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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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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颈背略微刺痛,连忙躲开,转过身去。坎迪手拿刀子站在那儿。黑黑的面孔没有表情,但他眼中有一股我没见过的光辉。

“你累了,朋友。”他柔声说,“我给你弄一杯酒,不要吗?”

“波本威士忌加冰块,多谢。”我说。

“马上来,先生。”

他一把合上小刀,放进白衣服侧袋,就轻手轻脚走开了。这时候我终于看了看艾琳。她身体前倾,静静坐着,双手紧紧合在一起。她低垂着脸,就算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当她开口说话,嗓门跟电话中报时的机械声音一样清明空洞——一般人不会无缘无故继续听报时,如果继续听,电话会永远告诉你几分几秒,音调没有一丝改变。

“霍华德,我见过他一次。我根本没跟他说话。他也没跟我说话。他变得太厉害了。头发全白了,脸一一再也不是同一张脸了。但我当然认得他,他当然也认得我。我们彼此对望,如此而已。然后他走出房间,第二天他离开她家。我是在洛林夫妇家看见他一一还有她的。有一天下午近晚时分。你在场,霍华德。罗杰也在。我想你也看见他了。”

“我们被介绍互相认识。”斯潘塞说,“我知道他娶的是谁。”

“琳达·洛林告诉我说他失踪了。他没讲理由,没有争吵过,不久那个女人就跟他离婚。后来我听说她又找到了他,他落魄潦倒,两人再度结婚,天知道为什么。我猜他没钱,而且他也觉得无所谓了。他知道我已嫁给罗杰。我们错过了彼此。 ”

斯潘塞问道:“为什么?”

坎迪一言不发地把酒放在我面前。他看看斯潘塞,斯潘塞摇摇头。坎迪无声无息地走开了。没有人理他。他就像中国京剧里的道具人员,在舞台上把东西搬来搬去,演员和观众只当他不在场。

“为什么?”她重复道,“噢,你不会懂的。我们拥有的一切已经失去了。永远不可能回来了。盖世太保毕竟没抓到他。一定是某些高尚的纳粹党员没照希特勒的命令处置英军突击队。所以他侥幸活命,他回来了。我以前一直骗自己说我会找到他,像往日一样,热情、年轻,没有丧失本来面目。可是,我发现他娶了那个红发娼妇一一那就太恶心了。我自己已经知道她和罗杰有染。我相信保罗也知道。琳达·洛林也知道一一她自己也是荡妇,但没那么过分。他们都是一丘之貉。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罗杰,回到保罗的怀抱。既然他曾在她的怀抱中,而罗杰也曾投入同一个怀抱,我还要他吗?不,谢了。我需要更能鼓舞人的东西。罗杰我可以原谅。他酗酒,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为自己的作品担忧,恨自己只是卖文谋利的文学匠人。他衰弱,不妥协,饱受挫折,可以理解。他只是个丈夫。保罗要么更重要,要么就一无可取。结他一无可取。”

我灌了一大口酒。斯潘塞那杯已经喝完了。他正在搔长沙发的布,完全忘了眼的一大堆黄纸,已故作家未完成的小说。

“换了我,我不会说他一无可取。”我说。

她抬起眼睛,茫茫然地看着我,又把眼皮垂下了。

“比一无可取更糟糕。”她说话的口气含有新的讽刺意味,“他明知道她是什么货色,还娶她。然后又为了自己早知道的卑劣行径杀了她。到头来更是逃走又自殺。”

“他没有杀她,”我说,“你明明知道。”

她平平稳稳地直起身子,呆呆地瞪着我。斯潘塞发出某种声音。

“罗杰害死了她,”我说,“你也知道。”

“他告诉你的?”她静静地问我。

“用不着明说。他给了我一两次暗示。到时候他会告诉我或某个人。不说出来他会崩溃。”

她轻轻摇头。“不,马洛先生。他不是因为那个原因崩溃。罗杰不知道自己害死了她。他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知道有些事情不对劲,想让它浮出意识表层,但却办不到。他震惊过度,使那件事的记忆完全毁掉了。以后也许会再想起来,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确实想起来了。不过先前没有。先前没有。”

斯潘塞几乎咆哮道:“不会有那种事,艾琳。”

“哦,有。”我说,“我知道两个知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有个神志不清的酒鬼杀死一名在酒吧搭上的女人。他是用她脖子上的围巾勒死她的——围巾本来用一个时髦的挂钩套着。她跟他回家,后来发生什么事没人知道,只知道她死了,警方抓到他的时候,他自己领带上别着那个时髦的挂钩,他完全想不起挂钩是哪里来的。”

“永远想不起来?”斯潘塞说,“还是只是当时不记得?”

