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2/2)
“哪天晚上再和我一块儿出去走走,好吗?”
“我无所谓。”
他总是无法从她嘴里听到更有感情色彩的话语。她那种冷漠的神情把他气疯了。
“听起来好像你去不去都不怎么在乎。”
“哦,你不带我出去,别人也会来约我。我从来就不愁没人陪我上戏院。”
菲利普不做声了。他们来到车站,菲利普朝售票处走去。
“我有月票。”她说。
“我想要是你不介意,还是让我送你回家吧,时间已经很晚了。”
“哦,要是这样能让你高兴,我也无所谓。”
菲利普给她买了一张单程头等票,又给自己买了一张来回票。
“嗯,我得说,你这个人倒并不小气。”在菲利普推开车厢门时,她说。
其他的旅客也走进了车厢,菲利普无法再开口说话,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是高兴还是懊丧。他们在赫恩山下了车,菲利普一直陪她走到她住的那条街的街角上。
“咱们就在这儿分手吧。”她伸出手来说,“你最好不要走到我的家门口去。我知道街坊邻舍都是怎样的人,我可不想让别人说闲话。”
她道了声晚安,匆匆离去。黑暗中,他仍能看到那条白披巾。他想她也许会回过头来,但是没有。菲利普留神看她走进哪一幢房子,随即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那是一幢外表整洁、普普通通的黄砖房子,跟街上别的小屋一模一样。他在外面站了几分钟,不久,顶楼窗户里的灯光灭了。菲利普慢腾腾地走回车站。这一晚真不合乎心意。他感到又气又恼,烦躁不安,悲苦万分。
他躺在床上,似乎仍看到米尔德丽德坐在车厢的角落里,头上裹着那条钩针编织的白色披巾。还得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再次见到她,真不知道该怎样打发这段时间才好。他瞌睡蒙眬地想到她那张瘦削的脸庞、纤巧的五官,还有那苍白而微微泛绿的肌肤。虽然他跟她待在一起并不感到快乐,但是一旦离开了她,却又愁苦不堪。他想坐在她的身旁,望着她,抚摸她的身体,他想要……那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还来不及细想下去,就突然完全清醒了……他要吻她那张没有血色的小嘴,吻她那两片又窄又薄的嘴唇。他终于明白过来:他爱上她了。这真是叫人难以相信。
他过去经常想到自己如何陷入情网,脑子里反复展现出这样一幕情景:他看到自己走进舞厅,目光停留在一小群正在聊天的男女来客身上,其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两只眼睛凝视着自己。他觉得自己直喘粗气,而且知道那女子也在喘着粗气。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身材颀长,肤色黝黑,十分漂亮,两只眼睛像夜一样黑;她穿着白色的衣衫,钻石在乌黑的头发中闪闪发光。他们俩相互对视,忘了周围的人。菲利普径直朝她走去,她也款步迎上前来。两人都感到寒暄客套已属多余。菲利普对她说起话来。
“我一生都在寻找你。”他说。
“你终于来了。”她喃喃地说。
“愿意跟我跳舞吗?”
菲利普张开两只手,那个女子投入他的怀中,他们一道翩翩起舞(菲利普总是佯装自己的脚没有残疾)。她跳得好极了。
“我还从来没有跟一个像你跳得这么出色的人跳过舞。”她说。
她取消了原来的安排,整个晚上他们都在一起跳舞。
“我真感到高兴,因为我一直在等待着你,”菲利普对她说,“我知道最终一定会遇到你的。”
舞厅里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毫不在意,一点不想掩盖自己内心的激情。最后,他们一块儿走进花园,菲利普把一件单薄的斗篷披在她的肩头,扶她上了一辆正在等候的马车。他们赶上了午夜开往巴黎的火车。火车载着他们穿过寂静无声、星光灿烂的黑夜,冲进未知的国度。
他沉浸在自己昔日的幻想之中。他竟然爱上米尔德丽德·罗杰斯这样的女人,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她的名字古怪可笑。菲利普觉得她长得不漂亮,而且也不喜欢她那副瘦骨伶仃的样子。就在那天晚上,他还注意到她的胸骨怎样从身上的那件晚礼服中明显地突起。菲利普对她的面部五官逐一考量,他不喜欢那张嘴,那病态的肤色也微微激起他的反感。她资质平常,说起话来词汇贫乏,单调乏味,老是重复那么几句言辞,说明她头脑空洞。菲利普想起她听到音乐喜剧中的那些笑话时所发出的粗俗的笑声;想起她举杯饮酒时有意翘起的那根小拇指。她的举止就跟她的谈吐一样,矫揉造作,令人作呕。菲利普还想起她那副傲慢不逊的样子。有时候,他真想给她两个嘴巴,可是蓦地,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缘故——也许是因为想到要揍她,或者是因为回想到她那对漂亮的小耳朵——他被一股突然涌起的感情冲动攫住了。他思慕着她,想把她那纤弱瘦小的身子搂在怀里,并亲吻她那苍白的小嘴。他要用手抚摸她那微微发青的脸颊。他多需要她啊。
菲利普一直把爱情看作令人销魂荡魄的感受,一旦陷入情网,整个世界就似乎变得好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在期待着那种如痴如醉的欢乐。可是爱情给他带来的却不是欢乐,而是心灵的饥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极度的苦恼,这种滋味是他以前从未尝到过的。菲利普竭力回想,究竟是什么时候心里开始产生了这种感情。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记得他最初两三次到点心店去,也没感到怎样。后来每去一次,心里便有一种隐隐作痛的感觉。他还记得,每当米尔德丽德对他说话,他便奇特地感到呼吸急促。当米尔德丽德从他身边走开的时候,他便觉得万分苦恼,等她又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里又充满绝望。
菲利普像条狗似的手脚伸展地躺在床上,心里暗自纳闷,不知该怎样忍受这种永无休止的心灵的痛楚。