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1/2)
莱拉
1994年春天的那个早晨,随着光线逐渐漂白天空中的黑暗,莱拉越来越担心拉希德随时都有可能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质问她是不是真的把他当做一头蠢驴,真的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但等到祷告的钟声响起,早晨的阳光洒落在平坦的屋顶上,公鸡开始咯咯啼叫,什么异常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能听见他在浴室,刮胡刀锵锵地敲击着洗脸盆边沿。然后下楼,来回走动,加热茶水。钥匙叮当响。现在他正在穿过院子,推着他的自行车。
透过客厅窗帘的一道缝隙,莱拉偷偷望出去。她看着他踩着自行车离开。一个大男人蹬着一辆小自行车。早晨的阳光从自行车的把手上反射出来。
“莱拉?”
玛丽雅姆在门口。莱拉看得出来她也是彻夜未眠。她不由寻思,玛丽雅姆是否也被一阵阵兴奋和令人唇干舌燥的焦虑折磨了一整夜。
“再过半个小时,我们就走了。”莱拉说。
她们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一言不发。阿兹莎坐在玛丽雅姆的膝盖上,抓着她的布娃娃,睁大了眼睛,迷惑地望着不断后退的城市。
“那边!”她大叫起来,指着一群正在跳绳的女孩,“玛雅姆!那边。”
无论望向哪里,莱拉总是看到拉希德。无论她看到的是窗户像煤尘一般乌黑的理发店,出售鹌鹑的小摊档,还是前门敞开、旧轮胎从地面堆到天花板的破落店铺,她总是望见拉希德从里面走出来。
她坐得更低了,以免被窗外的人看见。
玛丽雅姆在她身旁,喃喃念着一段经文。莱拉希望能够看到玛丽雅姆的脸,但她穿着布卡——她们两人都穿着布卡——莱拉只能看见面罩里面她那闪烁的眼光。
这是莱拉几个星期以来第一次走出家门,不算前一天她去当铺的短暂旅途——在那儿的玻璃柜台上,她把结婚戒指推过去;等到交易完毕,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胆颤心惊地走了出去。
最近这场战争,莱拉在家中只闻其声,但如今触目所及,尽见其影。房子没有屋顶,变成一堆堆碎砖裂石的废墟;楼座被炸开大洞,梁柱从各处洞口伸了出来;焦黑而扭曲的轿车外壳头下脚上,有的还叠在一起;墙壁上布满了各种口径的弹孔,遍地都是玻璃碎片。她看见一列送葬的队伍正在朝一座清真寺进发,她自己的头发。她们路过一片墓地,在和风中飘扬。后面有个浑身黑色的老太婆正在揪坟墓都是岩石垒成的,破碎的灵幡莱拉把手伸过行李箱,张开五指,握住她女儿那柔软的手臂。
拉合尔门客运站在喀布尔东部,临近马哈穆德汗大桥,那儿的人行道旁边停着一排熄了火的客车。一些身穿长袍的男人正在忙着把包裹和箱子搬上几辆客车的车顶,用绳子绑紧行李箱。车站内的售票窗口之前排了一长队男人。穿着布卡的女人成群地站着聊天,她们的行李堆放在脚边。有人上下摇晃怀里抱着的婴孩,有人责骂走得太远的儿童。
圣战组织的士兵在车站内和人行道上巡逻,时不时厉声呵斥,发号施令。他们脚踏皮靴,头戴毡帽,身上的迷彩服沾满灰尘。他们全都带着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
莱拉觉得有人盯着她。她不敢去看任何人的脸,但感觉好像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内情,都不满地看着她和玛丽雅姆正在做的事情。
“你看到什么人了吗?”莱拉问。
玛丽雅姆换了一只手抱着阿兹莎。“我在看呢。”
莱拉知道,这是第一个冒险的部分: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来假装她们的家人。妇女在1978年至l992年之间享受到的自由和机会如今已经成为过去的东西——莱拉依然记得爸爸对共产党当权那些年所作的评论:现在是阿富汗妇女的好年代,莱拉。自从1992年4月圣战组织上台以来,阿富汗的国号被改成阿富汗伊斯兰国。拉巴尼统治下的最高法院充满了态度强硬的毛拉,他们取消了共产党统治时代那些赋予妇女权利的法令,代之以严厉的伊斯兰教法,要求妇女蒙面,严禁妇女在没有男性亲戚的陪同下出远门,以石刑严惩通奸。只不过这些法令最多只是偶尔落到实处。但如果他们不是忙于自相残杀和戮害我们,莱拉先前对玛丽雅姆说,他们会更加严格地用这些法令来对付我们。
等她们真的到了巴基斯坦,将会碰到这段旅程第二个冒险的部分。巴基斯坦被将近两百万阿富汗难民压得不堪重负,已经于那年元月封锁了和阿富汗接壤的边界。莱拉听说那些持有签证的人才能人境。但边境线有很多缝隙可钻——向来如此——莱拉知道依然有成千上万的阿富汗人通过贿赂或者阐述人道理由而得以进入巴基斯坦——再说到了那儿,还可以花钱请蛇头帮忙。等到了那边,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她曾这么告诉玛丽雅姆。
“那人怎么样?”玛丽雅姆说,用下巴指了指方向。
“他的样子不可靠。”
“他呢?”
“太老啦,而且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和他同行。”
最后,莱拉发现了一个人。那人坐在车站外面的长凳上,旁边有一个蒙着面纱的女人和一个戴着无边便帽的男孩。男孩和阿兹莎差不多年纪,坐在他膝盖上下晃动。那人高高瘦瘦,留了一把胡子,穿着开领衬衫和缺了几个纽扣的浅灰色外套。
“在这里等我。”她对玛丽雅姆说。走开的时候,她听到玛丽雅姆低声祈祷。
莱拉走到那个年轻汉子面前,他抬起头,伸出一只手为眼睛挡住阳光。
“打扰了,这位大哥,请问您是去白沙瓦吗?”