“他从来没承认过。他已经没办法活着接受询问了。他们用毒气处死了他。另一个案子是头部受伤。他跟一个有钱的性变态住在一起,就是那种收集初版书、煮花哨食品、墙板后暗藏昂贵秘密图书室的家伙。他们俩吵了一架——满屋子扭打,从这个房间到那个房间,屋里很乱,有钱的家伙最后落败了。凶手被捕的时候身上有几十处淤伤,手指也断了一根。他只知道自己头痛,找不到路回帕萨迪纳。他不断绕着圈子,在同一个服务站停下来问方向。服务站的人断定他是疯子,就打电话报警。绕到下一圈时他们正在等他。”

“我不相信罗杰会这样。”斯潘塞说,“他跟我一样正常。”

“他喝酒常神志不清。”我说。

“我在场。我看见他干的。”艾琳冷静地说。

我向斯潘塞咧嘴一笑。不是灿烂如花的笑,但我感觉到自己的脸尽量装出笑容。

“她要告诉我们了。”我告诉他,“只管听。她会告诉我们。现在她控制不住自己了。”

“是的,没错。”她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我们连仇敌都不愿告发,何况是自己的丈夫。霍华德,我如果在证人席公开讲,你不会喜欢听的。你这位斯文、多才、永远受欢迎又很赚钱的作家会显得很下贱。性感,对吧?那是在纸上。可怜的傻瓜想努力做到文如其人。那个女人对他而言只是战利品。我偷偷监视过他们。我应该羞愧才对。有些话不能不说了。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惭愧。我看到了整个下流的场面。她用来偷情的客房刚好很幽静,附有车库,门开向死巷侧街,有大树遮挡。终于有一天——罗杰这些人一定会如此——他不再是令人满意的情人了。醉得过了头。他想走,她追出去尖叫,浑身一丝不挂,手上挥舞着一尊小雕像。她骂人的话实在太脏、太下流,我不想重述。然后她想用小雕像打他。你们都是男人,一定知道最叫男人震惊的莫过于一位理当高雅的女士使用淫猥不堪的语言。他醉了,他有过突然暴力发作的前例,此时又发作了。他抢下她手里的小雕像。其他的事你们猜得出来。”

“一定流了不少血。”我说。

“血?”她尖声笑起来,“你们真该看看他回家的样子。我跑去开我的车逃走,他还站在那边俯视她。后来他弯腰把她抱起来,抱进客房。那时候我才知道他受到了震撼,已经半醒了。他大约一个钟头后回到家。他很安静。看我等门,他吓了一大跳。但他当时没有醉。他头昏眼花,脸上、头发上、外套前胸都有血迹。我带他到书房盥洗,帮他脱衣服,大致清洗一下,让他上楼淋浴,安顿他上床。我找了一个旧皮箱下楼,收拾沾血的衣服,放进皮箱。我洗了浴盆和地板,然后拿出一条湿毛巾,把他的车子擦干净,开进来放好,又把我的车子开出来。我驶到查特沃斯水库,你们猜得出我怎么处置那个装有染血衣物和毛巾的皮箱了吧。”

她停下来。斯潘塞正在搔左手掌。她飞快地扫他一眼,继续往下说。

“我不在的时候,他起来喝了很多威士忌。第二天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也就是说,他没提半个字,脑子里好像除了宿醉什么都没有。我也没说什么。”

“他一定奇怪那套衣服哪里去了。”我说。

她点点头。“我想他最后会这么想——但他没说出来。那段时间每一件事好像都一起发生了。报上满是那条新闻,接着保罗失踪,然后死在墨西哥。我怎么知道会出这种事?罗杰是我丈夫。他做了可怕的事,但她是可怕的女人呀。而且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后来报纸又突然不登了。一定跟琳达的父亲有关。当然啦,罗杰看了报纸,他说话活像无辜的旁观者,只是恰在此时刚好认识涉案人罢了。”

“你不害怕?”斯潘塞静静地问她。

“霍华德,我吓死了。如果他想起来,可能会杀了我。他是个好演员——大部分作家都是——也许他已经知道了,只是在等机会。但我不敢确定。他也许——只是也许——已经永远忘了那件事。而保罗死了。”

“如果他没提过你丢到水库的衣服,证明他起疑了。”我说,“记住,上回他在文章说有一个好人因他而死。”

“他这么说?”她的眼睛睁得恰到好处。

“他这么写——在打字机上。我把它毁掉了,是他叫我毁掉的。我想你已经看过了。”

“我从来不读他正在书房里写的东西。”

“韦林杰带走他那次,你看过字条。你甚至搜过字纸篓。”

“那次不同。”她冷静地说,“我正在找他可能去什么地方的线索。”

“好吧,”我说着往后靠。“还有没有?”

她慢慢摇头,怀着深沉的悲哀。“我想没有。最后一天,他自殺的那天下午,他也许想起来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想知道吗?”

斯潘塞干咳一声。“马洛先生在这种事件中该做什么?是你出主意要他来的。你说服我去办的,你知道。”

“我怕得要命。我怕罗杰,也替他担心。马洛先生是保罗的朋友,几乎是熟人中最后见他的人。保罗也许跟他说过什么。我必须弄清楚。如果他是危险的人物,我要他站在我这边。如果他查出了真相,也许仍有办法救罗杰。”

突然间,看不出什么理由,斯潘塞竟发起狠来。他身子往前倾,下巴往外突。

“艾琳,让我弄清楚。嗯,这儿有一位已经跟警方交恶的私人侦探。他们曾抓他进监狱。据闻他曾协助保罗——你这么叫他,我也这么叫——逃往墨西哥。如果保罗是凶手,协助逃亡是重罪。所以就算他查出真相,能洗清罪名,他也会干坐着不采取行动。你是打这个主意吧?”

