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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瓦 · 一(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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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奎嗳唷了一声,揉了揉眼,依旧探过身来,脱去了手套为她理头发。理了一会,把手伸进皮大衣里面去,拦在她脖子后面。静静叫道:“别!别!冷哪!”

启奎道:“给我渥一渥。”

静静扭了一会,也就安静下来了。启奎渐渐的把手移到前面,两手扣住了她的咽喉,轻轻地抚弄着她的下颔。静静只是不动。启奎把她向这面揽了一下,她就靠在他身上。

良久,静静问道:“你还是不相信?”

启奎道:“不相信。”

静静咬着牙道:“你往后瞧罢!”

从此静静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来看女儿,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说少奶奶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广告部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静静容易控制。曲曲比静静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的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头顶上司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不难挑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知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纸堆里,我去找。”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得点头播脑的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鸡似的。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两句记不清楚了。他嘘溜溜吸了一口气,放下茶壶,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碰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为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乳白冰纹绉的单袍子,黏在身上,像牛奶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橱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向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里!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这样的东西,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干我事。”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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