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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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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几十年之后的今天,宫本康代仍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事。那是刚九月的时候,在秋保温泉经营一家旅馆的女性朋友打来电话,问是否可以替她帮一个女人安排工作。

朋友说,那个女人是看到招聘广告后找到她那里去的。可她没有服务员的工作经验,又不算年轻,实在无法雇用,只是让她回去又有些于心不忍。

“她刚和丈夫离婚,现在还居无定所呢。她之所以会来仙台,据说是以前来旅行的时候觉得这里很美,心想以后如果能在这里生活就好了。我跟她聊了一会儿,挺老实的,是个不错的人,而且还是个美女呢。我问过她,她好像有一点夜总会陪酒的经验,所以我就想,不知道你那里缺不缺人呢?”

朋友说,女人已经三十六岁了,但看上去十分年轻。

那就先见一下也无妨,康代想。康代经营着一家小料理店和一家小酒吧,可前阵子在小酒吧上班的女孩子结婚了,现在只孤零零地剩一个头发花白的调酒师,她正想着该怎么办。而且朋友的眼光不会错。

“知道了。总之,先让她过来吧。”

大约一个小时后,在那家还没开始营业的小酒吧里,康代见到了那个女人。正如朋友所说,是个脸庞圆润的美女。三十六岁的年纪正好比康代小十岁,可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年轻,化完妆后应该更美。

女人说她叫田岛百合子。因为以前一直住在东京,她的口音很标准。

所谓陪酒的经验还是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据说是在新宿的夜总会做过两年。因为父亲在一场事故中去世了,光靠体弱多病的母亲做临时工的那点工资实在无法生活。后来因为结婚便辞了那份工作,没过几年母亲也病死了。

她的话虽然不多,但问题都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措辞也很得体,应该是个聪明人吧。说话时能够正视对方的眼睛这一点也令康代很满意。面部表情虽然缺少变化,但还不到阴郁的地步。搞不好在男性客人看来,这正是一种忧伤的美呢。

康代决定先试用一个星期,如果不行到时候再让她走就好。不过康代觉得,她应该可以做得不错。

问题是她还没有住处。她的行李只有两个略微有些大的包。

“你离开丈夫,接下来到底打算如何生活呢?”

康代随口一问,百合子却表情沉痛地低下头,小声应了一句“不好意思”。接着,她说:“除了离开那个家,我还没有任何打算。”

应该是十分沉重的难言之隐吧,康代这样想着,没有再追问。

康代一个人住在国见丘的一所独门独户的房子里。早逝的丈夫将这所房子和店面一起留给了她。他们当初正打算要小孩,导致现在多出了两个房间。康代决定让田岛百合子住进其中一间。

“等你正式在我这里工作后再一起去找房子吧。我还有房地产公司的朋友。”

康代说完,百合子热泪盈眶地不住鞠躬道:“谢谢,我会努力的。”

就这样,百合子开始了在康代的店“seven”的工作。而且康代的直觉没有错,她做得很好。客人们对她的评价近乎完美。

康代去看店时,白发调酒师如此对她耳语道:“真是捡了大便宜啦,小康。自从百合子来了,店里的氛围就不一样了。她虽然并不怎么能说会道,但是只要她在,店里就平添不少韵味。怎么看她都像是雾里看花,让人觉得是个有故事的人,有所保留又让人觉得有机可乘的感觉也是恰到好处。她绝对可以用。”

不用他说,康代也明白店里的气氛变好了。没过多久康代就决定正式雇她。

按照约定,两人开始一起去找房子。看了几家之后,百合子选择了宫城野区荻野町的一个房间。那是个铺了榻榻米的日式房间,似乎正是这一点中了她的意。康代于是顺便做了她的担保人。

那之后,百合子勤恳的工作态度也一直没改变。熟客越来越多,店里总是一片热闹的样子。其中当然不乏专门为她而来的客人,但是百合子受他们欺负或者卷进什么麻烦之类的事却从未发生过。或许是年轻时的陪酒经验起了作用吧。

当时日本的经济状况整体很好,店里的经营一直很稳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其间百合子似乎也完全融入了仙台这座城市。