“我害怕,霍华德。你不明白吗?我跟凶手同处一室,他说不定是疯子。而大部分时间我跟他单独在一起。”

“我明白。”斯潘塞仍然很强硬。“但马洛没接受,你孤零零一个人。后来罗杰开了那一枪,之后一星期你仍是孤单单一个人。然后罗杰自殺,这回是马洛一个人在场,多方便啊。”

“没错。”她说,“那又怎么样?我有办法吗?”

“好吧。”斯潘塞说,“很可能你认为马洛会发现真相,在枪已响过一次的情况下,他会把枪递给罗杰说:‘听着,老头儿,你是凶手,我知道,你妻子也知道。她是好女人。她受了不少罪。更别提西尔维娅·伦诺克斯的丈夫了。何不行行好,扣一下扳机,人人都会以为只是酗酒过度的案子。我要到湖边散步抽根烟,老头儿。祝你好运,再见。噢,枪在这里,里面有子弹,就交给你了。’”

“霍华德,你说话真可怕。我没想过这种事。”

“你告诉警官马洛杀了罗杰。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几乎是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说那种话是我不对。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也许你以为是马洛开枪打他。”斯潘塞冷静地说。

她的眼睛眯起来。“噢,不,霍华德。为什么?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这是可怕的说法。”

“为什么?”霍华德问道,“有什么可怕?警方也这么想。坎迪还告诉了他们动机。他说罗杰在天花板射出一个洞的那晚,马洛在你房里待了两个钟头——在罗杰服了安眠药睡着以后。”

她满面羞红,直红到耳根,呆呆地看着他。

“而且你没穿衣服。”斯潘塞恶狠狠地说,“ 坎迪对警方说的。”

“但在庭审——”她说话开始支离破碎。斯潘塞打断她的话。

“警方不相信坎迪。所以他没在庭审时说。”

“噢。”她舒了一口气。

“警方也怀疑你。”斯潘塞冷冷地说,“至今还存疑。只差动机。我想现在他们也许已想出动机了。”

她站起来,气冲冲地说:“我想你们俩最好离开我家。越快越好。”

“好啦,你做了没有?”斯潘塞问得很镇定,他伸手拿酒杯,发现酒杯是空的,此外一动也不动。

“我做了什么没有?”

“杀死罗杰?”

她站在那儿瞪着他。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面色惨白,绷得很紧,非常生气。

“我只是问些你在法庭上会被问到的问题。”

“我出去了。我忘了带钥匙。我按了铃才进得了家门。我到家他已经死了。这些大家都知道。老天爷,你到底中了什么邪?”

他拿出一条手帕来擦嘴。“艾琳,我在这栋房子里逗留过二十次。我从来不知道你们家前门白天会上锁。我没说你杀死他。我只是问你。别告诉我不可能。这种情况下很容易。”

“我杀死我丈夫?”她慢慢地、惊讶地问道。

“假设他是你丈夫的话。”斯潘塞用同样漠然的语气说,“你嫁他时另有丈夫。”

“谢谢你,霍华德。多谢你。罗杰的最后一本书一一他的绝唱一一就在你面前了。拿了走人吧。我想你最好打电话给警察,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这是我们友谊的迷人下场。迷人极了。再见。霍华德。我累了,我头疼。我要到房里躺着。至于马洛先生一一我想这些都是他灌输给你的一一我只能跟他说,他就算没有真的杀罗杰,至少也逼死了他。”

她转身走开。我高声说:“韦德太太,等一下。我们把事情做完。没有理由反感嘛。我们只是尽量做该做的事。你丢进查特沃斯水库的皮箱重不重?”

她回头瞪着我。“是旧皮箱,我说过。是的,很重。”

“你怎么把它甩过水库的高铁丝网?”

“什么?铁丝网?”她做了个无奈的手势,“我想危急关头人会有异乎寻常的力气做自己必须做的事。反正我办到了。如此而已。”

“那儿根本没有铁丝网。”我说。

“没有铁丝网?”她呆呆地复述一遍,她像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罗杰衣服上也没有血迹。西尔维娅·伦诺克斯不是死在客房外面,而是在屋里的床上。事实上她没流血,因为她已经死了一一是用枪打死的一一雕像砸烂她的脸时,砸的是死人。韦德太太,死人很少流血。”

她不屑地抿抿嘴唇。“我猜你在场。”她充满轻蔑地说。

接着她从我们身边走开。我们看着她走。她慢慢爬上楼梯,动作安详又优雅。她消失在房间内,门轻轻在她身后关上。寂静无声。

“铁丝网那番话是怎么回事?”斯潘塞迷迷糊糊地问我,他的头前后晃动,满面通红流着汗。他勇敢地承受这些,但对他而言太难受了。

“只是插科打诨。”我说,“我从来没有靠近过查特沃斯水库,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子。也许四周有围栏,也许没有。”

“我明白了。”他闷闷不乐地说,“重点是她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那两个人都是她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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