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2)
十一点我坐在餐厅加盖部分那一头算过来右边第三个小隔间里,背对着墙,任何人进来或出去我都看得见。那天天气晴朗,没有雾,连云都没有;游泳池从酒吧的玻璃墙外沿伸到餐厅另一头,太阳照得池面亮闪闪的。一位穿白色鲨鱼皮泳装的性感女郎正由扶梯爬上高台。我望着她褐色大腿和泳衣之间的一道白圈,心荡神驰。接着她突然消失,被深深悬垂的屋顶挡住了。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她转了一圈半跃下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映出阳光,形成一道彩虹,彩虹几乎跟少女一样漂亮。然后她爬上扶梯,解下白色泳帽,抖一抖白色的泳衣,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一张白色小桌前,坐在一位穿白色斜纹裤子、戴眼镜,肤色晒成均匀黑色的小伙子身边,那人一定是受雇在池畔服务的人。他伸手拍拍她的腿,她张开血盆大口笑起来。我对她的兴趣完全消失了。我听不见她笑,但只要看她露出牙齿在脸上咧出一个大洞就够了。
酒吧空空的。往下数,隔两个小间,有两位服装怪异的痞子正互相卖弄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的电影片段。他们中间的台面上有一部电话,每隔三分钟他们就玩拼凑游戏,看谁能打电话给制片人扎努克【注】提供热门的点子。他们年轻、黝黑、热切、充满活力。虽只是打电话,肌肉的活动不亚于我把一个胖子扛上四五段楼梯。有一个伤心的家伙坐在吧台上跟酒保说话,酒保一面擦酒杯一面听他说,脸上挂着假笑,一副恨不得尖叫几声的表情。顾客已届中年,衣着美观,已喝醉了。他想说话,就算不是真心想说,也停不下来。他彬彬有礼又友善,我听他说话好像还算清楚,但你知道他放不下酒瓶,只有晚上睡觉才松手。他下半辈子都会这样的,就连他告诉你的话,也不是实情。充其量只是他所知事实的扭曲记忆而已。全世界每一个安静的酒吧都有这样的伤心男子。
【注】扎努克:好莱坞著名制作人。
我看看手表,我们这位大权在握的出版家已经迟到二十分钟。我再等半个钟头就走。全听顾客的划不来。他若能对你作威作福,就会以为别人可以任意摆布你,他雇你可不是为这个目的。现在我不怎么缺工作,绝不让一个东部来的笨瓜把我当牵马童——那种经理人才在木板装潢的八十五楼办公室上班,办公室有一排按钮和一个对讲机、一位穿哈蒂·卡内基【注】职业妇女专属服装、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许诺的秘书。他是那种你九点整到,而他自己两个钟头后喝了一杯双份的鸡尾酒才飘飘而来,如果你不挂着笑容静静坐着等他,他那受到冒犯的经理才华会突然发作,事后要在阿卡普尔科【注】度假五周,才能复原。
【注】哈蒂·卡内基:20世纪三四十年代很有影响的服装设计师。
【注】阿卡普尔科:墨西哥重要的港口城市。
老酒吧服务员由我身边走过,轻轻地瞄我的淡苏格兰威士忌加水,我摇摇头,他晃了晃白脑袋,这时候一位梦幻一样的女人走了进来。我觉得酒吧一下鸦雀无声,老千不再玩纸牌,高凳上的酒鬼不再滔滔不绝——指挥在音乐台上轻轻敲一声,举起手臂,叫大家安静时,气氛就是如此。
她又高又瘦,身穿裁缝特制的白麻纱衣,脖子上围着一条黑白圆点丝巾。头发是童话公主的那种浅金色。她戴了一顶小帽,帽子下的金丝像鸟巢中的小鸟服服帖帖的。眼珠子呈罕见的矢车菊蓝色,睫毛很长,色泽稍嫌浅了一点。她走到对面的餐台,脱下手套,老服务员特地为她拉出餐台,绝对没有一位服务员肯为我这么做。她坐下来,把手套塞进皮包带子下面,含笑谢谢他,笑得温柔而纯洁,他迷得差一点儿瘫痪。她用很低的嗓音跟他说了一句话。他低着头匆匆走开。这家伙的人生真像有了重大的使命呢。
我瞪着眼睛瞧。她瞥见我的目光,视线抬高半英寸,我已经不在她的视线中了。但无论她看不看得见我,我都屏息不敢出声。