但有一件事却让康代一直放心不下。随着相处的时间越来越长,两人之间也逐渐聊起各种话题,但她总感觉到百合子并没有真正地向她敞开心扉。不只是对康代,不管对谁,百合子似乎都没有流露出真实的一面。康代明白这正是百合子的魅力所在,也是店里生意兴旺的原因之一,这让她的内心有些矛盾。

关于离婚的原因,百合子似乎并不打算多说。康代原以为是丈夫出轨,但百合子明确地否定道“那并不是原因”。接着,她这样继续道:“是我不好。我不配。不管是作为妻子还是&8943;&8943;母亲。”

她提起自己有孩子的事,这是第一次。再问过后她说那是个男孩,离婚的时候他十二岁。

“那应该很不好受吧。你不想再见他吗?”康代问。

百合子的脸上浮出一抹寂寞的笑容。“我没有想见他的资格。我告诉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事。说到底还是没有缘分,我和那个孩子。”

康代试探着问能否让她看看孩子的照片,百合子摇了摇头。她说自己一张都没有。“如果带着那样的东西,我永远都没办法忘记。”说这句话时,百合子的眼睛里闪烁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坚韧。

真是个过分执着、自我要求严苛的女人。或许夫妻生活出现问题,也是因为她如此的性格吧,康代这样想。

那之后的时间仍旧不停流逝,当百合子在seven工作超过了十个年头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和一名客人之间的关系超出了寻常。

百合子管那名客人叫“绵部先生”,康代也曾在店里见过他好几次。他总是坐在吧台一角,一边啜饮着稀释得很淡的烧酒,一边读着娱乐杂志或者戴着耳机听广播。年纪大概五十过半,中等身材,或许是因为从事体力劳动,手臂上的肌肉很结实。

康代从两人的表情上就看出他们的关系不一般,便试着跟百合子确认。而她则如少女一般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承认了跟绵部之间的关系。只要来到店里,他就会一直留到最后,她似乎早就注意到了他的那份情意,最终也对他生了爱意。

百合子向康代道歉:“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很好嘛。我啊,也一直觉得百合子应该这样才好。对方有家庭吗?没有吧?那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啦。不如干脆结婚吧?”

对于这样的催促,百合子却没有附和。她只是轻微地摇头道,那不会。

之后,两人的关系似乎一直持续着,可康代没有深究,因为百合子不愿多谈。似乎那个姓绵部的男人也有一言难尽的隐情。

绵部的身影终于没有再出现在店里。康代去问百合子,说是因为工作关系调去了很远的地方。他的工作跟电力建设相关,需要去各种地方出差。

百合子的情况出现异常,就是在那段时间。她声称身体不好,请假休息的次数开始变多。关于病情的解释也是五花八门,有时候说有些发烧,有时候说全身无力。

“该不会是有什么毛病吧?不如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康代再怎么说,她也只是回答“没关系”。确实,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正常地上班,如同以往一样到店里勤恳地工作。

没过多久,绵部也回到了仙台,这才让康代松了口气。她觉得,百合子身体出现状况肯定是因为忽然间一个人生活太孤独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好几年。泡沫时代的好光景一去不复返,康代的店面也面临无法继续经营的窘境。虽然现在拼的是味道和价格,可竞争对手也变多了。康代的小料理店旁边竟然开了两家牛舌料理店。本来就只有这么一点客人,他们到底想怎么样?康代不禁有去跟他们理论的冲动。

小酒吧seven也不顺起来。百合子的身体状况又变得不好,开始经常休假。终于她找到康代说想辞职。“现在这个样子只能给店里添麻烦。我也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请您另外再雇一个人吧。”她说着,鞠了个躬。

“说的什么话。seven是靠你一人撑到现在的,身体不好多休息就是。给我好好地去治,我会一直等你的。虽然有可能找人顶替你,但那也只是暂时顶替。另外,你有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怎么瘦成这样&8943;&8943;”

