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1/2)
等白瞎子再次走进房间的时候, 孟长青已经没了踪影。
玄武山。
谢仲春半个月前已经回到了玄武,此时他正坐在紫来大殿与南乡子说着话。关于北地的情形, 他与南乡子提了。南乡子闻声是一阵经久的沉默。孟长青是真的再没想过回头。平日里瞧着如此怯懦的一个人, 胆子竟是如此之大,做了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孟长青造了一个人间酆都出来,在生死之界上搭了一座桥, 如今太白幻境已经落成, 他似乎是真的已经成功了。
即便是如今杀了孟长青,那庞然幻境也依旧横亘在北地,太白城成了鬼蜮之地。事已至此,已成定局。
从此, 这北地的纷争怕是要多起来了。
南乡子终于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时候, 总觉得他身上确实是有少时李道玄的影子。”孟长青身上那份气质,无疑是从李道玄那里学来的, 却又有些不一样。李道玄是道门金仙, 生来能够通人间四时,对天生万物怀有一种天然的悲悯。而孟长青的那种悲悯, 像是他自己切身体会过,感同身受,与其说悲悯,反倒更像是他自己内心对这个世界的共鸣。
说像吧, 南乡子又觉得, 这两人其实全然不一样。
谢仲春拧眉道:“你前一阵子还说孟长青当众虐杀吴聆, 心『性』不正,容易走了极端,如今倒是颇有几分赞同他的意思?”
南乡子道:“他心『性』不正,与他仍是心怀悲悯,二者并不相悖。他自幼便是怯懦自卑的『性』子,鄙夷邪修,自诩正道,世事一有不合他心意的他便觉得痛苦难忍,偏偏他从来不吐『露』半分,只是暗自伤怀怨愤,这样的『性』子,说正能够正吗?李道玄的通脱与自在他是一点也没学到。他走到今天,是有几分道理的。”
南乡子说到这里,又逐渐缓了语气,叹了口气低声道:“他如今为了众鬼修建鬼城,我倒是相信他是出自一片赤诚。敢为天下先,也是份难得的魄力。只是此事一起,无论成败,他都要一力承担此事的后果了。”
新造人间酆都,又岂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
阴气聚集的地方,容易滋生出魔物。若是有心人利用鬼都的邪气与煞气,于人间而言又是一场灭顶的灾祸,阴阳交界,生死相交,变数太多了。这道门并非只有孟长青一个人心怀悲悯。然而阴阳有界,一切才能够庄严有序,若是失去了秩序,人世间赖以维系的根本便会轰然坍塌,遗祸无穷。数千年来无数的惨祸和悲剧都证明了这一点。道门需要的是平衡之道,阴阳调和,生死有序,万物方能生生不息,人间才能长久的澄净安宁。
道门一而贯之的规矩,其实饱含了道门先祖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道门中人为何要收束自己?又为何要敬畏天常?很多人其实都不明白。南乡子尤记得,当年李道玄第一日上山,玄武山上的师兄弟们都对这个小师弟近乎恐怖的天资和修为震撼不已,这样的人,毫无疑问会成为道门至圣,扫『荡』妖邪,匡扶苍生。在他们一群人的眼中,光凭这修为,李道玄自然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然而他们的师父却在李道玄学道的第一日就告诉他,绝不可轻易地干涉人间之事。
万法自然。
正是因为强悍到足以轻易倾覆平衡,才越要学会收束自己,克制自己。人间正邪善恶从来都不是能轻易一分为二的东西。玄武的师父们一面告诉李道玄不要干涉天道,一面又纵容着李道玄,他们是带着对将来的期许,小心翼翼地陪伴着这个一出生就是道门金仙的孩子,让他去尽情地感受和体会这个世上一切,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星移斗转,百川归海,无一不是道。
李道玄从来就没有被教过:你要去道济天下,你生来是为了天下苍生。