世上有金发碧眼之人,但金发碧眼现在几乎已变成一个滑稽的词了。一切金发碧眼的人都各有特点,大概只有白得像漂白的祖鲁族【注】、脾气软得像人行道那种除外。有唧唧喳喳的金发小可爱,有用冰蓝目光拦截你的雕像型金发壮妇。有仰视你、体味清香、闪闪发亮、吊着你的膀子,你带她回家她却总是很累很累的金发美人。她做出无奈的手势,头疼得要命,害你恨不得揍她一顿,却又深深庆幸自己及早发现她头疼的事,还没有在她身上花费太多时间、金钱和希望。因为头疼会永远存在,成为永不磨损的利器,比暴徒的刀剑或古罗马烈妇卢克雷西亚【注】的毒药瓶更厉害。
【注】祖鲁族:南非第一大民族。
【注】卢克雷西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贵族女子,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女。
有那种温柔、嗜酒的金发美人,只要是貂皮,什么样的衣服她都肯穿,只要是星光屋顶,她什么地方都肯去;还有活泼孟浪的金发美人,像个小哥儿们,样样要自己付钱,充满阳光和常识,精通柔道,可以一边过肩摔倒一个卡车司机,一边看《星期六评论》【注】,至多只看漏一个句子;还有那患了非致命性贫血绝症的苍白金发美人,萎靡不振,鬼魅一般,谈话轻声细语,你不能对她动一根指头,首先你根本不想这么做,其次她不是在读原文的《荒原》或原文的但丁,就是在读卡夫卡或克尔凯郭尔【注】,或者在研究普罗旺斯文。她热爱音乐,纽约爱乐乐团演奏辛德米特【注】的作品时,她会告诉你六把低音提琴中哪一个慢了四分之一拍。听说托斯卡尼尼【注】也听得出来。全世界就他们两个内行。
【注】《星期六评论》:于1923年创刊,主要内容包括书评等文章。
【注】克尔凯郭尔:19世纪丹麦神秘主义哲学家,基督教思想家,现代存在主义哲学的先驱。
【注】辛德米特:美籍德国作曲家、指挥家。
【注】托斯卡尼尼:著名意大利指挥家、大提琴演奏家。
最后还有风华绝代的展示品型,死过三个大歹徒男友后,她们先后嫁给两位百万富翁,每位一百万,老来在昂蒂布海角【注】拥有一栋浅色玫瑰别墅,一辆两座的阿尔法·罗密欧【注】,一窝已经是老皮老脸的贵族朋友——她对他们全都很亲昵却心不在焉,像老公爵对管家道晚安一样。
【注】昂蒂布海角:著名法国海滨旅游胜地。
【注】阿尔法·罗密欧:意大利出品的顶级轿车厂牌。
对面的梦幻一样的女人不属于上述各类,甚至不属于那种世界。她难以归类,像山泉一般幽远和清纯,像水色一样难以捉摸。我还在盯着她瞧,旁边有个声音说:“我迟到得太久了。对不起。都是这个的错。我名叫霍华德·斯潘塞。你是马洛,当然。”
我转头看他。他是中年人,相当丰满,衣着漫不经心,但胡子刮得很干净,稀疏的头发光溜溜地往后梳,小心盖住两耳间宽宽的脑袋。他穿着俗气的双排扣马甲,在加州很少人穿,也许来做客的波士顿人偶尔会穿穿。他戴着无框眼镜,正在轻拍一个破旧的公事包,所谓“这个”显然就是指它。
“三部新的足本手稿。小说。我们还没机会退掉就先把它弄丢,那可就尴尬了。”老服务员正把一杯高高的绿色玩意儿放在美人面前,然后往后退了一步。斯潘塞示意他过来。“我特别喜欢金酒加柳橙汁。实在是很蠢的一种酒。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点点头,老服务员走开了。
我指指公事包说:“你怎么知道你会退掉?”
“如果真好,就不会由作家亲自送到酒店来啦。纽约的经纪人会先要去。”
“那又何必收下呢?”
“一方面是为了不伤感情,一方面是因为所有出版商都希望有千分之一的机会发掘好作品。但大体是因为鸡尾酒会上被引介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有些小说已经写好了,你有点儿醉,对人慷慨多情起来,顺口说你想看看脚本。东西就以令人作呕的速度送到酒店来,你好歹总得看看吧。不过我想你对出版商和他们的问题不会感兴趣。”
服务员端来饮料。斯潘塞拿起他那杯,痛快牛饮。他没看对面的金发美女一眼,注意力完全放在我身上。他是很好的中间人。
“如果跟工作有关,”我说,“我偶尔也可以看看书。”
“我们有个重要的作家住在这一带。”他很随意地说,“也许你读过他的东西。是罗杰·韦德。”
“哟嗬。”
“我懂你的意思。”他苦笑道,“你不喜欢历史浪漫传奇。可是销路好极了。”
“我没别的意思,斯潘塞先生。我翻过他的书。我觉得是垃圾。这么说不对吗?”