实际上,百合子已经瘦到叫人不忍直视的地步。脸颊瘪了,下巴尖了,曾经圆润的脸庞已消失不见。

“嗯,没事。真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8943;&8943;”她的声音很消沉。虽然一直以来她都不怎么表露真实感情,可如今脸上的表情更加麻木了。

“绵部现在怎么样了呢?”康代想起便问道。百合子回答说“又因为工作关系去了远方”。康代觉得,这样一来她怕是更没精神了。

就这样,百合子开始了长期休假。那段时间里,康代奔波于两家店面间,却忙里偷闲地给她打电话,有时也去她家里看望。

百合子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很多时候她都躺在床上,看上去也没有好好进食。问她有没有去医院,她回答说“去是去了,但医生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毛病”。

康代一直觉得要尽快带她去像样的医院好好看看,可是为工作所迫,时间怎么也抽不出来,回过神来时已将近年底。来到户外,因寒气而不由得缩起脖子的日子多了起来,一年又要过去了。

那个午后,天空飘起了小雪。等到雪积起来,就算是正常人出门都会不便。康代担心百合子的情况,于是打去电话,却没打通。铃声一直在响,但始终没人来接。

康代忽然间感到不安。她裹上一件带帽子的羽绒外套,穿上靴子便走出家门。百合子从一开始住进荻野町那所房子之后便没有搬过家。

那是一栋两层小楼,共八个房间,百合子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康代站到门前按响了门铃,却没有人应。邮筒里塞满了广告册和传单。看到那些东西,康代更加烦躁不安。她再次打起电话。但接下来的瞬间,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听到了从门后传来的手机铃声。

康代敲起门来。“百合子,百合子,你在家吗?回答我一声啊。”但是房间里却没有人走动的声音。她试着去拧门把手,是锁着的。

康代冲下楼梯,环视四周看到楼房墙壁上挂着房地产公司的广告牌,于是按起手机。大约三十分钟后,康代和房地产公司的人一起进入了百合子的房间。门打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倒在厨房里的百合子。康代拽下靴子,呼喊着她的名字冲了上去,将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冰冷僵硬,而且出人意料的轻而纤细,如蜡一般苍白的脸上像是挂着一丝微笑。

康代放声痛哭。

不一会儿警察就到了,搬出了田岛百合子的遗体。因为是作为非正常死亡处理,似乎还有可能要送去解剖。康代听到后,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没事,我们一定会做好复原处理后再归还的。”身着西服的警察解释道,“而且我看很可能都没有解剖的必要了。房间并不混乱,所以不可能是谋杀,说是自杀也有些勉强。”

康代也被带到警察局接受讯问,问的主要是她跟百合子的关系以及发现遗体的经过之类。

“也就是说,她没有其他亲人?” 听完她的话,警察问道。

“我是这样听说的。她跟前夫还有一个儿子,但他们肯定没有联系。”

“她儿子的地址呢?”

“我不知道。我想百合子自己也不知道。”

“这样啊,麻烦啊。”警察小声道。

百合子的遗体第二天就被送了回来,看上去最终并没有进行解剖。

“从死亡到尸体被发现已经过了两天。做了血液检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很可能是心力衰竭,这是医生的看法,他怀疑死者的心脏机能一直有问题。”

听了警察的话,康代被深深的悔恨包围。早该带她去做更细致的体检。

康代觉得要替她举行葬礼,哪怕形式简单些,于是独自开始了准备。首先必须要通知的就是绵部。百合子的手机已经被警察还了回来,于是康代便翻起了通讯录。里面的名字比她预想的还要少。康代的手机号码和家里的电话、料理店、seven、常去的美容院、十几个熟识的客人,大概就这么多了。看通话记录,最近的两个星期里,百合子并没有主动给谁打过电话,来电记录也只有康代而已。

百合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究竟是被多么深沉的孤独包围啊,康代光是想象便不住地颤抖。跟谁都不见面,跟谁都不交谈,独自倒在厨房冰冷的地上时,闪过她脑海的会是怎样的画面呢?是她爱的男人,还是她仅有的儿子呢&8943;&8943;

通讯录w开头的那栏里有“绵部”这个姓,康代这才知道他的姓写成汉字时是这样。原先她一直以为是“渡部”(日语中这两个姓的发音都是watabe。) 。

康代试着用百合子的手机拨了号码。她觉得如果是不认识的号码,或许对方会有所警惕。

电话很快便通了。“喂。”康代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啊&8943;&8943;绵部先生?”