师父们只会告诉李道玄,花开花落自有时。
所以李道玄绝不会赞同孟长青所做所为,李道玄比谁都明白,强行干涉天道,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可南乡子又禁不住在想,谁也不信孟长青能做到,可若是孟长青真的做到了呢?人间酆都,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或许也会建立另一种全新的秩序,怨灵游走人间,是桩道门几千年来都没有解决的沉疴,若是怨魂能够归于一处,眼前人间的灾祸至少能够平一半,这其实算好事,只是所有人都不愿意或是不敢尝试罢了,毕竟这事儿的代价或许是人间百年大『乱』,或许是身死道消,又加之道门的规矩摆在那里。
倘若孟长青真的做到了,未必不是一桩壮举。
这些话南乡子没有和谢仲春提。谢仲春必然不会认同,或许连孟长青都想不到,玄武三位真人,唯一对他有点认同感的,会是南乡子。
谢仲春没有再提这些事了,南乡子也没有继续说什么,过了会儿,谢仲春低声道:“对了,今日是陶寻夫妻的忌日。”
南乡子端着杯子的手一顿。
陶寻是陶泽的父亲,是他们二人的师弟,当年陶寻夫妻死于正邪斗『乱』,留下了陶泽这么一个孩子。那一年陶泽才两岁,后来就依照陶寻的遗愿将这孩子送去了『药』室山抚养。南乡子半个月前知道了陶泽死于北地的消息,初闻也是愕然了许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陶泽自幼不是玄武内门长大的,有些眼生,谢仲春从前管着书院,乍一眼见到陶泽也没认出来这是陶寻的孩子。
陶泽的“润春”两个字还是南乡子取的。泽润万物,天下迎春,取的是万象更新的意境。
今日是陶寻夫妻的忌日,南乡子叹了口气,低声道:“一起去玄武百字碑那里走一走吧。”
谢仲春没说话,点了下头。
玄武百字碑,说是百字碑,其实何止百字。玄武立派以来,所有的玄武弟子身死之后,名姓和事迹都刻在一方巨碑上。后来渐渐地刻不下了,便又不断地将挪来新的巨碑立在这重霄山上,至如今,一共十一块巨碑矗立其中,苍苍莽莽,除此之外,再无一物。
这十一块巨碑,便是巍巍玄武四千年道史。
重霄山。
几个玄武弟子脸上全是惊骇,握着剑轻微地颤抖起来。孟长青站在一块巨碑之下,神情漠然,终于,他回过头低声问道:“陶泽为何会被玄武除名?”
孟长青没有将信寄到玄武,他是亲自来了一趟玄武。他原本没想惊动任何人,他只是想亲自上玄武百字碑祭拜陶氏夫『妇』与陶泽。是非对错就抛至洪流之中,他甚至不愿意再去想什么道不道的,他只是想最后送一程陶泽,看着陶泽与自己的父母归于一处。陶泽这个人,看着没心没肺,心底深处却向往和怀念着温情,几乎从不提及自己的父母,心中却又一直希望不辱没他们的声名。
孟长青今日才知道,陶泽已经被玄武除名,玄武百字碑上,没有陶泽的名字。今后的玄武弟子,不会知道这玄武曾经有一个名叫陶泽的人。
孟长青站在那里,仿佛被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
玄武弟子初见站在碑林里的孟长青时,全都难以置信此人竟然敢在堂而皇之在玄武现身。年纪最长的玄武弟子立即让师弟去通报师门,听见孟长青的话,第一时间却是想起了自己惨死在太白城的师弟们,他咬牙道:“陶润春勾结邪修,早已不是玄武弟子了!”
孟长青闻声回头看向那名说话的弟子,看了很久,忽然他竟是笑了声,也不知道笑些什么东西。铮一声响,他反手就抽出了大雪剑,往巨碑走去。
那名玄武弟子立刻看出他是要在碑上刻字,喝道:“你敢?!”
一个铸下大错早已被玄武除名还勾结邪修的弟子,怎么配与玄武为道而死的先辈列于一处?几个玄武弟子几乎想都没想就拦在了孟长青的面前,将那碑挡在了身后,剑锋毕『露』,那眼神非常明确,他们今日就是死,也绝不可能让孟长青靠近这巨碑一步,更不可能容忍他在上面胡『乱』刻字。
重霄山十一块巨碑,这是玄武四千年道史,又怎么可能容忍一个邪修叛逆来侮辱?
