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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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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把他叫进来吧。”

菲利普打开房门,叫那个人进来。他正坐在外面楼梯的第一级台阶上。那段楼梯通往下一个楼层。他来到铁床跟前。

“怎么啦?”他问道。

“嗨,你妻子体内在出血,无法止住。”高级助产医士犹豫了一会儿,因为那是一桩说来令人痛心的事,但他迫使自己说话的声音变得粗鲁一些,“她快要死了。”

那个人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他的妻子。那会儿,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已经失去了知觉。接着那个接生员开口说起话来。

“这两位先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哈里,”她说,“打一开始,我就看出来情况不妙。”

“住口。”钱德勒说。

窗户上没有窗帘,外面的夜色似乎渐渐变淡了。那时虽说尚未天明,但也快了。钱德勒想尽一切方法来维持产妇的生命,但是生命仍然悄悄地从她身上溜走,不一会儿她就死了。她那个孩子似的丈夫站在劣质铁床的一端,双手扶着床架。他没有说话,脸色惨白。钱德勒不安地瞥了他一两眼,以为他快要晕倒了,因为哈里的嘴唇没有血色。那个接生员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着,但哈里并没有理会那个女人。他双眼充满了困惑的神色,死死地盯视着他的妻子。他使人想起一条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而挨打的狗。在钱德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当儿,钱德勒转身对那个人说:

“你最好去躺一会儿。我看你都累得支持不住了。”

“这儿没有我躺的地方,先生。”那个人回答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谦恭的调子,叫人听了极为难受。

“在这幢房子里,你连一个可以让你临时睡一会儿的人都不认识吗?”

“不认识,先生。”

“他们俩上星期才搬进来,”那个接生员说,“他们谁也不认识。”

钱德勒相当为难地犹豫了片刻,然后走到那个人面前,说:

“发生这样的事,我感到非常难过。”

他伸出手来。那个人本能地用目光扫了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是否干净,然后才握住钱德勒伸过来的手。

“谢谢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钱德勒吩咐接生员早晨上医院去领取死亡证明书。他们俩离开了那幢房子,一起默默地向前走去。

“一开始,见到这种事心里有点儿难受,对吧?”钱德勒终于开口说。

“是有点儿。”菲利普回答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去告诉门房,让他今夜不要再来叫你出诊了。”

“反正到了上午八点,我就不再当班了。”

“你一共护理了多少产妇?”

“六十三名。”

“好。那你可以领到合格证书了。”

他们俩来到医院门口。高级助产医士进去看看是否有人找他,菲利普继续朝前走去。前一天一整天都天气炎热,即便如今已到清晨,空气仍然暖烘烘的。街上阒寂无声。菲利普一点也不想睡觉。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不必匆匆地赶回住处。他慢慢地朝前走去,周围的寂静和清新的空气令他心神舒爽。他想一直走到桥上去观看河上黎明时的景象。街道拐角处的一名警察向他道了早安。他根据那个黑皮包就知道菲利普是什么人了。

“深更半夜还去出诊,先生。”他说。

菲利普点了点头,径自朝前走去。他身子倚靠在桥的防护矮墙上,两眼凝望着清晨的景象。那会儿,这座大城市就像一座死城一般。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但随着白天的临近,星光也渐渐变得暗淡了。河面上飘浮着一层薄雾,北岸的一幢幢高楼大厦宛如施了魔法的岛屿上的宫殿。一队驳船停泊在河的中流。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神秘的紫罗兰色彩,不知怎的,那么乱人心曲,又那么使人敬畏。但转眼之间,一切都渐渐变得苍白、灰暗和清冷。接着太阳升起来了,一缕金黄色的阳光悄悄地掠过天空,整个天空一下子显得五色斑斓。那个死去的姑娘脸色惨白地躺在床上的样子,以及那个男孩好像被击伤的野兽似的站在床脚的情景,老是浮现在菲利普的眼前,怎么也不能把它们从自己眼前抹去。那个肮脏的房间里空无一物的景象,使得这种痛苦更加深沉。那个姑娘刚步入生活的时候,就被一场倒霉的意外事故夺去了性命,说来实在残忍。但就在菲利普这样暗自寻思的当儿,他想到了这个姑娘将来会有的生活,也无非是生儿育女,与贫穷苦斗,结果青春的容貌为艰苦的劳作所毁,最后丧失殆尽,成了一个邋里邋遢的中年妇女——这时候,菲利普仿佛看到那张俊俏的脸庞日渐消瘦、苍白,头发也逐渐稀疏,两只漂亮的手因干活而遭到无情的磨损,最后变得活像一头衰老的动物的爪子——接着,当她男人过了年富力强的时期,就会难以找到工作,不得不接受低微的工资,最后必然陷入一贫如洗的境地;她也许干劲十足,克勤克俭,但那也挽救不了她的命运,到头来,她不是在济贫院里苦度光阴,就是靠子女的接济资助维持生活。既然人生给予她的东西这么少,谁又会因为她的死而可怜她呢?

怜悯确实毫无意义。菲利普感到这些人所需要的并不是怜悯。他们并不怜悯自己。他们接受自己的命运。这符合事物的正常秩序。要不然,天哪!要不然,他们就会成群结队地越过泰晤士河,来到牢固、雄伟的高楼大厦所在的北岸;他们就会到处放火,抢夺财物,大肆洗劫。这时候,天已放亮了,光线柔和而惨淡,河上雾气稀薄,让一切都沐浴在柔和的光辉中。泰晤士河的河面时而泛出青灰色,时而呈现玫瑰红色,时而又是碧绿色:青灰色有如珍珠母的光泽;绿得好似一朵黄玫瑰花的花蕊。萨里郡一侧的河边码头和仓库挤在一起,虽说杂乱无章,倒也风光旖旎。面对着这样明媚秀丽的景色,菲利普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完全为世界的美所陶醉。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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