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2)
陆讷转头一看,发现是陈时榆,不知是不是在等陆讷,参加首映的人都离开了,他也没走,身上因为只穿了单薄的衬衫西装,冻得鼻子红红的,还不停地吸溜着鼻涕,漂亮的凤眼里盛满了担忧和陆讷不懂的忧伤。
陆讷招手叫道,“小榆树,我失恋了,陪我一起去喝酒去。”
陈时榆什么也没说,跨腿坐进摩托车的副座,陆讷正想发动,就听见另一声叫唤,“陆讷——”
陆讷抬头循声一瞧,发现居然是苏二,一手扶着半开的车门神情莫测地看着陆讷。陆讷一愣,“苏二少怎么还没走呢?”
苏二盯着陆讷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一直跟着你。”
陆讷一愣,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会儿似乎也忘记了从前跟苏二的那些不愉快,笑得不羁,“哈,你陆爷难得失恋一次,居然被你们这帮孙子围观,来吧来吧,都一起来喝酒,你陆爷请。”本来还以为苏二肯定不屑一顾,谁知等陆讷和陈时榆开着摩托上了路,发现苏二布加迪居然跟在后面。
陆讷他们去的是水陆观音,里面一如既往混迹着整个s城三教九流的人,诗人、作家、音乐家、资本家、外资企业包身工……陆讷显得特别亢奋,一会儿跟这个人打招呼,一会儿拍拍那个人的肩,一会儿跟人聊性工作产业者的艰辛和与时俱进的精神,直到酒吧的小舞台上,有人抱着一把木吉他开始唱歌——
那个歌者并不看台下的人,好像外面的世界通通与他无关,他抱着吉他就是整个宇宙,他的歌声嘶哑而用力,没有女性的婉转,他唱“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的心碎,当我想你的时候……”那是千万条路不是路,只认一条,行至绝处,不得缝生,天崩地陷,内心切肤的伤心无从掩盖。
陆讷的心中的悲鸣忽然与此相应和,他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个长相沧桑留着中分半长发的男人,然后闷头喝酒,一杯接着一杯,陈时榆先还静静地陪着他喝,不劝阻,后来看他越喝越多,就忍不住劝阻,“陆讷,别喝了——”
苏二自始至终都没有碰酒杯,就那么端着一副高贵冷艳的架子冷眼瞧着,这时候忽然哼了一声,“陆讷你也就那点出息,不就是个女人,还是个一没长相二没身材的妞,至于吗?”
他的话音刚落,陆讷忽然愤怒地从位子上窜起来,一把揪住苏二的衣领就把人给摁在桌子上,提起拳头就要揍人——
陈时榆吓了一大跳,赶紧站起来想要劝架,但陆讷提着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他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苏二。苏二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眼睛里有危险的黑色漩涡,漩涡下,有火山的岩浆在涌动。然后,他不可思议地看见陆讷的双眼一点一点地红了,用力地抿住嘴,偏过头,深吸一口气,又一点一点地把要涌出眼眶的眼泪给逼回去了。
陆讷松开了揪着苏二衣领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身体,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地看了苏二一眼,挥挥手,打着酒嗝说:“你这个人……没真心!”
苏二的表情愣愣的,他还在震惊于陆讷的眼泪,忽然听到这样的话,邪火一下子窜上来了,上前一步,掰过陆讷的脑袋,就狠狠地亲上去了——
这哪里是亲啊,简直就跟对待阶级敌人似的,凶恶地咬着他的唇用力地吮吸,舌头蛮横地伸进陆讷的嘴里,攻城略地。
陆讷一下子懵了,脑袋里基本就是一团浆糊,失去思考的的能力。而且苏二冲过来的劲儿太大,把陆讷逼得往后退了几步,他本来就喝高了,腿软,人就给摔地上了,后脑勺咚一下撞在地板上,苏二那一百二十多斤的体重全压他身上了,差点没把他压吐血了。
周围的人本来看他们要打架,结果剧情急转直下,顿时口哨声,嬉笑声一片。
陈时榆被一连串的事情弄得措手不及,此时抿着唇连忙去扶陆讷。苏二哪料到自己就那么一亲能把人给摔地上了,他自己也是一身狼狈,赶紧爬起来,去看陆讷,陆讷整张脸都皱起来了。苏二要去扶他,手刚刚碰到陆讷的衣服,忽然被狠狠打掉了——
酒吧灯光下,陈时榆的脸苍白而冷漠,一双眼睛宛若冬日里被雪覆盖的针叶林一样冰冷刺骨,也没看苏二,只是帮陆讷揉着后脑勺,蹙着眉关心的问:“怎么样,要不要上医院?”
陆讷坐在地上,闭着眼睛哼哼唧唧的,也说不出个话来。
苏二望着陈时榆眼睛危险地眯了眯,特么早前就看他不顺眼了,苏二自己是gay,自然能够看出来陈时榆的性向,此刻冷下声音来警告道:“这儿没你什么事了,陆讷我会送他去医院。”
陈时榆冷笑一声,“苏二少搞错了吧,我跟陆讷才是朋友,至于像苏二少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我们高攀不起,不劳费心了。”
苏二什么脾气啊,这以前能跟他这样说话就一个陆讷,他对陆讷能宽容,对陈时榆可不会客气,抬脚就踹在陈时榆身上,“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陈时榆本来扶着陆讷,被一脚踢在胸口,连着陆讷一块儿摔在地上,本来苍白的脸更苍白了。这一晚上,似乎所有人都不正常了,陈时榆爬起来就扑过去冲着苏二挥拳,两个人迅速地扭打在一起,都没了平日里的衣冠楚楚,清高矜贵。
直到有人喊:“喂,别打了,你们那哥儿们自己走啦!”