他咧嘴一笑,说:“噢,不。很多人跟你有同感。问题是目前他的书随便怎么样都畅销。现在成本这么高,每个出版商手头都得有一两位这种作家。”
我看看对面的金发美人。她喝完了青柠汽水之类的,正在看一个显微镜似的手表。酒吧人多起来,但还太吵。两个赌徒还在挥手,吧台边凳子上的独酌客有了两个酒友。我回头看霍华德·斯潘塞。
“跟你的问题有关吗?”我问他,“我是说这位姓韦德的家伙。”
他点点头,又仔细地打量我一眼,说:“马洛先生,谈谈你自己吧。我是说,如果你不排斥这个请求的话。”
“谈哪一类的事?我是领执照的私人侦探,而且已经干了一阵子了。我是孤狼,没结婚,已届中年,不富有。我入狱不只一次,我不办离婚案件。我喜欢醇酒、女人、下棋等。警察不太喜欢我,可是我认识一两个合得来的。我是本地人,出生在圣塔罗沙,双亲都死了,没有兄弟姐妹,万一我以后在暗巷子被杀——这一行谁都可能出事,很多其他行业或者根本没做事的人也一样——我死了没有人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崩溃。”
“我明白了,”他说,“可是,你并没说出我想知道的事。”
他把金酒加柳橙汁喝完,我不喜欢。我对他咧咧嘴,说:“有一项我省略了,斯潘塞先生。我口袋里有一张‘麦迪逊肖像’。”
“麦迪逊总统的肖像?我恐怕不——”
“一张五千块钱的大钞,”我说,“随时带着。我的幸运符。”
“老天,”他压低了嗓门说,“那不是非常危险吗?”
“是谁说的来着,超过某一点后所有的危险都是相等的?”
“我想是沃尔特·巴格奥特【注】说的。他谈的是修筑烟囱的人。”然后他笑一笑,“抱歉,但我是出版商。马洛,你没问题。我要在你身上冒个险,否则你会叫我滚蛋。对吧?”
【注】沃尔特·巴格奥特:英国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社会达尔文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
我也向他笑笑。他召唤服务员,又点了两杯酒。
他小心翼翼地说:“嗯,我们在罗杰·韦德身上遇到了大麻烦,他没办法写完一本书。他失去了自制能力,背后有隐情。他好像快要崩溃了,酗酒乱发脾气。他每隔一阵子就会连着失踪几天。不久前他把妻子推下楼,害得她断了五根肋骨住进医院。他们之间没有一般所谓的问题,完全没有。那人只是酒醉发疯。”斯潘塞往后仰,郁郁地看着我,“我们必须让那本书完成,非常重要,事关我的饭碗。可是我们需要的不只这些。我们要挽救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作家,他应该可以写出比以往更好的作品。有一件事很不对劲,这回他甚至不肯见我。听起来好像该找心理医生,我明白。韦德太太不同意,她相信他完全正常,只是有事情让他担心得半死,例如勒索之类的。韦德夫妇已经结婚五年。可能有什么过去的往事困扰着他,甚至可能——只是瞎猜——开车压死人逃逸之类的,有人发现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我们想知道,而且我们愿意付一大笔钱解决这个问题。如果证明是医疗问题,噢——那就算了。如果不是,非找出答案不可。同时韦德太太也该受到保护,下回他说不定会害死她。世事难料。”
第二轮酒开始了。我那杯原封不动,看他一口气吞下了半杯。我点了一根烟,只管瞪着他瞧。
“你要的不是侦探,”我说,“你要的是魔术师。我能干什么?如果我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到场,如果我觉得他不难应付,也许可以把他打昏,扶他上床。可是我必须在场啊。机会是百分之一。你知道吗?”
“他个子跟你差不多。”斯潘塞说,“但他的体能状况不如你。你可以随时在场。”
“不见得。醉鬼狡猾,他一定会挑我不在的时候发作。我又不是在男护士市场求职。”
“男护士一点儿用都没有。罗杰·韦德也不会接受男护士。他是很有才华的人,只是失去了自制力。他写垃圾给愚蠢的读者看,赚了太多的钱。可是作家唯一的救赎就是写作。他身上如果有任何优点,总会显露出来的。”
我不耐烦地说:“好吧,我相信他。他很棒,他也很危险。他有犯罪的秘密,想泡在酒精里把它忘掉。斯潘塞先生,我不善于处理这一类的问题。”
“我明白了。”他看看手表,愁得脸都皱了起来,面孔看来更老更瘦小了。“好吧,我总得试试嘛。”
他伸手拿他的公事包。我看看对面的金发美女,她准备要走了。白发服务员正跟她结账,她给了他一点儿钱,嫣然一笑,他高兴得像跟上帝握过手似的。她翘起嘴唇,戴上白手套,服务员把餐台拖开,让她大步跨出来。
我看看斯潘塞。他正望着桌边的杯子皱眉头,公事包放在膝上。
“听好。”我说,“如果你不反对,我会去见那个人,估量估量他。我要跟他妻子谈谈。不过我猜他会把我扔出屋外。”
斯潘塞没开口,另一个声音说:“不,马洛先生,我想他不会。相反地,我想他也许会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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