父女之间终于得以见面,是在博美开始正式投身演艺事业的时候。两人通过信件,约好在上野动物园的猴山前见面。博美事前还很紧张,但去之后才发现,因为是星期天,所以动物园里往来的人很多。
那天她戴着粉红色的帽子,那是两人事先约好的标志。就在她一边观察周围情况一边装出看猴子的样子时,一个人站到了她的身旁。
“吓了我一跳啊。你长大啦。”
对方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博美知道那肯定是父亲。她拼命忍住几乎要涌出眼眶的泪水,视线偷偷往旁边扫了一下。忠雄穿着一件很朴素的外套,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脸仍旧对着猴山的方向。他的双颊凹了下去,下巴也很尖,但气色并不难看。
博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保持着沉默。忠雄却忽然离开了那里,走到一把空着的长椅上坐下。接着,他抽出插在后裤袋里的报纸摊开。
博美明白了父亲的意图。她装出看手表的样子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都还好吗?”她终于开口。
“嗯,全因为有你啊。你呢?看上去挺精神的嘛。这我就放心了。”
“爸爸,你一直怎么生活啊?”
“信上不是都写了吗?就跟那个男人说的一样,往返于核电站之间的候鸟。但其实还挺好的。”
“你用了那家伙的名字啊。”
“嗯。我说辐射管理证丢了,公司就替我去取了户籍表,还补办了证件。那个人的户籍表还有效,真是帮了大忙了。”
听着忠雄的话,博美轻声笑了出来。“爸爸,你说话的口音好奇怪,声调也不对,就像一个讲不好关西方言的人。”
“哼&8943;&8943;”忠雄用鼻子发出声音,“平时我都说更标准的普通话。因为是你,所以有点犹豫,不知道究竟怎样说才好。”
“爸爸,你平时都说普通话吗?”
“嗯,装要装得像嘛。一开始我是装出一副少言寡语的样子蒙混过去的。”
“嗯&8943;&8943;想象不出来。”
“倒是你,普通话怎么样了?能说好吗?”
“那是当然啦,别以为我和爸爸一样。”
明明是一次时隔很久的再会,从两人嘴里说出来的却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博美觉得她还有很多更重要的、必须要在这个时候说出口的话,但是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现在的爸爸到底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博美想着,视线转向一旁。她看见了忠雄面对报纸的侧脸,瞬间愣住了。
忠雄的脸颊上挂着几条泪痕,他是哭着进行这场对话的。
一股热流忽然涌上心头。博美俯下身,从包里取出手绢紧紧地握在手中。她暗下决心,绝对不可以在这里哭。话语上的交流根本不重要——她深深地明白了这一点。能像这样在一起就已经足够。
从那天开始,两人每过几个月就会见一次面,地点一直都是上野动物园的猴山。但因为有时两人的时间调整不过来,或者忠雄去了远方,两人也曾一年多都没有见过。
同时,博美作为演员登台的机会也多了起来。有时候是电视剧的配角,也有拍摄电视广告的工作。
第一次在上野动物园被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叫住,是在博美二十二岁的时候。“你是下条瞳吧?”对方这样问道。那是她当时的艺名。一时间博美也无法否认,只得点点头。对方则说“我永远都支持你”并要求握手。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一旁的忠雄却感到了危险。
“还是不要这样明目张胆地见面了,”他说,“博美,你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为人熟知,因为这世上喜欢看戏剧表演的人也很多。就算要见面,上野动物园也太危险。以后我们还是选一些没什么人去的地方吧。”
博美有些难以理解。就算自己的工作量有所增加,但还没到那种光靠做演员就能活下去的程度。白天她还作为临时工在一家小公司当前台,在那里她从未被认出来过。但是她又觉得或许忠雄说得很对。在人群大量聚集的地方,有人认识她的可能性也会变大。
二人决定改为利用东京市内的城市酒店。忠雄先进酒店房间,随后博美再去。虽然多少要花些钱,但可以随心所欲地在一起比什么都叫人开心。时隔不知多少年之后,他们终于再次体会到真真切切的父女相处时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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