“是的。”他眯着眼睛说。
“我想请问您能否帮帮我们。您能帮我们一个忙吗?”
他把孩子交给他的妻子。他和莱拉走到旁边。
“什么忙,小姐?”
看到他眼神柔和,表情友好,莱拉勇气大增。
她把她和玛丽雅姆编好的故事告诉他。她是一个寡妇,她说。除了母亲和女儿,她在喀布尔再也没有亲人了。她们打算去白沙瓦投奔她的叔叔。
“你想跟我们一家一起走。”这个年轻的男人说。
“我知道这样很麻烦您。但您看起来是个好心的大哥,我??”
“别担心,小姐。我能理解。一点都不麻烦。我去给你们买票。”
“谢谢您,大哥。您做了一件好事。真主会记得的。”
她从布卡下面掏出一个信封,把它递给他。信封里面装着1 100阿富汗尼,差不多是她过去一年偷偷存起来的钱加上卖掉戒指的钱的一半。他把信封塞进裤兜。
“在这里等我。”
他看着他走进车站。隔了半个小时,他回来了。
“你们的车票最好让我来保管,”他说,“客车十一点出发,还有一个小时。到时我们一起上车。我的名字叫瓦基尔。如果他们问起来——他们应该不会问的——我会跟他们说你是我的表妹。”
莱拉跟他说了她们的名字,他说他记住了。
“别走开。”他说。
她们坐在瓦基尔和他的家人旁边那张长凳上。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温暖早晨,天空一碧如洗,只有远处的山峰上方飘荡着几朵淡淡的白云。她们匆忙收拾行李的时候,玛丽雅姆没忘带了一些饼干,她开始拿饼干喂阿兹莎。她递了一块给莱拉。
“我会吐出来的,”莱拉笑着说,“我太兴奋了。”
“我也是。”
“谢谢你,玛丽雅姆。”
“谢什么呀?”
“谢谢肯这样。谢谢跟我们一起走,”莱拉说,“要是一个人,我想我肯定走不了。”
“你不用谢我。”
“我们会好起来,对吧,玛丽雅姆,我们要去哪里呢?”
玛丽雅姆的手从长凳上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古兰经》说东方和西方都是真主的,无论你们转向哪方,那里就是真主的方向。”
“车!”阿兹莎叫起来,指着一辆客车,“玛雅姆,车!”
“我看到了,亲爱的阿兹莎,”玛丽雅姆说,“没错,那是车。我们很快就要乘坐一辆车啦。哎呀,你将要看到的事情多着呢。”
莱拉微笑起来。她见到马路对面有个木匠正在他的店里锯木头,锯得木屑四溅。她看见轿车闪电般驶过,它们的车窗蒙着煤灰和尘垢。她看见轰鸣的客车停在人行道旁边,车身两侧涂着孔雀、狮子、朝阳和闪闪发亮的刀剑。
在煦暖的早晨阳光中,莱拉觉得眩晕而自信。她心中又闪起一阵兴奋的火花,一只黄眼睛的流浪狗一瘸一拐从旁边走过,莱拉身体前倾,轻轻抚摸它的脊背。
再过几分钟就十一点了,有个男人拿着大喇叭喊话,让所有到白沙瓦的乘客开始上车。客车的液压车门发出咝咝声,猛地打开。一群旅客朝它冲了过去,相互推搡,争先恐后地往车上挤。
瓦基尔一边抱起他的儿子,一边朝莱拉招了招手。
“我们要走了。”莱拉说。
瓦基尔走在前面。他们朝客车走过去,莱拉看见车窗之后有几张脸庞,那些乘客的鼻子和手掌压着玻璃。他们身边都是大声道别的人们。
一个年轻的士兵站在车门检票。
“车!”阿兹莎大叫说。
瓦基尔把车票递给士兵,那人把它们撕掉一半,然后还给瓦基尔。瓦基尔让他的妻子先上车。莱拉看见瓦基尔和士兵交换了一个眼色。瓦基尔站在客车的第一节脚踏板上,弯腰在士兵耳边说了几句话。士兵点点头。
莱拉的心一沉。
“你们两个,还有那个孩子,站到旁边去。”士兵说。
莱拉假装没听到。她踩上脚踏板,但那人抓住她的肩膀,粗鲁地把她拉出了队列。“你也走开,”他对玛丽雅姆嚷道,q陕走开!你挡住后面的人了。”
“怎么回事呀,大哥?”莱拉透过麻木的嘴唇说,
“我们买了票的。我的表哥没有把票给你吗?”
他用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低声朝另外一个士兵说话。第二个士兵身形圆胖,右边脸颊下面有一块伤疤,他点点头。
“跟我来。”这人对莱拉说。
“我们要上车了,”莱拉大声说,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们有票。你们这是干什么?”
“你不能上车。你最好接受这个事实。乖乖跟我走。除非你希望你的小女孩看到你被人拖着。”
这人领着她们向一辆卡车走过去,莱拉回过头,看见瓦基尔的儿子坐在客车的后部。那男孩也看见她了,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
在托拉巴兹汗路口的警察局,她们被迫分开坐下,分别坐在一条狭窄的长走廊两端;她们之间是一张办公桌,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男人,那人一根接一根地吸烟,时不时噼里啪啦地敲打着打字机。就这样过了三个小时。阿兹莎跌跌撞撞地从莱拉走向玛丽雅姆,然后又走回去。她玩弄一个办公桌旁边那人给她的回形针。她吃了几块饼干。最后,她在玛丽雅姆的膝盖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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