孟长青道:“让开。”
“孟长青!几位真人马上就会赶到此地,你信不信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孟长青道:“让开。”
一个弟子怒道:“陶润春他一个勾结邪修的叛逆,早已被玄武除名,死不足惜!孟长青你今日想用这叛逆的名字羞辱玄武道门,侮辱玄武先辈,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孟长青直接抬手一剑扫了过去,平地骤起惊雷声。下一刻,那还在放着豪言壮语的玄武弟子就已经被腾啸的剑气拍了出去,落地时砸起一地的汹涌尘土。
“师兄!”
孟长青抬头看着余下的玄武弟子,几个年纪偏小的玄武弟子下意识被惊骇地往后退,孟长青低声道:“让开。”
孟长青清晰地感觉到,他失控了。忍不住,是真的忍不住,心中的怨恨终于爆发了,遏制不住,喷薄而出。他有错,他认了,可陶泽这事儿他忍不了。若只是因为陶泽救了太白城众鬼,便要被划入邪修,他实在是忍不了。
南乡子与谢仲春走到一半,忽然就看见重霄山腾出滚滚煞气,风云剧变。两人均是面『色』均是一凛。等两人赶到的时候,数位玄武弟子已经重伤倒地,孟长青刚好收剑入鞘,巨碑之上,陶泽的名字完完整整地刻在陶寻夫『妇』的下面。
几个尚未昏死过去的玄武弟子满脸都是屈辱,孟长青此举简直就是在侮辱整个玄武道门,他们挣扎着爬起来,恨不得将孟长青的手砍下来。更讽刺的是,孟长青用的竟是大雪剑,玄武二十四剑,竟是还在孟长青手中。他们正悲愤屈辱不已,看见谢仲春与南乡子,有如看见了救星从天而降,用尽全力喊道:“掌教真人!他杀了师弟!他杀了师弟!”
谢仲春与南乡子一眼望去,一时只见许多弟子昏死在血泊中,生死不明。跟在两位真人身后的玄武弟子立刻冲上前去,将那几位昏死的弟子扶起来。从山上往下看,山道之上,越来越多的玄武弟子正循着动静朝着重霄山飞速赶来。
谢仲春见状当即震怒,一剑朝着孟长青而去,孟长青抬剑挡下,连衣袖都没掀起来一片。他甚至都没回头看,直接悍然挡下。
谢仲春喝道:“孟长青!你胆敢在玄武伤人?”
“陶泽为何会被除名?”
“事到如今,你还有空『操』心别人,还不知错吗?”
“我错在何处?”
谢仲春的声音天生自带威仪,“江平城杀害百姓,伏魔台残杀长白弟子,修建鬼境祸『乱』天常,无数道门弟子惨死太白城,你还不知错?”
孟长青微微低着头,猩红着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闻声终于笑了声,道:“对,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回过头看着面前的一群人,“是我的错,我错在我就不该出生,不该学道。我错就错在我是孟观之的儿子,枉做什么好人?你们心里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吧?我从骨子里就是个邪修,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是!今日我如你们所愿,可还算满意?”
南乡子冷声道:“玄武从没有人因为你是孟观之之子而慢待你,是你自己轻贱自己,才觉得天下人都为此而对不住你。”
孟长青闻声看向南乡子,道:“我杀江平城百姓,是因为他们本遭受非人的苦楚,他们哀求我动手杀了他们。我杀吴聆,是因为吴聆屠了清阳观,杀人无数,其罪当诛。我修建鬼境是因为人间当有正道公义,我错了吗?我错在哪里了?”
南乡子道:“江平城一事,你犯了道门禁滥杀的规矩,你以为你做对了,你可知你此举为后来的道门修士开了一道先河,今后道门弟子想杀人都用你的借口搪塞掩饰,这种事本就是众说纷纭难辨真相,个个如此,人间岂非大『乱』?百姓为弱者,故而道门用重典收束住修士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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