两人迅速分开,目光在酒吧搜寻了一遍,果然没看见陆讷,顿时有些着急,他今天喝了那么多酒,别给摔沟里或者乱穿马路给撞了,结果走出酒吧,发现陆讷好好地蹲酒吧门口抽烟呢。那一摔把他那酒劲暂时给压下去了,人清醒了,看见两人出来,淡淡瞄了一眼,没有任何语气地问:“不打啦?”
被陆讷这样的语气一问,就跟被幼儿园老师训似的,脸上都有些讪讪。本来今天为了首映,特意穿得光鲜亮丽的衣服,如今是一个比一个非主流。相比之下,失恋的陆讷却比他们中任何一个都齐整,猩红的烟头一明一灭,他望着远处的一点虚空,寂静、无言。
陈时榆忽然觉得难受,走过去陪陆讷蹲着,小声说:“陆讷,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好吗?”
陆讷淡淡地说:“不用,人还以为我撒酒疯闹的,等着一帮没良心的禽兽看我笑话啊……”他抽完烟,将烟头弹远,然后说:“拉我一把,我站不起来了。”
陈时榆赶紧架着陆讷站起来,陆讷说:“回家吧。”
苏二将车开了过来,陈时榆拉开后座,让陆讷爬进去,自己刚想进去,就听陆讷说:“我想睡觉,你坐前面去。”
陈时榆没法子,只能坐副座。车厢里空调的暖风安静而温柔,陆讷蜷着身子睡得无声无息,全然不理前面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和各怀鬼胎。
到了陆讷那出租屋,陈时榆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又是给陆讷倒茶,找三九葛花中药配方颗粒,陆讷工作需要,免不了喝酒,有时喝高了,得靠它醒酒,家里常备着,这点陈时榆都知道,又给放热水,又给陆讷找换洗的睡衣内裤,简直就跟陆讷媳妇似的。
苏二啥都插不上手,臭着脸眼睁睁地看着,气得肝儿都疼了。热水来了,陆讷自己摇摇晃晃地进了卫生间,啪一下把门关上,留下房间里互不对盘的两人。
苏二是第一次来陆讷的住处,这两瓣屁股大的地方除了床连个坐的地儿也没有,真心让苏二少嫌弃。陆讷又不是爱收拾的人,衣服脱得东一件西一件,基本上分不清哪件是干净的,他又爱买书,还专挑冷门偏门的买,杂七杂八地堆在床底、床头和书桌上,苏二随手就拿起一本贴了不少标签的书翻开来,里面还有不少陆讷的注语,基本上没啥正经的,比如“给跪了,真心精辟”、“劳伦斯事儿逼,难怪早夭”、“胡兰成无耻,不过心中某种纯洁的东西一直存在,难怪聪明如张爱玲,读到他文字里的伤心和一瞬间对自己的懂得,也低到尘埃去了。”
苏二正翻得津津有味呢,身后传来陈时榆冷冷的声音,“你别乱翻他的东西,他东西看起来乱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回头找不见了,又得发脾气了。”
苏二的脸顿时阴下来,跟要狂暴雨似的,忽然听见卫生间里陆讷叫了一声,似乎滑到了,两人迅速奔向卫生间,陈时榆还拍着门叫陆讷,苏二直接把门给踹开了,就见热腾腾的白雾中,陆讷光着身子叉着脚坐地上呢,龇牙咧齿的,见苏二把门锁给踹坏了顿时怒了,“你当演美国大片呢,哪儿都有纯洁无辜遭坏人绑架的小姑娘等着你去救?门都没锁你踹什么踹啊!你这人思想就欠缺战略高度。”
苏二气得心肝脾肺胃都一起疼了。
陆讷自己爬起来了,正准备套内裤呢,一只脚都伸进去了,忽然僵住,扭头看俩木桩似的杵在那儿的人,顿时把脸挂下来了,“怎么着,还想看你陆爷怎么穿衣服啊,都他妈给我滚出去。”
两个人默默地退出去,陈时榆还给小心地带上了门。
没一会儿,陆讷就出来了,洗完热水澡的他,显得很疲惫,没有骂人时那么精神抖擞,挥挥手说,“都走吧,我要睡觉了。放心,不会让你们在明天的报纸社会版上跟我打招呼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吭声,最后还是陈时榆先开口,“那你好好休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陆讷的公寓,下楼。苏二坐进自己的布加迪,发动引擎,嗖一声就开出去了。陈时榆吸了吸将要留下来的清水鼻涕,紧紧地裹住身上单薄的西装,缩着脖子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把两人打发回去后,陆讷将自己摔在床上,摊开四肢,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摩托,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从深海里被捕捞上来的咸鱼,有些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一点点,一涓涓,都流走了。
苏二洗了热水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酒柜里拿出威士忌,倒了一点,走到面朝海景的落地窗边,喝了一口,酒精刺激到嘴上的伤口,微微的疼。他嘶地吸了口气,指腹轻轻地按了按嘴唇,忽然像想起什么,脸上不由自主地带出微笑,眼里溢出一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欢喜和温柔,一下子生动了整张略显阴沉桀骜的脸。
同样的夜晚,陈时榆的地下室在早春的天气里依旧冷得彻骨,他躺在吱嘎作响的弹簧床上,一手枕着脑袋,另一只手上,放到自己眼前,手里拿着那张已经发旧的游戏兑分券。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但他毫无睡意。白炽灯昏昏暗暗的光照在他的脸上,苍白而俊美,有一种交织着脆弱和疯狂的神经质的迷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