“是我&8943;&8943;”应该是康代的声音跟百合子的声音差别太大吧,对方表现出一丝警觉。

“不好意思,我姓宫本,是仙台seven酒吧的,还记得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对方“啊”了一声,又问道:“是百合子有什么事吗?”

“是的。那个,请冷静地听我说。”康代舔了舔嘴唇,深呼吸之后继续说道,“百合子,她去世了。”

康代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绵部和百合子一样,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这种时候应该也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吧。又或许因为打击太大,反而仍是面无表情?

她听到对方清了清嗓子,用压抑的声音问道:“什么时候?”

“我昨天发现的遗体。但是警察说,死亡时间应该再往前推两天。死因是心力衰竭&8943;&8943;”

“这样啊,真是给您添麻烦了。”绵部平淡的口吻里听不出任何惊诧或悲伤。康代甚至觉得,难道他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形了吗?

康代告诉他自己正着手准备葬礼,并且希望他可以来上一炷香。他却在电话那头沉吟起来,“非常抱歉,我做不到。”

“为什么?你们虽然没有结婚,但是也交往了那么多年啊。”

“对不起,我这边也有很多事情要处理。百合子的丧事,还要请您多费心。”

绵部似乎要挂电话,康代有些慌张。“请等一等。这样百合子也不能安心地离开啊。骨灰究竟该怎么处理,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打算。过两天我肯定会再联系您。可以告诉我您的电话号码吗?”

“可以是可以&8943;&8943;”

康代说出自己的号码之后,绵部只丢下一句“我一定会再联系您的”,便挂断了电话。康代只能呆呆地盯着已经被挂断的手机。

第二天,在丧葬公司最小的房间里举行了一场小小的葬礼。康代通知了seven的一些熟客,虽说不是完全没有人来送葬,这仍然是一场颇显孤寂的葬礼。火化后,康代将骨灰带回了家。可是骨灰也不能总放在自己家里。荻野町房子的事也必须考虑,担保人是康代,她要负责退房,这都没什么问题,但是百合子的遗物必须处理,全都扔掉真的好吗&8943;&8943;

掺杂着这些烦恼的日子仍在一天天流逝。其间康代试着给绵部打过几次电话,但都没有打通。康代开始觉得自己被他骗了。说到底他们两人也没有正式结婚。或许对方觉得摊上这样那样的琐事很麻烦,很可能再也不联系康代了。

房地产公司打来电话,希望尽快把房子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百合子的葬礼过去一周以后了。没法子了,康代下定决心,只有去收拾房间,把自己觉得不需要的东西全部扔掉,但恐怕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会面临那样的判决。

然而就在康代起身打算出门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看来电显示,应该是从公用电话打来的。

“是宫本女士吧。”她接通电话后,听到了一个沉静的声音。“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我是绵部。”

“啊&8943;&8943;”康代深深地舒了口气,“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联系我了呢。你的手机一直都打不通。”

绵部低声笑了笑。“那个号码已经被我注销了,因为那是专门用来跟百合子联络的。”

“是吗?可是,即便是那样&8943;&8943;”

“不好意思,我当时应该跟您说一声的。但是请您放心,接管百合子骨灰和遗物的人我已经找到了。”

“啊,真的吗?是什么人?”

“是百合子唯一的儿子,人在东京。我之所以拖到现在,是因为一直在找他的地址。但是没关系,我已经查出他的所在了。我现在念一遍,能麻烦您记一下吗?”

“啊,好的。”

绵部说出的地址是杉并区荻窪,百合子的儿子似乎就住在那里的一处单身公寓。

“可惜的是没能查出他的电话,我觉得先给他写封信为好。”

“那就这样办吧。那,他儿子的姓名呢?也姓田岛吗?”

“不,田岛是百合子的娘家姓,是她离婚之后改回来的。他儿子姓加贺,加贺百万石的加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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